像急流那样奔腾
2020-10-15刘勇
刘勇
尧都临汾的炎夏。
雄蝉们求偶心切,从地上的草丛间打好地基,又顺着宿舍楼前杨树的枝叶,把嘶嘶嘎嘎的声音一直往天上垒,直让人觉得天地间密不透风,喘不过气来。
那段时间,我昏头昏脑,夜以继日,读完《欧也妮·葛朗台》又读《高老头》,读完《高老头》又读《邦斯舅舅》,又读《驴皮记》……直读得尧都变成了巴黎,校园也仿佛外省似的。那时,我对巴尔扎克知之甚少,急于想知道这家伙究竟是人还是神,于是,又跑到图书馆借了本《巴尔扎克传》,抱紧就往宿舍跑。故伎重演,又请病假,从上午十点看起,到次日早晨五点多,全身颤抖着,一口气看完了。
我躺在双层床的上铺,白色屋顶的墙角线,怎么看都是重的。蝉们歇了半夜,又开始零零星星哀鸣,将晚上塌陷了的声音,重新从草丛间捡起来,顺着杨树的枝叶继续往天上垒。我喉干嘴苦,先觉着热,后又冷,迷迷糊糊走进了希留街那家裁缝店。布伊松帮我脱掉灰涤卡中山装,换上了丝绸锦缎背心和黑色的燕尾服,那经仙女之手雕刻出来的黄金纽扣发出沉甸甸的光芒。巴尔扎克曾在这里穿了一身又一身,一直赖账不付钱,布伊松也真厚道耐皮,依旧将巴尔扎克当王公贵族相待,笑眯眯的生怕伤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十多年后,巴尔扎克写道:多亏了布伊松裁缝,他制作了一套衣服,足能使人在各个沙龙里充分扮演皇家成员的角色。就这一两行字,巴黎的达官贵人慕名蜂拥而至,布伊松的生意一下火爆了起来。巴尔扎克用文字这种特殊的货币,一次付清了陈年累积的欠款。
呵呵,做作家多美呀!既然可以随便白穿衣服,那也可随便白吃饭,随便白爱女人,随便受人追捧。
那个蝉噪不已的炎夏,我正拼命暗恋英语老师,但又深知老师是不能随便的,就穿上了巴尔扎克的行头对其实施诱惑。我分不清是巴黎还是维也纳,老师浅绿短裙,裙边不肯过膝,飘然于街头。她仔细打量我一番,欧式英语像鸽子的哨音:“在八月一个闷热的夜晚,终于发生了必然发生的事儿。黑暗中,通向别墅花园的后门把手轻轻开启了。一只轻柔的手把这位担惊受怕,久已盼望的情人引进屋子,于是开始了那个夜晚。”
唉!不是那个夜晚,是所有的夜晚,对老师黏稠的想象令我十分痛苦。残酷的现实是,暗下决心立志做一名作家的同时,我已欠了五一路王尔德饭铺十几碗刀削面的饭钱。我倒没指望他用红蓝铅笔勾掉红旗本上的那串数字,只希望哪天请老师到店,能对我格外尊敬一些,至少不要当面提及欠款的事情。他应该有这样的远见,在未来的著作中我会这样写道:“多亏了王尔德老板,他制作的山西刀削面,后勤处长也得长时在门外排队,才能端回去讨校长欢心。”从那以后,王尔德刀削面饭铺一下变得门庭若市了。
这就是1982年我读巴尔扎克的大致情形———贫穷和欲望在幻想中交织着淡淡的忧伤。
晋北小城原平的晚秋。
秋色十分重了,黄沙埋人,蟋蟀的鸣叫一层压着一层。
我和母亲守候在巷口,盼望小汽车的灯光划破黄沙流走的夜幕,我们知道,车上的领导将决定和改变我的命运。他没怎么看院报上登的《华山挑夫》,倒是纪念五四的社论看得非常认真。这篇也是你写的?我大幅度点头。那好,明天就去人事局上班吧!我和母亲走出深深的巷口,深深吐了一口气,不用去教书了,全身心顿时放松。如此这般地努力,是我早从古书中读懂了“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的意思,前娼后丐,当个老师夹在中间,真不是个好位置。
风息了,蟋蟀的声音也平展展的,“一官二吏”,位次的大幅度跳跃,预示着锦绣前程已在自己的脚下了。
有段时间,巴尔扎克几乎下定决心,要为政治而牺牲文学,他全力以赴投身到了“充满政治激情的狂热场合”之中,试图在康市雷和富热尔两个选区获得支持,他希望人们提他为候选人,以便手中掌握领导权,进而“享受这个世纪的真正生活”。我怀抱着巴尔扎克未能实现的梦想,全身心投入工作。从做扫地僧开始,一把水壶闹革命,很快赢得了上上下下的好感和信任。当得知我写的《机关岗位责任制初探》获奖那一刻,我全身又颤抖不止,觉得“这个世纪的真正生活”“哗”一声拉开了序幕。
长达十几年的写材料生涯画上句号时,乡政府的小轿车来接他们的领导了。他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车设计一个徽章,名字里是不是也嵌个“德”字进去还没拿准主意。他问自己,我现在是贵族了吗?倒车镜里那个人的嘴角轻易就弯了。接踵而至的是没完没了的会议、检查、参观、请客和被请,点缀其间的不乏歌厅、洗头、泡脚。如果你胃口好,炖羊肉也管够。在秘书处期间,领导出人意料地要与我们几个共进晚餐,碰杯时他承诺,“三干会”后还要带我们去神池吃炖羊肉。我们三夜没睡完成的报告,第四天他在大会上抑扬顿挫地念了,但直到他调走也没想起那顿我们心心念念的炖羊肉。现在当了小领导,才知道怨大领导是不对的,他至少真诚地说过,无非是因为太忙没有兑现罢了,何况,这又实在不是一件多么紧要的事情,又何况,现在不正以另一种方式加倍地兑现着吗。
