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媒介时代的旧媒体
2020-10-14孟尧
孟尧
快与慢
2020年春节开始,整整7个月,我未曾踏出南京一步。疫情期间的组稿和选题策划工作,主要依赖电话和网络沟通。往常外出忙碌奔波的日子,突然中止,突然慢了下来。回想2019年年末,为“2020《画刊》封面计划”定下的主题——“快与慢”,竟然与今年的变动如此契合,不禁让人唏嘘。
在年初的《画刊》新年致辞里,我如此定义“快与慢”:“我们希望艺术家在《画刊》探讨这个从时间视角出发的命题,并从不同的维度展示他们对‘快与慢的感知与体验。”同时,我也提道:“‘快與慢除了是《画刊》封面计划给艺术家设置的命题,也是杂志给自己提出的问题,在信息爆炸过载的媒介环境中,一家艺术慢媒体应当给读者提供怎样的内容?”
遇上难以预料的突发危机,无论是对于受邀合作“封面计划”的艺术家,还是杂志本身,回应这个问题似乎都变得迫切又困难。一个加速升级的时代,突然放慢脚步,一切计划的生活和工作节奏都被打乱。展览取消或延期,外出的计划被终止,年前确立的目标被搁置……这种慢,迫不得已、无可奈何。
“这是一个超长的春节,也是一个让人揪心的假期。在这段时间,我只能通过电视和网络了解外界的情况,每天看着新闻,心情时好时坏。这一期的封面计划,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生成的。隔离打破了以往正常的社会节奏,整个社会慢了下来,甚至是停顿了。在这一个特殊的时期,自己的创作真得不重要了,我想做一个属于大家的作品。”来自广州的艺术家黄一山在创作手记里写下了他春节在家隔离时的创作感受。
黄一山的《抗疫消消乐》,选择了大家几乎天天都会用到的表情符号作为创作元素,他根据平时看电视、刷手机了解到的与疫情相关的新闻,绘制了一套专门的“表情包”,这个表情包被发展为一张静态的游戏图片以及扫二维码可以玩的游戏程序。“我希望大家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也能消除自己的焦虑、紧张,以及一言难尽的各种情绪。”用刷时间的消消乐游戏来表达自己面对疫情的状态,并留下一段日常化的回忆。这就是黄一山对“快与慢”的回应。
“2020年开年,灾难突然降临,慌乱、惊恐、焦虑、愤怒,每天活在煎熬中。艺术遮盖下的岁月静好;灾难之下,艺术这块糊墙纸连一块破布都不如。但是,又实在想为这场灾变留下我的记忆,这是《2020:一片费列罗金箔遮盖住的划痕》的创作初衷。”沈勤是南京的水墨画家,但这次和“《画刊》封面计划”的合作,他偏偏不碰水墨。他把疫情期间写下的日记誊抄到瓦楞纸上,然后再用费列罗巧克力吃剩的金箔纸分别覆盖在抄好的日记上。艺术家以这种方式,“让5个月来的大事件、坏心情和胡思乱想埋在这张甜美光鲜的黄金纸下”。
今年的“《画刊》封面计划”,杂志合作的艺术家对“快与慢”命题的回应,精彩各有不同,在这里分享黄一山和沈勤的创作,一是他们撷取的时间恰好都指向疫情突发的节点,二是因为他们在作品的视觉呈现上都和各自平日的表达方式有明显差异。始料未及,却特别符合我策划“《画刊》封面计划”的初衷:以封面为媒介探讨命题,激发艺术家的创造力。
看到封面上艺术家展现的不同表达方式,也触发我反观《画刊》的媒介属性和媒体性质,思考自身发展的很多问题。
新新媒介与旧媒介
媒介理论家保罗·莱文森(Paul Levinson)在《新新媒介》(New New Media)一书中,以媒介演化的视角,提出了当代媒介的“三分说”(旧媒介、新媒介和新新媒介)。简单来说,互联网诞生前的一切媒介皆为旧媒介,比如书籍、报刊、广播、电视,而出现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互联网上的第一代媒介,被归为新媒介(new media),例如电子邮件、亚马逊网络书店、报刊网络版、聊天室等。“新新媒介”则专指兴起于20世纪末,直到今天依旧兴盛的媒介,像Wikipedia、YouTube、Facebook、Twitter、微信、微博、智能手机、平板电脑都在此列。莱文森对“新新媒介”的分类方式有若干种角度,但整体而言,莱文森认为新新媒介的首要特征是“使消费者成为生产者,新新媒介使每个人能创造媒介的内容,而且让世界各地的人们都能‘看到这样的内容”。以此来看,我们也正处在一个新新媒介的时代。而从印刷时代走来的《画刊》,自然归入旧媒介。莱文森的理论启发我从媒介的整体视角来看待一本已经运营了46年的老媒体,在今天还有怎么样的可能性?
