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之地
2020-10-10[美]乔治R.R.马丁
[美]乔治R.R.马丁
“既然野人已经死了,”眼看周围的树林逐渐黯淡,盖瑞不禁催促,“咱们回头吧。”
“死人吓着你了吗?”威玛·罗伊斯爵士带着轻浅的笑意问。
盖瑞并未中激将之计,年过五十的他算得上是个老人,这辈子看过太多贵族子弟来来去去。“死了就是死了,”他说,“咱们何必追寻死人。”
“你确定他们真死了?”罗伊斯轻声问,“证据何在?”
“威尔看到了,”盖瑞道,“我相信他的话。”
威尔料到他们早晚会把自己卷入这场争执,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我娘说过,死人没戏可唱。”他插嘴道。
“威尔,我奶奶也说过这话,”罗伊斯回答,“千万别相信你在女人怀里听到的东西。就算人死了,也能让我们了解很多东西。”他的余音在暮色昏暝的森林里回荡,似乎吵闹了点。
“回去的路还长着呢,”盖瑞指出,“少不了走个八九天,况且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威玛·罗伊斯爵士意兴阑珊地扫视天际,“每天这时候不都如此,盖瑞,你该不会怕黑吧?”
威尔看见盖瑞紧抿嘴唇,以及他厚重黑斗篷下强自遏抑的怒火。盖瑞当了四十年守夜人,这种资历可不是随便让人寻开心的。但盖瑞不仅是愤怒,在他受伤的自尊底下,威尔隐约察觉到某种潜藏的不安,一种近似于畏惧的紧张情绪。威尔深有同感。他戍守长城不过四年,当初首次越墙北进,所有的传说故事突然都涌上心头,把他吓得四肢发软,事后想起难免莞尔。如今他已是拥有百余次巡逻经验的老手,眼前这片南方人称作鬼影森林的广袤黑荒,他早已无所畏惧。
然而今晚是个例外,迥异往昔,四方暗幕中有种莫可名状、让他汗毛竖立的惊悚。他们轻骑北出长城,中途转向西北,随即又向北,九天来昼夜加急、不断推进,紧咬一队土匪的足迹。环境日益恶化,今天已降到谷底。阴森北风吹得树影幢幢,宛如狰狞活物,威尔整天都觉得自己受到一种冰冷且对他毫无好感的莫名之物监视,盖瑞也感觉出了。此刻威尔心中只想掉转马头,没命似的逃回长城。但这却是万万不能在长官面前说出的念头。
尤其是这样的长官。
威玛·罗伊斯爵士出身贵族世家,在儿孙满堂的家里排行老幺。他是个俊美的十八岁青年,有双灰色眸子,举止优雅,瘦得像把尖刀。他骑在那匹健壮的黑色战马上,比骑着矮小犁马的威尔和盖瑞高出许多。他穿着黑色皮靴、黑色羊毛裤,戴着黑色鼹鼠皮手套、黑色羊毛衫外套硬皮甲,又罩了一件闪闪发光的黑色环甲。威玛爵士宣誓成为守夜人尚不满半年,但他绝非空手而来,最起码行头一件不少。
而他身上最耀眼的行头,自然便是那件既厚实又柔软得惊人的黑色貂皮斗篷。“我敢打赌,那堆黑貂一定是他亲手杀的,”盖瑞在军营里喝酒时对兄弟们说,“我们伟大的战士,把它们的小头一颗颗扭断啦。”当即便引得众人哄笑一团。
假如你的长官是大伙儿饮酒作乐时的嘲笑对象,你该怎么去尊敬他呢?威尔骑在马上,不禁如此思量。想必盖瑞也深有同感。
“莫尔蒙叫我们追查野人行踪,我们照办了,”盖瑞道,“现在他们死去,再也不会来骚扰我们。而眼前还有好长一段路等着我们。我实在不喜欢这种天气,要是下雪,我们得花两个星期才能回去。其实下雪还算不上是什么,大人,您可见过冰风暴肆虐的景象?”
小少爷似乎没听见这番话。他用他特有的那种缺乏兴趣、漫不经心的方式审视着渐暗的暮色。威尔跟随他已有些时日,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打断他。“威尔,再跟我说一遍你看到了些什么。仔细讲来,别漏掉任何细节。”
在成为守夜人以前,威尔原本靠打猎为生。说难听点,其实就是偷猎者。当年他在梅里斯特家族的森林里偷猎公鹿,正忙着剥鹿皮,弄得一手血腥的时候,被受雇于梅里斯特家族的自由騎手逮个正着。他若不选择加入黑衫军,就只有接受一只手被砍掉的惩罚。威尔潜行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在森林里无声潜行等闲难及,黑衫军弟兄们果然很快就发现了他的长处。
“营地在两里之外,翻过山脊,紧邻着一条溪。”威尔答道,“我已经靠得很近了。总共八个人,男女都有,但没看见小孩。他们背靠着大石头,虽然雪几乎把营地整个盖住,但我还是分辨得出来。没有营火,只有火堆的余烬。他们一动不动,我仔细看了好长时间,活人绝不会躺得这么安静。”
“你发现血迹了吗?”
“嗯,没有。”威尔坦承。
“你看见任何武器了吗?”
“几支剑、两三把弓,还有个家伙带了一柄斧头。铁打的双刃斧,似乎挺沉的,摆在他右手边的地上。”
“你记得他们躺着的相对位置吗?”
