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货币理论”的视界

2020-10-15黄湘

第一财经 2020年10期

关键词：尔顿赤字经济学

黄湘

《赤字神话：现代货币理论与人民经济的诞生》

作者：[美] 斯蒂芬妮·凯尔顿（Stephanie Kelton）

出版社：PublicAffairs

出版时间：2020年6月

定价：30美元

本书对“现代货币理论”给出了通俗易懂的阐释，深入浅出地论证了主流宏观经济学对赤字的恐惧是一种有害的神话。

斯蒂芬妮·凯尔顿是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经济学与公共政策教授

近年来，作为主流宏观经济学对立面的“现代货币理论”（Modern M oneyTheory，简称MMT）迅速崛起，备受关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许多国家纷纷出台量化宽松政策，亦即中央银行通过购买大量债券向市场注入大量流动性资金，以此推动经济复苏，这受到了主流宏观经济学家的强烈批评，理由是持续扩大的赤字和海量的流动性投放会引发通胀，但是他们判断错误，结果并未出现通胀;而“现代货币理论”对量化宽松政策的后果作出了正确的预测，不少华尔街投资人也在该理论的指引下斩获颇丰。非主流的“现代货币理论”因此对主流宏观经济学形成了有力挑战。

新冠疫情在全球暴发以来，赤字经济再度引起巨大争议。由于疫情导致经济停摆，各国相继大量增加政府开支，为家庭和企业纾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计，发达经济体的平均债务与GDP的比率将上升到120%以上。主流宏观经济学家警告说，如此高企的债务比率将会迫使政府在未来縮减公共开支，增加税收，从而降低家庭消费和企业投资，导致经济衰退。GDP增长放缓，工人的工资和薪金停滞不前，为了避免这种厄运，现在就需要削减政府的纾困开支。

“现代货币理论”与上述观点针锋相对，认为主流宏观经济学的赤字恐惧乃是基于陈旧而错误的传统观念。在数以千万计的民众因为疫情导致的经济停摆而衣食无着之际，这种由于恐惧赤字要求削减政府开支的政策后果是灾难性的。

美国经济学家凯尔顿（Stepha nieKelton）是“现代货币理论”的领军人物之一，她在《赤字神话：现代货币理论与人民经济的诞生》一书中对“现代货币理论”给出了通俗易懂的阐释，深入浅出地论证了主流宏观经济学对赤字的恐惧是一种有害的神话。

在凯尔顿看来，主流宏观经济学的核心错误在于如下传统观念：政府应该用类似于家庭预算的方式来管理财政，保持收支平衡，尽可能避免增加债务。政府向民众征税，然后用税收来支付政府支出，如果政府支出大于税收，就必须向投资者发行债券来借钱。这种观念是错误的，因为家庭是货币的使用者，而政府是货币的发行者，两者的处境截然不同。

在1970年代以前，各国货币需要以贵金属储备作为发行基础，这使得政府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货币。1944年确立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将美元与黄金挂钩，由于美元可以兑换成黄金，美国政府不得不限制支出以保护其黄金储备的存量。然而，1971年8月尼克松总统宣布美国停止履行其他国家央行可以用美元向美国兑换黄金的义务，标志着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崩溃。1976年国际社会达成了宣告浮动汇率合法化、黄金非货币化的“牙买加协定”，货币不再需要任何金属储备作为发行的基础，成为主权信用货币。随着通信和数字技术的发展，货币的形态也发生变化，广义货币的主体不再是现钞，而是银行账户上的一串数字，交易可以通过银行电子系统实现，记账职能成为货币的本质属性。

凯尔顿指出，和居民、家庭、企业不同，美国政府不需要先有钱再花钱。以军费为例，2019年，美国参众两院通过了增加军费预算的立法，批准了7160亿美元。国会没有讨论从哪里找钱来支付这笔开支，在它授权这笔支出之后，美国国防部就被允许与波音、洛克希德-马丁等公司签订合同。为了给自己购买军火，美国财政部指示美联储代表美国政府支付费用，美联储的做法是把相应数量的数字美元记入卖家的账户中，从而清算付款。国会不需要“找钱”来花钱，它只需要找到足够的议员投票来通过预算法案，一旦法案通过，它就可以授权支出，剩下的就只是会计工作了。“现代货币理论”因此将美联储描述为美元的记分员，记分员的分数是用不完的。