炖羊肉和“如果你愿意请让我靠近,你的心思有我愿意懂”的歌声,裹挟着大腿和乳房。一个基层的小领导就这样“享受这个世纪的真正生活”了。
这一切的间隙,文学偶尔也会冒个气泡出来,而真正能听闻她流水的声响是在极端痛苦和迷惘的时候。比如乡镇企业不景气,拖欠工资不能发放,工人到乡里和你吵和你闹,躺在车前不让你走,和你办公室同吃同住。比如领导会上严肃认真地说的事你严肃认真地办了,事后才知那并非领导的本意,由此得罪了领导。比如人均收入和计划生育的指標任务是上级下达分配的,你必须得签字,更高层领导责任倒查,你又得承担责任。
2004年,我重读《巴尔扎克传》,突然意识到上述诸事,和巴尔扎克开办印刷厂、铅字铸造厂、撒丁岛银矿何其相似,又何其荒唐可笑。“一个人一旦背离了那个属于自己的天地,他的天才与敏锐的洞察力就会离它而去。安泰躺在自己的土地上是无可战胜的巨人,但如果离开了那片土地,他就会成为一个任人嘲弄的侏儒。”就像巴尔扎克经办实业总是失败一样,我对权力的不适应,导致责任和良知的异化,痛苦和自责交相叠加的恐惧和不安使我深感迷茫。
小时候在滹沱河边光屁股耍,河关关也这样叽叽叽叫,恍惚没几声,我已过天命之年了。节假日,我沿着河走,听鸟鸣破静,或坐下来,看浮云落水,或躺着,回味余生。我觉得是该调整一下自己人生状态的时候了,可否将多半生的所思所想所为写下来,或许能成为另一部《人间喜剧》的小小一幕。
夜晚的某些时间是属于自己的,看会儿书,写几行文字,12点前就赶紧睡了。老婆想将我的睡觉时间调整到11点,我说巴尔扎克每天的写作时间长达12到14小时呢。老婆又问他活了多大,我说51,老婆说那他活得够长的了。和大部分人一样,我也不愿透支生命。养生成为当下非常流行的哲学,大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惜生命。广场上的太极和大妈的舞蹈,防“三高”和食疗,放支架和肠镜检查,正走、倒走和兽走,哪个大叔大妈的抽屉里和床下没成百上千的保健品。过度的养生保健,不仅仅是贪生怕死吧,享乐人生的同时,有没有消解了奋斗的激情。
断断续续看了一段卡夫卡、卡尔维诺和卡佛,似乎觉得不大对劲,好像被他们卡住了似的。那天又从书柜中抽出《巴尔扎克传》,细碎的浮尘使我大咳不止。巴尔扎克得的是支气管炎,心脏状况也很糟。他并不抽烟,却喝了五万多杯浓烈如机油的咖啡,借此提神和刺激想象力。20年间他写了74部长篇小说和大量的剧本、短篇小说和散文。他边写边改,有时修改的长度超过了原稿,许多作品修改多达15次之多,有人给他算了一下,他改写过的文字比出版的文字多7至10倍,就以7倍算,他长篇小说的数量应在500部之多。巴尔扎克如果悠着点,每早晚走上两个小时,再打上一小时太极,再放个支架,再按时吃药防“三高”,或许还能多活十年八年,但他却将自己的生命毫无节制地一把挥霍尽了。
《驴皮记》中,驴皮上有段神秘的文字:“你如果占有我,你就占有一切。但你的生命将属于我。这是神的意旨。希望吧,你的愿望将得到满足。但你的心愿须用你的生命来抵偿。你的生命就在这里。每当你的欲望实现一次,我就相应缩小,恰如你在世的日子。你要我吗?要就拿去。神会允许你,但愿如此!”我看见巴尔扎克毫不迟疑地接过了神赐的这张驴皮,他用激情燃烧青春,用意志焚烧生命。那张驴皮迅速收缩变小。巴尔扎克“不愿让生活的河流通过单调的两岸,在账房或事务所中细水长流,而宁愿要它像急流那样奔腾,一泻千里。”
第三次读《巴尔扎克传》,欲望和权力已经退潮,而意志和激情漫过了梦的边缘。
那一夜,我突然觉得巴尔扎克成了时代的落伍者,我们已经不大记得他,也很少提及他,心中就有点伤感和悲哀。这是一个休闲养生、安逸享乐的时代,这是一个花前月下、小桥流水的時代,这是一个自我唯上、激情消解的时代。我觉得我们生命的汁液正在被某些东西抽干,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像大河那样奔腾了。
于是,我写了这段文字,凌晨五点多才上床,可怎么也睡不着,天很快就放白了。
责任编辑管晓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