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之声
2020-10-10万晓岩
万晓岩
一个词语的逃亡
一个词语想从句子里起身。要挣脱句子的锁链,并不容易。时间久了已经镶嵌进去了,挣皮挣肉地拔出来,句子就破碎了,漏风撒气的,好似一个谎言。
有了这个念头,词语中的每个汉字都蠢蠢欲动,站立不稳起来。汉字有着独特的建筑性,笔画横平竖直,顶天立地的样子。撇和捺的弧度,是克制的审美,在无可僭越中保持着犹疑。少量的曲线,在直笔画的四通八达中略加牵引和制衡,让汉字的倔强线条略呈柔美。有时候线条的应用有些疲惫,就落些点,来停顿点缀,像雨滴,透出轻灵。笔画转折免不了痛苦,甚至折上三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差点把一个字折断。这样的字常年眉头緊皱,内心纠结,跟谁连缀都不情愿,别扭着自己。正常的转折是不带情绪的,在不留神中埋下钩子。钩子总在边缘,尖锐却对着中心。带钩的字就这样有了心机和锋芒。
笔画多少不等,从一笔到几十笔,字字独立,每个字的架构都无一例外地呈现出稳定性。对于一个心神不宁的词来说,恒久的稳固如此强大,足以镇住它出轨的步伐。
书页立起来时,某词语已经无法假装镇定,它感到了突如其来的压力。汉字黑压压的,像贴在峭壁上的士兵,随时有坠落塌方之险。这突发的险情,让它有了词语砸碎词语的惊恐。看,上方好几个凶巴巴的词语,它们组成了一个个阴森森的句子,好像专门等这个坠落的机会,将底下的句子一举粉碎。
透过薄薄的书页,某词语看到了背面贴着自己的另一个词语,与自己背道而驰。它未必知道反方向的邻居是谁,或许,它一辈子都没回过头。
有的词语是决定句子的走向的。一个句子是行路难还是多歧路,就在某个词语身上,这个词语拿不好,句子就走上了死路。
词语平躺在书页里的时候,喜欢捋捋来路。它怀念在《辞海》里的时光。独立、自主,每个笔画都崭新,未曾沾上话语的灰尘,未曾变得油滑,未曾与谁发生关联,将各自的意义随身携带,无须受制于谁,那真像海,汉字浮游,谁离了谁都行。
在口语中的形态也值得回想。它不是个静态的图形,它有了声音的情致。经过不同质地的声带颤动,它形神兼备,顾盼生姿。尽管有时沾着口水,遭到牙齿的撕咬,被粗鲁的喉咙甩出,跟沉默在书页里相比,毕竟是活灵活现、掷地有声的。
它还在想念同类。那些孪生兄弟都分布在哪里?在哪些作品里安身?被什么人使用?用得是否恰如其分?在不合适的语境里待久了,词语就旧了,扛不过命,就被命打倒了。
它不甘心就此沉寂。它也不信命。它想逃离,逃离身处的句子,头顶的句子,周边的句子,逃出这本书,逃出这个书房,回到鲜活的话语里去,回到《辞海》里,洗掉满身的污垢。它认定了是这些污垢使身体沉重,视线受阻,勇气殆尽。只要逃出去,总会有生路的。那么多人使用汉语,稍微借助一个话茬儿,它就可以一跃而起,蹦回新的语境里去。尽管人们有时戴口罩,那又如何?挡住飞沫,挡不住话语。
先从周边的副词下手,修饰和连缀,从来没那么结实。它完成了切割,毫发无损。离身的时候,它没有回头。它义无反顾地踏进了汉字的荆棘地,在陌生的词语森林里,被各种弯刀与尖钩刺伤。它惊异于汉语的繁复密集,被万千歧义划得头破血流。翻过一道道藩篱,它的笔画都用钝了,边缘毛糙,像一个衣衫褴褛的拓荒者。也有歧路花园,奇卉异草令它流连。先前喜欢的一些词语,总在温润的路边,星空闪烁的前方,给予它和风拂面。它甚至想约上一个喜爱的词语同行。它伸出手,发现自己的折钩已经磨平,钩不住任何一个字符的臂膊了。它略有悲伤,心下里认定了孤独的宿命。
从书页的缝隙里钻出来时,它感觉到了自由。从书架上飞身跃下,它甚至在空中打了个滚,落到了书桌上。它得在此活动一下筋骨,检验一下字形,让间架结构恢复得体体面面的。休养好了,无论主人还是客人路过书房,它都能跳进话语体系里获得重生。
书桌上消毒水的味道重,桌面擦到光滑可鉴。它试图走几步,都没成功,滑得站不住脚。在书页里的稳固性一点都没有了,它只好躺平。倒下的词语有些狼狈,像一小堆乱树枝。许多天过去了,并没有人来。词语觉察到了自己的僵硬,它不是微生物,却一样在没有中间宿主的时候慢慢断了生机。它悲哀地想,自己会枯干掉,如同冬天的树枝。它努力移动,在一个深夜,从桌边摔到了地面,树枝摔成了碎末,渐渐成了尘埃。
又过了许久,书被打开,完好无损。在某一页,明眼人看得出,一个词语的墨迹有些淡,似乎空有其形,魂魄尽失。
阅读的浮力
阅读会浮起来。从文本里浮出来,一排排的黑色字符如密集的水草,看起来柔弱无骨,却有屏障之力,令人无法深入其中。这有别于游戏关卡,因为有利益挟制,游戏设定就是按照陷阱模式走的,它开始必先放低自己,装傻充愣,装得比它的受众都傻,便于你操控,让你在轻微麻醉中咬钩。阅读不同。文本常常无视你,能否打开它,取决于你自身,不同的文本对应着不同的读者,它不会对其他层次的读者负任何责任。
