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明月
2020-10-10左中美
左中美
一
夜深风寒,一城人静。写了“蒲宁寓”的灯柔和地亮在门外,等着深夜里前来叩门的人。
青石阶梯,古色木门,门上黄铜的门环,一一被灯光照着。头上是青瓦的门檐。踏进去,里面是一方小的天井,出天井往左,才真的进了院子。
下廊下火盆里的炭火已经烧得很旺。近前去,一团暖烘烘的热气扑来,扫去半身寒气。凳子是围着炭盆置好的,人这里才坐下去,那厢便有粑粑卷送上来,说,这夜深风寒的,怕是饿了,让在炭火上烤热了吃。
这是一方古色的四合院。青瓦的屋顶,木质的门窗廊梯,青石的步阶和地面。院子由正房、两厢和下廊围成。正房和两厢皆为两层,正房稍高出三尺许,使得两厢在与正房的衔接上避开了拥挤和紧实感,显出层次上的错落来。一正两厢,楼廊相通,有若古式的走马转阁楼。院子的下廊则是通稍。是后来才注意到,院子的下房原是门面向街的平房,而今,从下房的后檐向着院内伸出一片玻璃的屋檐来,檐下及墙上再做了古雅的装饰。檐下前端立两根柱子,与正房的一对大柱上下呼应。两对柱子的上面皆作了联。
这通稍的廊下,其实是做了这院子的客厅。正中地上的铜火盆,在冬日自然地形成了一个中心。在火盆的身后,靠墙置了四把古色木质圈椅,在每两把椅子的中间置有高脚小几,正中的木几稍大,两侧的两只略小。一个放了葡萄和橘子的盘子,便放在那只正中的木几上——这一片,是这长客厅的正中部分。往西过柱子是一张茶桌,桌上一应茶具齐备。往东过柱子,倚墙立一张书案,上面铺了白色的毛毡,案上备了文房四宝,一侧放了一些书,“漫溢”到靠书案一端的高脚小几上也放了几本。在这里,烤火,喝茶,聊天,吃粑粑卷,吃葡萄和橘子,读书,在桌上写字或作画——尽可从你所意。
廊下墙上有数幅扇形的水泥壁雕,所雕皆梅兰竹菊。从廊下东出的小天井里,正对大门的墙上也作了一副联。小天井的青石地上又有数盆花木,似乎记得靠东墙的脚下还有一只石水缸,里面贮满清水——也或者是记错了。
二
凤庆古称为蒲门,为百濮部落聚居之地。“春秋战国时,散居于楚西南(洞庭湖一带、长江中上游、云贵高原)方向的各个民族也称为‘濮,因民族众多,也称‘百濮”。历史上,一些文字记述中又称为蒲满、蒲蛮、濮门等,以历来的史料通病,想是因取其发音,故而在不同的记述里有了不同的字面。归起来,不外是地因族名,成其称谓。有资料上说,古滇濮人是今天生活于澜沧江中下游的佤族、德昂族、布朗族的祖先。而今天生活在凤庆乃至临沧境内的彝族亦自称是百濮人的后代。不论是濮人,还是一些史料中所记载的生活于古代中国西南地区的氐、羌民族,人们能够想见的是,今天生活在这片地域上的各个兄弟民族,在遥远的古代,都曾经有着共同的祖先。
“武王十有三年春伐纣,濮人会于孟津,并献茶于武王。”据记载,公元前1057年(一说公元前1046年)武王讨伐商纣,濮人部落参加了巴蜀远征军帮助武王,会师于黄河之滨的孟津(有史料又称为盟津),并将从家乡带来的茶献于武王。这是“茶”第一次见诸于汉文化典籍中——由濮人献于武王。是时所称之“濮”地地域广阔,不得细察,却幸而有沧源崖画中的采茶图,为人们讲述了这片大地久远的茶香。
濮,蒲,原本无外乎水。在这片澜沧江亘古流淌、一百六十八条大小河流相与交汇的大地上,一代又一代,“蒲门”“蒲蛮”的称谓,被留在了更多的文字资料里。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诗·陈风·泽陂》)除了作为地域的称谓外,蒲,这个有水、有草、有月的汉字,数千年来,它的清婉、修长的美从来不曾更改。
而“寓”是家。寓居,寓所,寓舍,寓邸。寓,是使人安放身心的所在。
有水,有草,有月,有茶。有一扇面向青山和流水的窗可使凭临,看春来秋往,日升月落。
三
寓主赵老先生是凤庆人,数十年在外,服务于政界,而今终于可以将时间都归给了自己。
晨起,先生在火盆边喝一杯热热的茶,而后出门去,在凤庆城的街巷间,寻一碗滋味熟悉的早点,于舌尖上回味旧时的乡梦。又或是在后院里的小厨房煮一碗面条、饵丝,坐在透进阳光的木屋小餐厅里慢慢吃。午后,先生在院子的阳伞下读书、会友、喝茶。傍晚,照例地出门散步,有时候或许和夫人一起。晚上,常有老友或故旧来访。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数十年离家在外,又兼是这样一个不断革新的时代,一个身在仕途的人,总难免历练了几多大刀阔斧、风卷浪涌。先生后来是在省高院的任职上离休的,带着他国家二级大法官的身份。这样的一位老人,而今在他的身上,却见不出一丝的剑气和风云气,见他一头银发,一脸慈和,有若一杯温润、醇明的红茶。早上喝过茶的空闲时间,先生会拿了剪刀、小锄侍弄院子里以及后院里的花草,提着洒水壶给这些花草浇水。“培兰植竹聚亲怀故旧晴耕雨读乡愁梦 / 铸德修身抱朴守真诚笃志慎行祖述风”,院子正房大柱上的对联,乃凤庆故友为先生所作。
