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折旧政策对企业全要素生产率的影响
——来自A股上市公司的经验证据
2020-10-12
(武汉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武汉 430072)
引 言
税收政策对企业投资决策具有重要影响,是政府对市场进行干预、推进我国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政策工具。近年来,随着经济迈入高质量增长道路,企业面临着成本日益上升、资金短缺等突出问题。为了减轻企业的税负,国家税务总局于2014年9月发布了 《关于完善固定资产加速折旧公司所得税政策的通知》(财税[2014]75号),允许6个设备制造、信息服务相关行业企业对新购进的固定资产,按相关规定以加速折旧的方式进行税前扣除,并于2015年、2019年两次扩大此优惠政策的适用范围。
从公共资金的稀缺性来看,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是,这种税收激励支出是否能最终提升企业的生产率?考虑到全要素生产率是解读转型期经济发展质量的重要视角,本文试图研究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对微观企业全要素生产率的影响。本文实证结果表明,加速折旧政策使得企业的投资规模得以扩大,但其投资效率和全要素生产率却因此下降,并且这种关系在国有企业、地方政府干预较强地区企业和金融市场发达地区的企业中更显著。
本文可能在以下几个方面作出贡献:(1)本文利用加速折旧政策这一外生冲击,考察了税收优惠对企业财务行为的影响,丰富了已有关于税收政策效应的研究;(2)现有文献主要聚焦于加速折旧政策对企业投资、创新等某一具体方面的影响,鲜有文献关注加速折旧政策对企业经营综合成果的影响。本文以全要素生产率衡量企业经营综合成果,检验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对上市公司投资效率及全要素生产率的影响,加深了对加速折旧政策实施效果的理解;(3)本文研究结论具有现实意义。当前的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对企业的投资机会敏感性具有负面影响,降低了企业的投资效率和全要素生产率。那么未来税收优惠政策应该如何改进以优化实施效果,对产业升级和经济转型具有重要意义。本文的证据表明政府的税收干预是企业产生投资异化行为的诱因之一。
1 理论分析与研究假设
加速折旧政策实际上是一种税收递延,企业在纳税申报时可以提前扣除未来的设备折旧额,减少投资初期的纳税额,相当于国家给企业提供了一笔短期无息贷款。这种纳税递延有利于缓解企业的流动资金紧张问题,缓解内源融资约束;另外税收优惠可以提高企业的预期收益,从而有利于吸引外部资本的注入,同时这种政策扶持可以向投资者传递积极信号,有利于相关行业企业获取外部融资[1]。融资约束的缓解鼓励了企业扩大投资,为老旧设备的更新换代和研发创新提供了资金来源,从而可能激发企业技术进步和形成规模效应,有利于改善企业的全要素生产率。
然而,企业投资规模的扩大并不意味着投资效率上升,加速折旧政策对企业生产率的影响取决于企业的投资决策是否依据效率原则[2]。事实上,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是政府在特定行业实施的税收优惠政策,属于启动经济杠杆进行管理的间接诱导手段,这种外部干预和政策调控,可能会异化企业的投资行为,从而使得企业的投资效率和全要素生产率下降。
(1)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会改变企业原有的项目投资评价。实际上,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带来的这种融资约束放宽是附有范围和条件的,只有选择固定资产投资项目的企业才能获得这笔无息贷款,这就导致企业在进行资本预算选择的时候,固定资产投资项目的期初现金流流出减少,未来现金流流出增加,这意味着相对于非固定资产投资项目而言,固定资产投资项目的净现值会增加,相对于短期固定资产投资项目而言,长期固定资产投资项目的净现值会增加。投资回报率的增加,会使得原本不值得投资的项目变得可行。由此,政策的实施可能会改变企业原有的项目投资评价,企业会更加偏好长期的固定资产投资项目,将资源从短期项目、非固定资产投资项目转移至长期项目、固定资产项目,从而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企业的资源配置和投资行为,进而降低全要素生产率。