大作品就是大耐心。它抽丝剥茧地讲述,工匠一般地刻画,慢慢形成一个体量,叫你无从浏览,只得循迹而行,慢慢走进一个阅读的时间块,在此,人与文本贴皮贴骨,左右逢源,好像会触摸到一个核,然而它浮游不定,不停地深探,可是越来越不见底。下潜的好处是不经意挖出深埋的土豆——那些内涵的、不显山露水的收成。至此,贪心被满足的幸福溢满全身。
有时候麻袋太沉,还会叫人微微发蒙。
有时被一个奇妙的句子绊倒。这是不为人知的快乐,某些词语在页眉、页脚闪烁,好像生活的深处,咕嘟,冒出一个晶亮的泡。又如在一个人的脸上不留神掉出几个表情密码,笑里的刀,眉梢的恨。
如果在一种肤浅的关系里心安理得,任何僭越都会当成不合时宜。慢慢变成一种饲养关系,人人都是饲养员,人人都被别人饲养。我们对饵料以外的东西感到陌生、恐慌、排斥。任何浮力都令人惊惶,只在经验里徘徊,不去未知里探求。开启陌生的文本时,由于走向太多常会令阅读者却步。阅读,必是要先克服浮力,才能获取下潜的力量。
力量是双向的。浮力的反向,就是纵深的审美和开阔的境地。当然,你要选择与自身相匹配的潜水区域。选择不当,容易搁浅,或者被大潮卷走。
人们总是习惯动用常规的思维去跟随,阅读也不例外。对在空泛的区域里漂浮的群体来说,阅读浮力被放大,大到无用。经验之外的世界太遥远,远到看不见。
唐诺说过一句话,书街沒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角色与演员
演员比其他人多几倍割离的痛苦。每个角色在身上,都要背负很久,还须互相渗透,久了就血肉相连,每切割,都有剥皮之痛。在背负的期间,与角色朝夕相处,从陌生到亲近,也是缘分。有时候缘分浅一些,互相考验、戒备,拉锯似的,始终无法走近,若即若离的,像拉郎配、包办婚姻。一见钟情的,对演员来说,是一种职业上的幸福,圆满得不像话。做演员久了,不敢轻言“驾驭”二字,因为深知角色的道行深浅不一,有时非但不被驾驭,还会反过来驾驭你。你与角色是相互成就,只看互相灌注的百分比而已。他高于你,处处给你启迪,一举一动都在引领你,你的百分比就被他吃掉了,连渣都不剩。他弱于你,你就有了话语权,忍不住对他指手画脚,暴露出欺负弱者的本性,这样一来,操控会坏掉你,让你把自己不断放大,直至盖掉所有角色,演啥都是演自己,等到醒悟,已为时过晚,顺境总是一滑到底的,回头时,千山万水都远了。
对于割离之痛来说,这是个麻醉剂。自己的百分比加大了,回归现实只要轻轻一抬脚,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哪件事情能藏得住拙。你的付出、智慧、情致,角色都记着呢,戏就是显影剂,观众永远火眼金睛。最可怕的是观众,他们不放过你的每一丝怯懦,在你奋力攀爬的时候,他们不怀好意地撤走你的梯子,看你会不会摔下来。如果你开始谄媚讨好观众,那就中了他们的计,他们不光看你掉进山谷,还开闸放水,让你湮灭于洪流。
一个演员,一生背负无数角色,如同背负一座座青山。节奏也重要,深入是必须的,也要有短暂的出离。如果你一直带着角色吃喝拉撒睡,连做梦都不分离的话,你和他之间的弓就拉满了,没有回弹之力了。像乐章里的休止符,停顿一刻,把身上的角色脱掉,角色也是需要休整的。这样就对了,你把他当他,不是当成自己,也不是当他不存在,他一直在那里,你平等地与他对话。驾驭和被驾驭,难道不是一样的累?
就这样,收工的时候,把他放到一边。叫他也停下来,也有机会把你们之间的关系重新打量。一个角色在故事里活着,也有坚持和抵抗。他和我们一样,无法掌控命运,无法回避外力的侵蚀。
而你自己,做些清理,一些虚无的枝枝杈杈、莫须有的哀荣,都要及时剪除清空,这是与自己对话的过程。人总是很难闲下来看自己的,当一回自己的观众。一些演员不敢看自己的戏,不仅是怕自己从角色里掉出来,还怕自己被角色控制死了,失了魂魄——自恋狂除外,他们总认为自己就是全世界。
事实上,很多时候是不能把角色撑得太满的,要留出余地。满了容易溢出,一旦过了头,哪怕一点点,人物就毁掉了。把聪明用到七分,加进二分笨拙。笨拙却不着力,是与生俱来的,混合着混沌和质朴,另加一团天真。
人生到头,身上厚厚风尘,步子沉重蹒跚。而演员这一生,在一个个的悲欢里进进出出,自浓烈至平淡,好比活了许多人的人生。积攒下来,却没有不堪重负,亦不知何处的激流,冲掉了重重悲欢。到老了,先前那么多的角色竟不曾留下痕迹,剩了不悲不喜的一个赤子。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