“凤庆人历来有两个传统:一是读书,二是建房。”老先生这样讲起来。在凤庆,但凡人家,总要努力地让孩子读书求学。因为这一古风,凤庆这方土地,一代一代走出去了数不清的人物。凤庆城西的文庙,是滇西最大、保存修缮最完好的文庙;起始于1916年的凤庆一中,百年来贤才辈出,至今依然是临沧市内最好的中学。而建房,则是每一辈人的大业。人生百年,得居为安。福禄财货,永远不若居家使人踏实和安然。老先生自然亦是那经由读书而走出去的凤庆子弟,一生在外数十年,而今回到老家,修建了这一方“蒲宁寓”,兼是怀故里,兼是归身心。四方的小院,亦為居家,亦为客栈。一年之中,先生和夫人总会从省城昆明回到这院子里几回,看看这院子,看看院子里手植的花木,见见老朋故友,品品熟悉的故乡茶。当然,也兼看看这不断建设和变化着的凤庆城。
在院子廊下的墙上、那几把靠椅和书案的身后,挂了一阕书于古色木简之上的《乡情赋》,字为绿色,隶书繁体。
古称维平,地廓村开,景象万千。看远山近水,茶青林翠,新楼老宅,木秀花繁。凭牖临河,沿堤垂柳,稻浪千层入眼帘。登高处,觅太清遗韵,觐谒先贤。
情牵锦绣家园,叹无尽乡愁梦寐间。忆春播秋获,家严劳瘁,怀虚德厚,慈母亲传,往事连篇。人生况味,乡井流芳水最甜。山茶放,聚亲邻同砚,谈笑华年。
此赋亦为友人为先生所作。先生老家所在,名为平村,今已成为凤庆城的一部分。赋中未有标点,在此试断之。
茶山年年绿,岁岁唤归宁。缘着那一条梦中的乡愁路,离乡的孩子,循着一片茶叶的呼唤,一次又一次,回到这浸染茶香的故土。
四
蒲宁寓东侧隔壁是“滇红古镇”的售楼部。一日跟着赵老先生去蹭茶,见到修造这“古镇”的红河州石屏县人孙先生夫妇。
孙先生是彝胞,紫棠色国字脸。夫人言辞谦谦,斟茶递物,殷殷照顾左右。石屏,是滇东大地上的文化厚重之地。夫妇二人从滇东石屏到滇西凤庆,在这里做房产多年,如今修的这个“滇红古镇”,除了跟着各地修造古镇的热潮赶赶时髦,当中应该还包含了夫妇二人对于滇红、对于凤庆的历史文化内涵的喜爱。听说古镇的房子卖得很好,有些一房难求的意思。
凤庆的历史,且不说自汉至唐,这片土地或归属中央,或列土自治,城池所在,都一直是地方治府之驻地。后自南诏、大理国而至元明以下,这方城池更得以历代修护。“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顺宁府(凤庆旧称)改土归流,府署迁至凤山前,另建新城,遂改称原府城为旧城。”这片明代所建的新城,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修建了北门、东门、南门。至清末民初,新旧城的街巷加起来达四十九衢之多,街坊巷陌间,百业滋长,万民熙熙。
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比之许多保存完好的古城,而今凤庆之古街巷、古建筑遗存并不多,保存和修缮最为完好的是城西的文庙,以及一些城郊的古寺观。而古城的样貌,则更多地只留在了各种史料与民间传说里。
所谓“古”,或许不只是时间的长度一端,其间应该还有着人们关于时间的缓慢行走的感受以及意绪。比如从汉至唐,比如从异乡到故乡,比如从滇东到滇西,比如从春花到秋月,又比如一泡滇红茶,用半个多世纪的时光,缓缓洇出一杯温暖、醇厚的红。
五
有两个僧人到赵州柏林禅寺参访赵州从谂禅师。
禅师接见时,问其中一僧:以前来过这里吗?僧答:来过。禅师于是跟他说:吃茶去。
下来,禅师再问另一僧:以前来过这里吗?僧答:没有来过。禅师于是也跟他说:吃茶去。
站在一旁的院主感到奇怪,请教禅师,怎么来过的叫他去吃茶,没有来过的也叫他去吃茶呢?“院主!”禅师叫。“哎!”院主答应。禅师笑着对他说:“走,吃茶去。”
蒲宁寓临街的门面,靠东两间是一方茶店,右间的大玻璃橱窗上写着大大的绿色的“茶”字,一旁同样绿色的小字写着:主营滇红茶、绿茶、普洱茶、古树茶等各类名茶。左间的店楣上是一方古色的木匾,上面写着店名:凤茗轩。当日站在寓门外,只看见店内西墙高处除了挂着数块古色精致的长方木雕外,里侧还挂了一幅竖写的字:禅茶一味。而今在图上再细看这幅字,见大字的左侧还有两行小字,只是大多都看不分明,只看清其中四个:明月一壶。在木雕和字幅之下,靠墙置了两把仿古木椅,中间的小几上置一只古拙的陶瓶,瓶中,数枝寒梅正开得清凌。
若是不念俗务,蒲宁寓恰是喝茶的好所在。当日影西斜,看光影一点一点下去,听晚风和唰唰的车声一起从门外的街上走过,看夜色在院中茶花树暗绿的叶片间一点一点落下来,直至落满院子的青石地面,落满那只嵌住水龙头的石礅子和水龙头下的石盆,落滿一侧那一钵将开未开的虎头兰。
这时候,廊下的灯已暖暖地亮了起来,铜火盆里的炭火嗞喳着散开红蓝的暖焰。人在廊下,拥壶围炉,将一壶心间明月,寸寸饮尽。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