(2)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可能会扭曲企业的资本逐利规律。公司的投资决策遵循资本逐利的经济规律,强调公司投资活动取决于其投资机会和盈利能力,当公司的盈利能力和投资机会较好时,应追加投资、扩大规模,当公司的盈利能力和投资机会较差时,应缩减投资规模[3]。当企业面临一般或较差的投资机会时,加速折旧政策带来的融资约束放缓会产生冗余资本,从而可能扭曲资本逐利规律,使得企业对投资机会的敏感性下降,产生非效率投资。
除此之外,企业的投资行为可能受到同行业其他企业的影响[4],当竞争者响应加速折旧政策扩大投资时,可能会进一步刺激企业盲目增加投资,甚至产生“羊群效应”。同时,加速折旧政策带来的设备需求上升,可能使得企业面临的要素价格上升,进而提高企业的研发成本和降低资本的边际效率,对资源配置和全要素生产率进一步产生不利影响。
综上所述,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通过上述多个机制对企业全要素生产率产生了复杂影响,既可能提升全要素生产率,也可能抑制企业的全要素生产率,该政策冲击的影响取决于上述机制的净效应。基于此,本文提出以下对立假设:
假设1: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的实施提升了处理组企业的全要素生产率。
假设2: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的实施降低了处理组企业的全要素生产率。
假设3: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的实施对处理组企业全要素生产率的影响不显著。
2 实证设计和变量选取
2.1 样本选择与数据来源
本文以全国2008~2018年的上市公司面板数据作为样本进行分析,数据主要来源于Wind数据库。本文对样本进行了如下处理:(1)剔除金融业公司;(2)剔除财务数据缺失的公司;(3)对连续变量进行缩尾处理。最终,我们得到14785个观测值。
2.2 实证设计和变量选取
为检验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对企业全要素生产率的影响,本文将2014年六大行业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作为一项准自然实验,将是否成为对应行业企业作为一种处理效应,运用政策评价常用的双重差分法(DID)来进行估计,基本回归模型如下:
TFP是利用OP法[5]估计得到的全要素生产率。Post是时期虚拟变量,Treat是处理组虚拟变量,本文通过上市公司年报披露的行业属性和业务类型来判断该企业是否属于政策试点企业。Did为Post和Treat的交互项,其系数β反映了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对企业全要素生产率的影响。Control是一系列控制变量,设置方法如表1所示,描述性统计见表2。
表1 主要变量及其计算方式
3 实证结果
3.1 固定资产加速折旧对企业全要素生产率的影响
3.1.1 单变量双重差分结果
首先采用单变量双重差分法进行实证检验。具体而言,本文分别计算出处理组和控制组企业全要素生产率在加速折旧政策实施前后时期的平均值,然后进行t检验以考察两组企业全要素生产率的差异是否在政策出台前后呈现系统差异。结果如表3所示,对于控制组企业而言,其全要素生产率均值在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出台之前为4.444,在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出台之后下降了0.03,处理组企业在加速折旧政策出台之后下降了0.115,整体而言,与控制组相比,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出台导致处理组企业全要素生产率显著下降,政策效应为0.085,这一效应在1%水平下显著。
表2 变量描述性统计
表3 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对TFP的影响:单变量双重差分检验
3.1.2 双重差分回归结果
