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者的房间
2020-10-15姜雯
姜雯
7月初夏,台北近郊,专门清理“命案”现场的宇晏(化名)骑着重型摩托车,前头摆着个大箱子,“气势汹汹”朝我开来。“上车。”我使力跳上去。
这是一栋旧公寓,五楼,电梯坏了良久,上面贴着封条,这栋的住户们大概并不和睦(或不富裕)。宇晏在楼下给了我一顶帽子、一个N95口罩,“等下头发会沾到气味,非常难洗。”
之前采访殡仪馆大师兄的时候,他也跟我讲,尸臭味不是想象中的恶臭,而是一种难以描摹的、奇特的甜腻味。“甜到发腻,腻到想吐。”这是宇晏常跟我说的。
我心里想着那种“甜”,一边慢慢攀上楼梯,内心多少有些忐忑。一层,没气味;二层,没气味;三层,仿佛有一丝甜味;四层,甜味浓郁起来,我赶紧戴上口罩;五层到了,整个楼层弥漫那种“甜到发腻”的气味,浸到被汗濕透的衣服上和毛孔里,身体好像被糖丝网住了。
宇晏和协助的友邻确认了情况,往生者是个独居老人,上厕所时跌倒撞在洗衣机上,人就没了。遗体刚被殡仪馆接走,但这一屋子的气味、血渍、毛发、遗物,还是需要有专业人士来清理。
往生者的门终于被打开,扑面而来的气味,让我好像被人用糖粉塞住了喉咙,想干呕,又怕失礼,调整呼吸,忍住了。屋子果然不大,是个一人间公寓,从门口就能看到全貌。左手边是个微型厨房,右手边是厕所,里面有十分简陋的单人床、沙发、书架、桌子、衣架……
“就是倒在这里。”友邻指着门口的血渍,已经干了,嵌进地砖缝里,浅浅流成一条小“河”,流向垃圾袋和冰箱底下。大部分血渍已经被往生者的衣物盖住了,散在地上,厕所门口的垫子上还有几撮头发。
宇晏和友邻讨论着要清洁的地方、丢弃的物件,并递给我一罐半透明喷雾,让我满屋子喷—杀菌、消臭。我这才真正踏进屋子里,小心移步,努力不碰到往生者的血渍和头发,一边喷洒,一边打量着屋子。
此时头上的时钟指向中午12时20分,而屋子里的人前几日还在这里呼吸。沙发布早被磨破了,海绵垫外翻出来,上头堆满了各种书。桌子上没吃完的葡萄发霉了、被苍蝇盯着,几大包治疗慢性病的药也还没吃完,或是根本忘了吃?冬衣和夏衣混在一起,窗户上胡乱挂着块布充当窗帘,想必夜里的路灯会把屋子照得锃亮吧。电扇的扇叶覆满了黑色的毛絮,油腻腻,也是多年未清了吧。
我向往生者的每一件物品喷洒药水,这也是从未有过的经验,生者谁会舍得把同样的药水喷在自己的每样物品上呢?总有珍惜的东西,或是老照片,或是金银首饰,或是名贵衣裳,生者总有割不掉的凡尘所爱,而死者倒是不在乎这些俗物了。
每一次喷洒的动作都让我的思绪跳动一次,我又想着,老者独居是什么感觉?一辈子就浓缩在这一方城市小屋里,子女在远处,没有宠物,一身的病痛, 和天空、土地、花草都离得那么远。屋子里连电视机也没有,又是如何将自己与世界相连呢?抑或这大千世界也本没那么重要,这江湖走过一遭了,还有这处安身之所,身体在衰颓,罢了……
我用这颗浅薄而无用的脑袋胡思乱想着,未发现手上的药水瓶早就空了。宇晏说隔一夜就没气味了,第二天会派人来打扫,我们关上门离去。
日头依旧精力充沛地燃烧着,我闻闻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果真有股淡淡的甜腻味,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