传统观念认为，政府要征税才能有钱;“现代货币理论”则认为，在政府提供货币之前，没有人可以交税。经济学教科书通常宣称，货币的起源是作为一种方便的工具来克服以物易物的低效率。“现代货币理论”则通过历史研究表明，早期的国家是为了征税而引入货币作为计税工具，这些货币后来才作为交易媒介在私人之间流通。真正的逻辑是政府先发行货币，通过强制要求民众交税，迫使民众从事工作来赚取政府发行的货币。一个发行货币的政府想要的是真实的产出，而不是货币。为了让民众投入时间和劳动从事生产，政府发明了税收。

为了解释得更清楚，凯尔顿在书中讲述了“现代货币理论”创始人、投资银行家莫斯勒（Warren Mosler）的故事。莫斯勒为了鼓励他的两个孩子做家务，提出用自己的名片支付他们的劳动支付报酬，两个孩子的回应是：“我们为什么要为你的名片工作？它们一文不值。”于是莫斯勒改变策略，要求每个孩子每月向他支付30张名片，如果不支付，就会失去特权：不能再看电视，不能再使用游泳池，不能再去商场购物。挣名片的途径就是做家务。结果两个孩子很快就做起了各种家务活，以此努力维持他们希冀的生活方式。莫斯勒实质上是向孩子征收了一种税，且只能用他自己的名片来支付，这些名片因此值钱了。

仅仅拥有货币发行权是不够的。“现代货币理论”认为，当一个国家拥有货币主权的时候，就不需要像家庭一样管理预算，可以利用其货币发行能力来推行旨在维持充分就业的政策。货币主权有赖于两个条件，一是国家拒绝承诺其货币可以无止境兑换成其有可能耗尽之物，例如黄金或其他国家的货币;二是国家只用自己的货币借贷。金本位时代的美元不满足第一个条件，因为发行美元必须小心翼翼避免黄金耗尽;经历过恶性通胀的委内瑞拉不满足第二个条件，因为其外债大部分以美元计价。当今美国是一个拥有充分货币主权的国家，以美元借债，所以不需要用家庭预算的方式来管理财政。

“现代货币理论”将实体经济分成四个部门：政府、非金融企业、家庭和国外，非金融企业和家庭统称为国内私人部门。在任一时间期限内，四个部门的盈余或赤字相加必然等于零，一个部门的盈余必然对应着另一个或多个部门的赤字。只有政府部门处于赤字状态时，私人部门才能保持盈余;反之，当政府追求财政盈余并开始偿还债务时，私人部门持有的净资产一定在减少。因此，政府负债其实是一件好事，对应的是私人部门的盈余;而政府盈利意味着私人部门负债，会引发经济衰退的趋势。

“财政赤字货币化”，意指央行通过发行基础货币直接弥补财政赤字。这种“无中生有”的印钞方式，一直受到主流宏观经济学的诟病。但是“现代货币理论”认为，只要国家拥有货币主权，就不必恐惧赤字，也不必担心“财政赤字货币化”。这不是说对“无中生有”的印钞不存在限制，而是说，对政府印钞和支出的唯一限制来自实际经济资源的约束和通货膨胀的威胁，而不是机械的预算平衡。

例如，对于以政府巨额支出资助环保项目的“绿色新政”，应该考虑的问题并不是“赤字是否太高？是否会让下一代背负巨额账单？”，而是“经济是否有足够的闲置资源来实施绿色新政而不减少其他类型的产出？如果批准这笔支出，新的需求会不会在很大程度上吸收失业大军中的工人？还是会通过抬高工资来吸走现有岗位上的工人，从而导致通胀？”

