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衣记
2020-10-10庞永力
庞永力
从早晨开始,我就提醒自己:该去买一条裤子了。天开始变冷,不能老穿那条浅色裤子。倒是有一条纯棉的裤子,穿着蛮舒服,但不知为何在屁股上破了一个洞;以往都是裤腿弄烂、裆部开线,这次裤腿、裤裆均好,却在腰下、屁股上的部位磨破,真不知它几个意思。
到下午,不买不行了。骑上破自行车转,不想小区门口便有,是临时来摆摊儿的,摆着不少,还有我中意的屁股上破洞的那种。一问,五十元一条,更加高兴,以往在商场、服装店都一百多呢。临时摆摊儿的没有房租、摊位费,这才便宜吧。而且看着跟一百、几百的也没什么差别。再说依我的懒散,恨不得抓住一件衣服就穿到烂的习惯,一条的钱买两条,且能穿一阵儿呢。
就挑,摊主用尺子箍我的粗腰,腰围三尺一,我拿了一条,却没有试衣间——他不怕我拿着跑了,我也不能够——就到旁边的门卫室,没人看见露大白腿。一试,不成:腰刚够,裆紧,蹲不下,搞不好就“刺啦”一声。换三尺二的,还紧。而再大的码,没有了。这才想到自己买衣服的困窘,挑什么样式啊,能穿进去就不错了,我代表着所有胖子的沮丧。
但不买不行。又往前骑,看见一间服装店,进去。有,三尺三,还有大点儿的;索性三尺五,一时宽敞。但价格不行,一百一条,差几寸就贵一倍。但也没办法,这是品牌,标四百多呢。店里一个老外也在買,拿手比画着还价,老板娘不懂英语,但会说:No,No,Four不行,得Five。他们一个给一百四,一个要一百五。跟我一个水平。不还价显得太败家,我要了两条,给了一百九。
出了店,心里一阵轻松,有裤子穿了,而且买得不贵。这些年,我越来越放任自己了:自行车是花三十从邻居家买来的,挺好骑,还不怎么用打气——我就想:不比那成千上万元的赛车差多少,它们不蹬也不走,这不就省下了吗?少花钱就是挣钱,就是占便宜。我还有一辆开了十来年的老捷达,不怎么开,跑了还不到十三万公里;关键它不坏——是不如三五十万的新车舒适、拉风,但那是三五十万啊,四倍于它,加上平常保养与配件,一个轮胎就上千,还是算了吧。它就像老妻,还算听话、没大毛病,你就不好说人家什么。
生活中,可以这样比较的大小物件不少。我还因此有了一个自我辩解的理论:一个人,如果拿好的日用品也即奢侈品(衣服、车、手表、手机等)标榜自己,就说明你不值这东西的价格;你认为一千的东西提升了你自己,那你就不值一千。以此类推,就算百万名车、千万豪宅,也是把自己物化了,限定了。你有能力拥有一个东西,你的价值就应该比这东西高出很多,而非刚好到这个东西的线,甚至还要靠它拔高。说到底,它只是东西,你应该不是个东西。
不过东西还是能体现一个人的价值高低的。就像我,刚来城里时身无立锥之地,买棵大葱都记账,每月盼着单位发薪;混挣这么多年后,虽然还是计件工资,但已然不太在乎五十一百了。那些发达了的人,则不在乎五千或一万了。水平线提上去了,心就相应宽敞很多;鼻孔撑开了,出气儿就粗得多。此外我还有一个理论:人的收入与消费得看本钱与付出,其间是讲一个比例的。你投一千挣一百,他投一千万挣一百万,利润率是一样的。你拿出利润的百分之一来享受,能买一根冰棒;他同样享受,能买个金镏子。这样一比,冰棒与金镏子有什么差别吗?在被人家的炙手可热逼得倒退三步之际,你还要想比例:你赔百分之五十是五百,他则是五百万,可能一下子就打落尘埃了,这就是很多拥有豪宅、名车的老板会一下子败落到自杀地步的原因,成败的概率是一样的,高入者必高出。
——如此理论诚为穷人自寻开心也,但也一时顾盼自雄,出气儿顺畅了许多。
悲哀
不久前,在一次新闻协调会上,听到一位同行猝然离世的消息。悲哀立刻弥漫整个心胸。他与我同龄,是一个拼力而义气的人,与大家相处得不错;一年前查出肝癌做了手术,总说恢复得很好,不料迅疾地被死神带走。以上都是令人悲哀的因素,如果错置了一二,譬如人品刻薄,人们的悲哀就不会那么浓重了。
会议还是要进行的,依然纸墨劳烦,前几日还在岗的他,又给我恍惚、索然之感。会后安排吊唁,在车上,我想应该为他在微信圈里写几句,告知还不知道的熟人,也缓解自己内心的波动;再有,都是记者,以彼此熟悉的方式送他,也合适。
发出去后,果然很有反响,大家表达着惊诧与惋惜。到了单位、家属那里,他们表示了感谢。我是第一个传播哀讯同时对他予以评价的人。几年兄弟,我的悲哀自是真切的,我想,只是写作与传播的职业所致,我是一个会悲哀的人而已。
