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夜
2020-10-10杨犁民
杨犁民
当第一群牛羊出现在当门口的山坳上时,回家的牛铃声便渐次在村口响起来。夕阳把影子拉得长长的。
每群家畜一般都有一头公牛带队,有的二三十只,有的一二十只。都不出声,踩在以往自己踩过的蹄窝上,带着叮叮当当的铃声向自家的圈舍走。
那蹄声也不像早晨出门时那么清脆有力,爱响不响的样子,仿佛被夕阳浸过似的。
猪羊回圈,牛回场棚。偶有一头猪不听话,掉在后面,悄悄往菜园里捞了一嘴,被主人发现,一竹鞭打在背上,便唧的一声,飞快朝圈舍里跑去,跑到猪圈门口突然滑了一下,嘴巴一下子搁在高高的门槛上,不断地挣扎。
鸡叽叽咕咕地商量着,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陆陆续续钻进鸡埘去了,钻进去了还在咕咕地说着话,耳鬓厮磨,不肯安息。
村庄里的灯渐次亮起来,在夜色和群山的掩映下,似点点星火,温暖而孤独。
不知不觉地,夜便深了。
但谁也不知道夜是怎样深起来的。
火铺上,火膛里的火被一铲灰兜头盖住。火在土灰下面醒着,像一粒星子,在黑夜里载沉载浮,最后被巨大的黑一点点吞噬,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最先的一大笼火,最大的火石子有碗那么大。第二天起来,火钳一掏,火石子全都化了,留下一些火星子。
哗。谁家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一盆洗脚水泼在地上。紧接着又吱的一声,门关了。这家人算是彻底告别一天的忙碌与劳累,睡了。主人拿火钳把火种上,披上大衣进了楼屋。然后噗的一声,吹灭了灯台。一家,两家,三家……等到最后一户人家的灯熄灭,村庄就陷入了更深沉的夜,成为黑夜的一部分,像一瓶墨水,倒进了更大的一桶墨水里。
没有一把尺子,能够量出夜的厚度。天和地混淆在一起,仿佛就要合拢起来似的。
鸟倦了,归巢后叽叽喳喳地吵闹一阵,在枝丫中慢慢安静下来。大山和森林站在村庄外面,一下子变得远远的,在黑夜中显得更加突兀和肃穆。百虫的歌声越来越力不从心,唱到后来见无人理会,声音越去越远,最后悄然钻进大地中去了。仿佛谁晚归的路上一跺脚,顿时踩灭了满地虫鸣,大地一片静寂。空气中孕育着微微的雨意。一粒星子掉在了大地上,幽蓝的光焰划过长空,把夜色撕开了一个口子,又迅疾合上——到底撕不开如此厚重的夜。
捉迷藏的孩子,在夜色中越走越远,慢慢消失于无处不在的夜的缝隙。有的走着走着就迷迷糊糊地走到了自家的楼屋,头一歪倒在床铺上,掉进了另一个更加深沉的黑夜,把自己丢失在伙伴们的游戏里。有的走着走着便走到别的村庄或是鬼魅出没的森林中去了,从此深陷在这个梦境中,再也没有出来。还有的走着走着,倚在一堆苞谷蓬或是稻草垛中就睡着了。夜凉如水,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滴巨大的露珠把他喊醒,他才恍恍惚惚地回到屋里,兄弟姐妹们横七竖八地躺了一排,月光已经晒白了整个大地。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众人皆睡唯我独醒的恐惧和孤独,赶紧掀开一角棉絮钻进去,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一个陌生人来到村庄,他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感觉这房子仿佛就是自己的家,里面睡着爹娘和妻子儿女。他甚至可以听到他们熟悉的呼吸。他用手推了推,门没有上锁,可是却从里面闩上了。走了那么远的路,他突然对前路产生了巨大的恐惧——他在门前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一直坐到天亮。
主人早起开门,门前什么也没有。他和月亮早在主人起床之前就已离开了。没有人知道,昨夜门前曾收留过一位旅人,也收留过一地月光。没有人知道,有多少人在我们睡着的时候,趁着夜色赶路,走过了一生的荒凉。
黄鼠狼、野猫、狐狸、猫头鹰、不知名的鬼魅倾巢而出,趁着夜色四处游走,围着村庄伺机而动。村庄里,每天都有些不速之客,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昼伏夜出。人们睡着了,去了远方。他们的身体睡在村庄里,灵魂却跟着月光走得远远的。他们一生住在村庄里,难得出远门,只有跟着梦境做一次旅行。无数庄稼和农事堆积在生命中,就像膝下嗷嗷待哺的孩子,守在他们周围,守得他们一生再无精力顾及其他的事情。人们不知道,在他们远行的时候,有多少事物乘机光顾了自己的村庄,甚至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它们旁若无人地在村庄里走来走去,这家门前瞅瞅,那家门前站站,有时将屋内剩下的半碗冷饭吃得干干净净,有时把门后的钥匙扔到了楼板下,有时把炕上的一块腊肉拖到了门缝里,有时干脆把一泡糞留在了楼板上……
偶尔,一个起夜的人,能看见一个黑影从村庄里走过,像梦一样飘忽。他不知道那是动物是人类还是传说中的鬼魅,撒了一半的尿冻在空中,赶紧披衣进屋。对他来说,那个黑影是比黑夜还黑的另一个黑夜。他必须死守这个遭遇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仿佛一旦泄密,他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直到过了好些年,邻居告诉他有一年丢了一只鸡。“肯定是野猫干的。石板上到处都是鸡毛和血。”邻居边说边走,走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似乎明白了什么,嘴里哦了一声,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
村庄的孩子被什么吓到了,不说吓,说黑。他被黑到了。被黑到的孩子,就要请人为他“取黑”。否则他就会一辈子在黑里面出不来。
就像那个起夜的人,一朝弄不明白,一生都会居住在黑暗里。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