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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保安

2020-10-10莫晓鸣

散文 2020年8期
关键词:保安

莫晓鸣

这是个让人过目难忘的人:默然无语中,一张肌肉松弛下垂的长脸毫无表情;一双眼皮耷拉的眼睛总是呆呆盯着某处,仿佛时刻都对世间做着努力的探究;容易露出牙齦的嘴总是闭着,似乎习惯用沉默保护自己,只是突然爆出的笑声总容易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他是我居住小区的保安,高大的身躯显得笨重,行动迟缓,我学着别人叫他福哥,具体的名字不详,更不想知道。门岗的保安走马灯般换人,说不定哪天,他便永远消失于我的视野,然后由岁月渐渐模糊残留的记忆,最终化成我发愣时的一声叹息。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的活法越来越虚幻,社会的分工使一些劳作处于劣势,身体力行往往吃力不讨好。我向来对那些付出汗水和任劳任怨的身影心存敬意,所以每次进出小区,我都会主动向那几个保安和清洁阿姨问好。只是有时轮到跟福哥打招呼,他总面无表情地直愣愣看着我,不言不语,仿佛充耳不闻;有时还会爆出诸如“那天找上门的是你什么人”之类的蠢话。我当然不会计较他这些粗疏和不谙世事,他的表情和没心没肺被我当成他的个人风格,甚至还能引我会心一笑。

这些日子,吹向城市的风在枝叶上颤颤悠悠,仿佛向人们昭示,这个春天的静默前所未有。一场疫情的降临犹如施了魔法,城市静止了,道路空了,广场空了,商铺和茶楼酒肆闭门锁户,瞬间抹去了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都市繁华。人们只能隔离在家里,无奈地徘徊于卧室、客厅和厨房,满怀忧虑地饮食和发脾气。我庆幸自己临美舍河而居,在白昼之后的夜晚还能去河边走走,看河岸的花草树木欣欣向荣、争奇斗艳,努力撑起一派春光。也就是在这些湿气浓重的夜晚,似乎没有什么心理上的诱因,我竟断断续续想起了福哥的一些事,尽管它们早已散落在悄然而残酷地流逝的岁月里,如沙粒埋进沙漠。

时间应该回溯到七八年前,那时我的出行工具是摩托车,很多时候我不知疲倦地驾车穿梭于海口的大街小巷,试图为生活寻觅些意外的方向。有一天中午,我弟骑着我的摩托车出门,在小区门口被福哥拦住——他不认识我初来乍到的弟弟,却认得我的车。无论我弟如何解释,他就是拉着一张长脸不肯放行,非要我弟给我打电话验证。电话接通后,他却听不出我的声音,又硬要我下楼当面对质……这一番折腾,虽然以他意义难明的傻笑告终,我却对他忠于职守的严苛充满好感。

还有一次是一个深宵,我被对面楼房一对夫妇摔盆摔椅的吵架声扰得无法入眠,干脆披衣下楼。小区里月色溶溶,夜风微凉,如此的良辰却被睡眠的人辜负了。门岗有两个保安值班,其中一个是福哥。我抱着双臂与他俩在月光里闲聊,都是一些东拉西扯的闲话,彼此不时发出满意的低低笑声。过了一会儿,那对夫妇的吵架声却更加刺耳,没完没了。我借着激愤声讨了这种扰民行径。另一保安听了,默不作声;福哥听完后犹豫了一下,便咬咬嘴唇转身跑上楼去。不久我便听到那更尖锐的女人的声音:不好好看门,我们夫妻吵架你来掺和,谁给你这种权力!不一会儿,福哥灰溜溜走出楼梯口,也许是觉得自己脸上无光,一时不好意思与我们再照面,他拐道去了后面的停车场。我默默望着他渐行渐远,直到在月光下,这个隐忍而卑微的身影变成一个浮动的黑点。