前述检验结果初步显示,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的出台导致企业全要素生产率显著下降。考虑到在单变量双重差分检验中,本文并未控制其他可能影响企业全要素生产率的因素,可能导致加速折旧的政策效应被高估,在此本文进一步引入相关控制变量,并控制了企业个体和年份的固定效应,以更加清晰地识别出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冲击影响企业全要素生产率的因果效应。表4报告了双向固定效应模型的回归结果,第(2)列结果显示,在引入了控制变量后,政策虚拟变量(Did)的系数仍然显著为负,这意味着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的冲击使得企业全要素生产率水平下降了。在表4第(3)、(4)列中,本文还引入年份虚拟变量,并将其与分组变量Treat做交互项,以揭示政策冲击影响企业TFP的动态效应。列(4)的回归结果表明,加速折旧政策冲击对企业TFP的降低作用经历了由增强至减弱的过程。
表4 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对TFP的影响:双重差分检验
3.1.3 稳健性检验
本文分别从模型假设、非观测因素和测量误差三方面进行了稳健性检验。
为了检验模型的平行趋势假设是否成立。本文构造了试点成立之前的年份虚拟变量与处理组虚拟变量的交互项,结果如表5第(1)列所示,除了2010年的交互项系数显著为正以外,其后3个年份交互项的系数都不显著,这说明处理组和对照组之间在时间趋势上没有明显不同。由此,模型满足共同趋势假设。同时,为克服样本选择性偏误可能造成的不利影响,本文在表5第(2)列报告了双重差分倾向得分匹配(PSM-DID)模型的回归结果,结果表明,匹配后加速折旧政策依然降低了对应企业的全要素生产率。
由于除了加速折旧政策冲击外,一些其他政策或随机性因素也可能使得企业全要素生产率变化,为了排除掉这类因素的影响,本文进行了安慰剂检验,即让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对特定行业的冲击变得随机,任意抽取样本作为处理组,如果得到与之前相同的结果,则本文得到的政策效应可能是未观察变量引起的。结果如表5第(3)列所示,可以看出Did估计系数并不显著,证明随机生成的控制组不受政策的影响。进一步地,我们使这个随机过程重复500次,并在图1中展现出Did系数估计值的分布,结果显示估计值集中分布在零的附近,从而表明了非观测因素几乎不影响估计结果。
表5 稳健性检验
图1 随机处理后的Did系数估计值分布(安慰剂检验)
考虑到不同大类的行业生产函数存在差异,可能导致本文测算结果不具有可比性,而加速折旧政策所涉及的行业主要为制造业,因此,本文报告了对制造业样本进行双重差分的估计结果,如表5第(4)列所示,可以看出结果与前文一致。由于2015年实施加速折旧政策的行业范围扩大,本文进一步将2015年实施该政策的企业也纳入回归,并进行分批试点的双重差分估计,结果如表5第(5)列所示,显示结论依然稳健。此外,为了避免TFP的测算方式不同对估计结果的影响,本文还采用LP方法[6]重新测算了 TFP,并运行上文的相关模型。列(6)报告了相应的回归结果,结果与前文一致,从而表明我们的结论并不会受到估计方法的影响。
3.2 加速折旧政策冲击对企业全要素生产率的影响:异质性检验
本文从多个方面对样本进行分组,以考察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冲击的异质性影响。表6的Panel A报告了按企业所有制不同进行分组回归的结果。可以看出,无论企业是否为国企,政策虚拟变量Did系数均显著为负,说明政策的实施对不同所有制企业的全要素生产率均具有降低效应。与此同时,国企样本回归结果中的Did系数绝对值更大,这意味着相较于非国有企业,国有企业的全要素生产率对政策的反应更为强烈。实际上,所有制的不同会导致企业在两个方面产生较大差异:(1)受政府干预的程度;(2)获得金融支持的力度。国有企业的高管往往由政府委派,企业规模越大,国企高管可以获得越高的物质收益和政治晋升[7],同时,与民营企业相比,国有企业更为直接地承担了政策性负担,其投资决策往往受到政府的干预[2],并且在政府干预的投资过程中,管理层不用或不用完全承担失败后果[8]。基于此,无论为了私人收益还是响应号召,在保增长目标的驱动和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的激励下,国企管理层都更易于通过非效率投资、甚至重复建设来扩大公司规模,导致国企资本逐利规律受到的限制和投资决策扭曲程度更大;另外,国企控股的特殊性使其存在预算软约束和隐性担保,相对于非国企,国企更容易获得财政补贴和金融市场的支持[9],为其在政策激励下实施非效率投资行为进一步降低了门槛,从而导致国企的全要素生产率降幅更大。