这就是职业特征的范畴了,消息是传播,祭文是表达。在噩耗传来之际,大家都沉浸在悲哀之中,我也悲哀,但在头脑里便开始预备与编排了——这可能冲淡了悲哀,并且似乎有点功利。没办法,这就是职业习惯,就好像杀猪的屠夫,见人总控制不住瞄哪儿几眼,好像找哪儿合适下刀一样,真不是故意的。
我所说的会悲哀,并不是说其他方式的悲哀就不行。有些悲哀是突然弥漫开来,突然攫紧你的脏器。有的悲哀是痛定思痛,丝丝缕缕团糅在一起,过去很多时日了,仍一丝一线地拉扯不断。还有一种悲哀,是由他想到自己,同样的境遇,看见了自己不远处的映像。元稹《遣悲怀》诗云“闲坐悲君亦自悲”,因为与自己有关联,就几经辗转难以排遣,不会很快“他人亦已歌”的。
各色悲哀之余,诗书之人还是很会捕捉的,把悲哀对象的可悲可怜可感可泣提炼出来,加入自己的感受,以艺术的手法表现出来,令他人在另外的时空感同身受,让悲哀得以流传,事件与情绪得以保全,这便是会悲哀的价值。会悲哀者中,也有很过分直至心理变态的。中国古代做官做得最风光的文人应属曾国藩,他患上了写挽联的嗜好,死去的亲友写遍后,竟偷偷给活着的写,被老友汤鹏发现,气得跟他断了交。
正因为这些会悲哀者,历代很多悲情诗文传播于世。元稹给亡妻的《遣悲怀》自是名篇,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亦博取后世几许清泪,还有唐宣宗纪念白居易的“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真是极具哀荣的最高层论定啊。
由此看来,会悲哀也是一种价值,而遇上会悲哀者来哀己也是大幸了。中唐诗人顾况曾作诗句:“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此诗写唐朝上阳宫众宫女,青春年华寂寞枯守,只能红叶题诗顺水漂流。如果不是顾况在宫外碰巧捞起,记录下这一毫无希望的表达,那便真是“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了。
会悲哀者,不但善于悲人,也善于悲己;大半悲人之作,重心与潜台词还是悲己。不但是写作者,阅读者也是通过苦主想到自己类似的悲戚,才不分地域、穿越时空地扼腕太息、耿耿难眠。唯有如此,才有那么多人间悱恻如此广泛地传播开来。
同样,会悲哀者也渴望遇见另一个同类,来亲近、理解自己的悲哀。诗仙李白可谓此中圣手,在其绝笔中也自哀:“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这就好像组团去旅游,善于拍照者总能把别人拍出最佳效果,轮到自己了,却被拍得马马虎虎。
你为何飞翔?
在街上看见一个烟囱。高是一方面,关键是如何上去。它的中下部是环主体的钢梯,蹬与蹬之间是空的,外侧拦著,盘旋上升。中部以上是几乎垂直的U形铁蹬梯,为防止仰着跌下来,外面用钢筋围成桶的形状,人从下面钻进去。钻桶十几米就是一个绕柱体的平台,当然,有栏杆可以扶着。
这样的设置,是为了方便作业人员上上下下吧,也肯定有人经常上下。那是怎样的人啊,先盘旋,再垂直,半路有个平台可以喘气、歇脚。他上去了,还要下来。对于此我是不能想象的。这样的工作,以我这非常晕高之人,第一万难上去,上去了也下不来,一想到自己悬吊在半空的样子,心里就发紧到要呕吐。这时反倒庆幸半生以来弄了文字,剁个馅儿就腰疼,还有那动辄蹲卧的浑身油渍麻花的汽修工,还有这样的凌空作业,有哪个自己能干得了?
我爬过上海最高的东方卫视塔,坐电梯挤挤叉叉上去。人们在保护设施下两脚空踩,看地面上人车如蚁。我当然不敢,惧怕之余还有被抛弃了的委屈感,直想扑身而下,给轻视、漠视自己的人一个最好报复。年轻时离乡闯荡,以诗歌为翅膀,为了所爱扑棱棱飞;二十年过去了,这也算另一个“飞翔的原因”吧。
近些年来的睡梦里,也常有焦灼,不是被人追杀,就是踏足绵软、失足万丈。人到中年,身心的裂口与瘿结越来越多,纵是喧嚣红尘、纸醉金迷也遮盖不住;自己知道自己的病灶,偶尔也能笔墨自剖,却始终摆脱不了肉身的沉重、欲望的裹挟。但是,畏避再久也要面对,需要抛弃的,也许恰恰是自己千辛万苦才拥有的一切。
有哪一天,面带微笑,如猴子一般灵巧攀爬,把烟囱当作炮筒,把自己发射到那悲喜全无的境地去。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