福哥是地地道道的海口人,从小耳濡目染海口的各种习气,却没有将那些精明、霸气和傲慢糅进自己的性格。在他小时候,海口有限的地域仿佛是缩成一团,到处是海水退潮后的滩涂,散发阵阵腥臭,如大海裸露的伤口。几十年间,这座城市借势造势日新月异,让他猝不及防,就像做梦一样。多年不变的是他三兄弟共住一栋三层旧楼,每层是狭小的两房一厅。有一处容身之所,他便心安理得,尽管富贵常入梦打扰。他的家庭结构也非常简单:头发疏于梳理的妻子少言寡语,在一家饭店当洗碗工;仅有的一个儿子从职校毕业,专业对口去了一家美发店做美发师,嗜睡习惯却让他时常旷工,多次挨了老板批评之后,他竟凭着血气方刚一怒辞职,至今半年多未重新上岗,享受着逍遥时光。

去年冬季的一天上午,天空阴沉,我迎着寒风匆匆出门,还没到小区门口,正在值班的福哥远远对我打招呼。这是前所未有的,超出了他的木讷本性,我一怔。及至到了面前,他勾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要我帮忙:他儿子昨晚和朋友喝醉了酒,路过银行时,两人一时兴起打赌敢不敢砸自动取款机。当然,他们不是想从中抢钱,斗狠仅是一时逞能。儿子不愿被人小觑,就寻来砖头将微光一闪一闪的机子砸了。他知道我曾当过记者,也许有些门路,问我是否能帮忙将被关在公安局的儿子放出来,年关近了,做父亲的希望儿子能回家过年。我听了觉得好笑又可恼,这种愚蠢的无知无畏令我不齿,连想都不想便推说自己也没办法。他顿时无语了,两只粗大的手掌下意识地搓来搓去。其实人生不易,世道沧桑,犯错受罚或许能让人活得清醒一些。

生活有它自己的运行逻辑,我们本能地向往生活美好,人生吉祥,这并不影响多少人日复一日负重前行,克制欲望,任劳任怨,因为谁都能感觉到生活的巨轮时刻滚动在身后,冷酷而缺乏人情味。今年初开始,福哥下班后不顾疲倦,竟老当益壮骑着他加长了后座的电动车上街拉客,不知是不是因为全城饭店停业妻子没了工作。只是这场疫情使街道空空荡荡,乘客寥寥,骑车在风声灌耳的大街小巷转来转去,最后唯能将其当成兜风自解。昨晚十一点多钟,有很多人在微信朋友圈里称赞天上的圆月为“庚子年的超级月亮”,可能我也如他们一样久待家里内心压抑,闻讯便毫不犹豫地下楼观月。及至来到楼下的空旷地,果然看到一轮皎月,悬挂在树梢与楼厦之间,温情脉脉地照耀着人间,似在关切,似在抚慰,安谧而洁白的洒照让人憧憬岁月静好。我走近小区门口,正好碰到福哥歪戴着口罩赶来换岗。看着他匆忙的样子,我便问他是不是刚上街拉客了。他没有看我,只顾在旁边脱头盔和停车,然后慢条斯理地穿制服。做完这一切之后,才慢吞吞地回答,这个时间点在家里睡不着觉,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骑车上街转转,看看能不能捡到钱。

或许他觉得自己的话很幽默,刚说完便大声笑了起来。那突然爆发的笑声肆无忌惮,无遮无拦,令人心酸,似乎搅扰了一夜清辉。

今天清早,一位拎着行李的邻居要进入小区,回自己的家。风尘仆仆和满脸倦容清晰地说明他一定赶了长路。这些当然也逃不过福哥的眼睛,他根据防疫要求让对方详细登记自己十四天来的行踪。看得出,这挑战了对方的耐心和自尊,但他还是克制自己,顺着声音有节奏地打着手势辩解,自己就昨天去了朋友在海边的农庄过了一夜,并没有走多远,更没有走近可能潜藏着风险的人群;现在要回家换上衣服赶去上班,何必这样麻烦。福哥竟僵着一张脸不为所动,眼睛定定望着别处。我恰好路过,见此情景,便劝福哥说这是张处长,他应该会为自己的言行负责,烦琐的登记就免了吧。我的话音刚落,福哥便用一双圆眼盯住我不放,厉声说,你回答我,处长大还是政府大?我立时哑口,心里隐约明白,这一次,福哥应该是在坚守岗位中找到职责所赋予的尊严了。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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