为了更明确地揭示这一机制,本文分别从地方政府干预程度和金融市场发达程度视角出发进行异质性检验。借鉴以往研究的处理方法[10],本文根据“减少对企业干预”指数[11]将样本划分为强、弱地方政府干预程度两个子样本分别进行回归。分组检验结果如表6 Panel B所示,在强干预样本中,Did的回归系数在1%水平下显著为负,在弱干预样本中,Did的回归系数在10%水平下显著为负,但其系数绝对值小于前者。这表明,政策冲击导致企业全要素生产率出现了显著下降,并且当地方政府干预企业的程度较高时,这一影响更为明显。表6的Panel C报告了基于金融市场发展程度的异质性检验结果,显示与金融市场发展程度较弱地区相比,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对金融市场发展程度较强地区的企业产生了相对更大的影响,这与前文的分析直觉一致。
表6 加速折旧政策冲击对企业全要素生产率的影响:异质性检验
3.3 机制分析:基于投资效率视角
前文研究表明,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的冲击导致企业全要素生产率下降。那么,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通过何种渠道作用于全要素生产率?由于加速折旧政策出台的主要目的在于减轻企业税负和刺激投资,因此本文从企业投资效率视角切入,考察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对企业资源配置效率的影响,以厘清加速折旧政策效应的作用机制。
前文提到,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出台的主要目的在于减轻企业税负和刺激投资,本文首先检验该政策的出台是否产生了促使企业增加投资的效果。表7第(1)列报告了企业投资对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的回归结果,结果表明,加速政策虚拟变量(Did)的系数显著为正,意味着加速折旧政策的施行的确促使企业投资扩大。
虽然在政策的刺激下,选择进行固定资产投资的企业享受到了税收优惠,运用内外部融资扩大了其投资规模,但这种投资行为是否被扭曲、是否高效直接关系到企业的全要素生产率。因此,在明晰了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对企业扩大投资的影响后,本文进一步验证加速折旧政策对微观企业投资效率的影响。为此,本文借鉴Richardson[12]的计算方法计算了企业的非效率投资水平(Absinv),该值越大表明投资效率越低。表7的列(2)报告了以非效率投资水平(Absinv)为被解释变量的回归结果,可以看出,无论是否加入控制变量,加速折旧政策虚拟变量(Did)的系数均显著为正,说明加速折旧政策的实施促使企业的投资效率下降了。这可能是由于加速折旧政策发布后,企业忽视自身特征,盲目扩大设备投资,进而降低了资源配置效率。
表7 固定资产加速折旧与企业投资效率
进一步地,考虑到固定资产加速折旧促使企业TFP下降的政策效应随时间流逝表现出先增后减的变化趋势,如果该政策是通过投资效率渠道影响了全要素生产率,那么也应该观察到政策引起投资效率下降的效应在时间维度上表现出相应的变化趋势。基于此,本文引入年份虚拟变量与分组变量Treat的交互项,以揭示政策冲击影响企业投资的动态效应。表7第(3)列结果显示,加速折旧政策降低企业投资效率的效应在2015年最强,之后逐渐减弱。这与该政策影响企业全要素生产率的动态效应表现一致,进而支持了政策通过投资效率渠道影响全要素生产率的机制。
4 结论与政策建议
根据实证结果,本文得出以下结论:(1)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的实施显著抑制了企业全要素生产率的提升;(2)这种抑制效应来源于企业投资效率的下降,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降低了企业投资对投资机会的敏感性,加剧了企业非效率投资现象;(3)加速折旧的政策效应存在异质性,相较于非国有企业、弱政府干预地区企业和金融市场欠发达地区企业,国有企业、强政府干预地区企业和金融市场发达地区企业全要素生产率下降更显著。
本文的结论表明,为了更好地发挥政府政策对企业发展的促进作用,应该减少政府对企业投资选择的干预,避免企业在压力下实施非效率投资行为;在制定税收优惠政策时,应当考虑对企业投资效率和全要素生产率的影响;应因地制宜,充分考虑不同类型企业的实际情况并将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适用条件进一步细化,发挥政策对行业发展的正确引导,对于存在产能过剩或过度投资的行业,可以适度降低相关补贴或加强金融信贷审核;应该定期对固定资产加速折旧政策的实施效果予以评估,及时修正不足,以期更好地发挥作用和积累有益经验。另外,还应当进一步完善公司治理机制,充分发挥权力制衡和监督治理作用,提高投资效率和避免资源配置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