首先,需要理解“一种新媒介通常不会置换或替代另一种媒介,而是增加其运行的复杂性”(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其次,要看清“数字世界和物质世界正处于日益融合的趋势中”(莱文森);再者,“从历史的角度而言,媒介融合可以被理解为一种交流与传播实践跨越不同的物质技术和社会机构的开放式迁移”(克劳斯·布鲁恩·延森,Klaus Bruhn Jensen)。整合三位媒介理论家的判断,意味着旧媒介在今天依然有迭代与演进的可能。这意味着,在一个新新媒介的时代,旧媒介并非无路可走,新媒介也不是旧媒介的竞争者。相反,两者处于不同的生态位,互相有开放式的融合可能。
超链接与介入式媒体生产
超链接(hyperLink)与搜索引擎是互联网时代两种基本特征。如果说搜索引擎是一种网络时代的新特色,那么超链接可以理解为一种媒介通约性的功用。超链接把读者从一处引向另一处,超链接是一个媒介端口,扩展了信息的网络。从媒介的角度来看,人类历史一直处在一种时空超链接的循环和演进当中。
介入式媒体生产是我对《画刊》近两年内容策划与传播策略的总结,我将它视为一种工作方式。介入有两层意思:第一,它指的是媒体在事情未发生时进场,而非等到木已成舟后再跟进。需要说明的是“介入”是强调行动的时机,而非否定其他形式的媒体行为。它只是在普通意义的媒体工作方式之外,制造一种观察与合作的立场,实现一种更主动的传播。第二,介入的目标是创建一个系统性的传播序列。比如说“《画刊》封面计划”项目由纸刊内容生产、实体空间的艺术展览、主题文献出版三个部分构成,只有当这个完整的流程结束,这个年度媒介传播行为才真正完成。
杂志在完成纸上呈现之后,要在新的媒介环境生效,必须行使两次行动:第一,在自媒体平台的展示;第二,在实体空间的展示。从传播的角度来说,屏幕和空间都是纸上内容的延伸,媒体生产必须经由超链接的方式实现二次传播。这其中,特别需要强调展览的重要性。麦克卢汉说:媒介是人的延伸。那么,从纸本到展厅的延伸,就是一种超链接行为。尤其是在今天的美术馆时代,展览是最重要的艺术传播方式之一。疫情期间,各类机构以线上展览的名义策划的各类活动,一方面说明展览是一种高效的传播媒介;另一方面,它也是一次从空间到线上的超链接行为。超链接是一种全媒体意义上的界面,它在实体和虚拟之间,提供了双向的传播通道。从这个角度来说,在具体的传播情境中,介入式媒体生产是具有超链接性质的。
作为一家已经成立46年的艺术媒体,它必然在新的媒介环境中遇到以往未曾遇到的问题与机遇。长期来看,新新媒介的发展并不导向旧媒介方式的淘汰,它只是对旧媒介提出新的要求。而更为重要的是:在传播端,所有的媒体都互联网化了,纯粹传统意义上的旧媒体已然不存在了。线上和线下的区分,显然也不适合去评判一个媒体的工作方式。它只是对如何制造和传播信息,给出了更多的选择。如何应对这种选择,才是新新媒介时代,一家艺术旧媒体面对的问题。新新媒介的意义,不仅是一种技术进步催生的便利性,它更为重要的价值是提供了新的思考问题的模式,尤其对于旧媒介而言。
2019年,“《画刊》45周年封面计划”12期顺利完成。在不久以后,它会以展览的方式呈现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的展厅。这个和艺术媒体自身强相关的艺术项目,第一次超链接到展厅之中。它既是一次老牌艺术杂志和当地学院美术馆的合作,也是一次介入式媒体生产的尝试。
我曾在去年谈到“《画刊》45周年封面计划”的创作主题“艺术家如何理解媒体”时说:“在这个命题中,媒体既可以指代文化传播的机构,也可以理解为传播信息的媒介,具有一定的融通性。”如果将它放在新新媒介的时代语境中来看,融通性其实谈的就是媒介融合的问题。在展厅里重读参与去年封面计划项目的艺术家的创作,也许才更能明白这些艺术家回应命题的视觉逻辑。
对于《画刊》这一扎根南京有着历史积淀的老牌艺术杂志而言,它在过往时代的媒体影响力与文化贡献,是一種必须珍视和不断回望的“传统”,但如何针对具体的技术与文化情景,从曾经的历史荣光中拣选出依然要继续发扬的遗产,并舍弃过时与失效的媒体经验,才是这家旧媒体在这个新新媒介时代要承担的责任与面对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