在任何时候，每个经济体都存在运转的极限。如果任何政府试图向已经全速运转的经济投入过多的资金，通胀就会加速，从而导致恶果。一旦经济体耗尽了其实际产能，政府想得到它所需要的工人、工程师、钢材、机器等等，就必须通过竞标将其从目前的用途中转移出去，这个竞标过程会推高价格，引发通胀压力。但是，如果经济中还存在闲置资源，诸如失业工人和低于产能运行的工厂，那么旨在让这些闲置资源发挥作用的资金投入就不会导致通胀压力。因此，对于拥有货币主权的国家来说，限制政府支出的是经济的产能状况和资源约束，而不是政府的财政盈亏。加速通胀，而不是债务上升，才是政府支出过多的标志。

主流宏观经济学认为，稳定通胀主要是央行的责任。但是凯尔顿犀利地指出，美联储在历史上多次为了经事实证明毫无根据的通胀担忧而提高利率，从而牺牲了充分就业。她建议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不必按照现行规则计算政府支出对赤字的影响，而是计算它们对通货膨胀的影响，以便国会对经济状况做出足够快的反应。这意味着把权力从央行转到国会，是对央行货币政策独立性的挑战。

主流宏观经济学对通胀的看法，深受经济学家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的“自然失业率”理论的影响。“自然失业率”意指某一经济体在确定了稳定的通胀率之后的失业率水平，该理论认为，如果央行试图用货币政策将失业率压低到“自然失业率”以下，通胀将无限加速并摧毁就业，因此央行的货币政策必须只关注如何达到通胀目标，而不是背负降低失业率的过度责任。换言之，央行需要利用一定比例的失业人口作为防御通胀的工具。

“现代货币理论”的思路恰恰相反，认为失业大军是资本主义经济的常态（和马克思的看法一致），因此经济中总是存在不必要的资源闲置，政府总是可以通过创造工作岗位来启动这些资源，而不必担心通胀压力。如果政府的就业项目能让工人创造出比他们工作时间的机会成本更多的价值，那么这个项目就是值得的。政府的就业项目也能帮助工人找到更好的私人部门工作岗位，很多求职被拒的案例，只是由于雇主不想冒险雇用一个没有近期就业记录的人。

循着这一思路，“现代货币理论”提出了“就业保障计划”。政府同意提供工资，雇用任何愿意接受该工资水平参加工作的人，这意味着私营雇主给出的工资必须更高才能留住雇员。政府可以将“就业保障计划”的工资设定为法定最低工资。与传统的凯恩斯主义不同，“就业保障计划”的目标并不是刺激总需求以推动经济实现充分就业，也不是用政府支出弥补私人部门支出的不足，它的目标是作为一种定向支出，精准地涵盖那些愿意工作的失业者，这不会对工资和物价造成直接压力，不会比任由這些人失业更容易引发通胀。

有批评者质疑，如果数以百万计的失业者通过“就业保障计划”找到了工作，他们的消费也随之增加，将会推动物价上涨，导致通胀。“现代货币理论”的回应是，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况，政府可以提高税收，减少“就业保障计划”以外的项目支出，以此抑制通胀。区别在于，在这种情况下，对抗通胀的成本可以由就业人群，特别是高收入人群来承担;而按照弗里德曼的“自然失业率”理论，对抗通胀的成本是制造失业。

弗里德曼是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代表，而“现代货币理论”的支持者绝大多数是左派，两者有着完全不同的再分配意愿。凯尔顿在2016年和2020年两度担任美国总统大选的民主党参选人桑德斯的顾问，为他的“社会主义”政纲出谋划策。

在美联储内部，“自然失业率”理论也已经被冷落。2014年被奥巴马总统任命为美联储主席的耶伦（Janet Yellen）认为就业率是美联储决策的核心，愿意为了降低失业率容忍通胀上升的风险。2018年耶伦任满离职之后，特朗普总统任命的美联储主席鲍威尔（JeromePowell）一度被认为和耶伦大相径庭。但美联储在2020年8月27日宣布引入“平均通胀目标”政策，允许通胀率目标适度高于2%，声称强劲的就业市场不一定会导致不可接受的通胀水平。种种现象表明，“现代货币理论”正在重塑当今世界的宏观经济政策，将会成为改造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