威尔耸耸肩,“两三个靠着石头,大部分躺在地上,像是被打死的。”
“也可能在睡觉。”罗伊斯提出异议。
“肯定是被打死的,”威尔坚持己见,“因为有个女的爬在铁树上,藏在枝头,应该是个斥候。”他浅浅一笑,“我很小心,没让她见着,但等我靠近,却发现她根本毫无动静。”说到这儿他不禁一阵颤抖。
“你受寒了?”罗伊斯问道。
“有点吧,”威尔喃喃道,“大人,是风的关系啊。”
年轻骑士转头面对灰发老兵。结霜的落叶在他们耳边低语飘零,罗伊斯的战马局促不安。“盖瑞,你觉得是谁杀了这些人?”威玛爵士随口问道,顺手整了整貂皮长袍的褶裥。
“是这该死的天气,”盖瑞斩钉截铁地说,“上个严冬,我亲眼见人活活冻死,再之前那次也看过,当时我还小。人人都说当时积雪深达四十尺,北风跟玄冰似的,但真正要命的却是低温。它会无声无息地逮住你,比威尔还安静,起初你会发抖,牙齿打颤,两腿一伸,梦见滚烫的酒、温暖的营火。很烫人,是的,再也没什么像寒冷那样烫人了。但只消一会儿,它便会钻进你体内,填满你的身体,过不多久你就没力气抵抗,只渴望坐下休息或小睡片刻,据说到最后完全不觉痛苦。你还是浑身无力,昏昏欲睡,然后一切渐渐消逝,最后,就像淹没在热牛奶里一样,安详而恬静。”
威尔很不情愿地照办。
威玛爵士不满地上下打量他,“我可不想第一次巡逻就铩羽而归。我们一定要找到这些家伙。”他环顾四周,“爬到树上去看看,动作快,注意附近有没有火光。”
威尔无言地转身,知道辩解无益。风势转强,有如刀割。他走到高耸笔直的青灰色哨兵树旁开始往上爬,很快便消失在无边松针里,双手沾满树汁。恐惧像肚里一顿难以消化的饭菜,他只能向不知名的森林之神默祷,一边抽出匕首,用牙咬住,空出双手攀爬。嘴里冰冷的兵器让他稍微安了点心。
下方突然传来年轻贵族的叫喊,“谁在那里?”威尔在他的恫吓声中听出了不安,便停止爬行,凝神谛听,仔细观察。
森林给了他答案:树叶沙沙作响,寒溪潺潺脉动,远方传来雪枭的呐喊。
异鬼无声无息地出现。
威尔的眼角余光瞄到白色身影穿过树林。他转过头,看见黑暗中一道白影,随即又消失不见。树枝在风中微微悸动,伸出木指彼此搔抓。威尔张口想出声警告,言语却冻结在喉头。或许是看错了,或许不过是只鸟,或是雪地上的反光,更或许是月光造成的错觉。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威尔,你在哪里?”威玛爵士朝上方喊,“你看到了什么吗?”他突然提高警觉,持剑缓缓转圈。他一定也和威尔一样感觉到了。然而四周空无一人。“快回答我!这里为什么这么冷?”
这里真的非常冷。威尔颤抖着抱紧树干,面颊贴住哨兵树的树皮。黏稠和甜腻的树汁流到他脸上。
一道阴影突然自树林暗处冒出,站到罗伊斯面前。它的体形十分高大,憔悴坚毅浑似枯骨,肤色苍白如同乳汁。它的盔甲似乎会随着移动而改变颜色,一会儿白如新血,一会儿黑如暗影,处处点缀着森林的深奥灰绿。它每走一步,其上的图案便似水面上的粼粼月光般不断改变。
威尔只听威玛·罗伊斯爵士倒抽一口冷气。“不要过来!”贵族少爷警告对方,声音却小得像个孩童。他将那件长长的貂皮大衣翻到背后,空出活动空间,双手持剑。风已停,寒彻骨。
异鬼安静地向前滑行,手中握着长剑,威尔从没见过类似的武器。那是把半透明的剑,材质完全不是人类所使用的金属,更像是一片极薄的水晶碎片,倘若平放刃面,几乎无从发现。它与月光相互辉映,剑身周围有股淡淡而诡异的蓝光。不知怎的,威尔明白这柄剑比任何剃刀都要锋利。
威玛爵士勇敢地迎上前去。“既然如此,我们就来较量较量吧。”他举剑过头,语带挑衅。虽然他的手不知是因为长剑重量或是严寒而颤抖着,威尔却觉得在那一刻,他已经不再是个软弱怯懦的少年,而成了真正的守夜人男子汉。
异鬼停住脚步。威尔看到了它的眼睛。那是一种比任何人眼都要湛蓝深邃的颜色,如玄冰一般冷冷燃烧。它把视线停留在对方高举的颤抖着的剑上,凝视着冷冷月光在金属剑缘流动。那一刹那,威尔觉得事情还有转机。
此时它们静悄悄地从阴影里冒出来,与第一个异鬼长得一模一样,三个……四个……五个……威玛爵士或许能感觉伴随它们而来的寒意,但他既没看到它们,也没听见它们的声音。威尔应该警告他,毕竟那是他职责所在。然而一旦出声,他便必死无疑。于是,他颤抖着紧抱树干,不敢作声。
惨白的长剑破空。
威玛爵士举起钢剑迎敌。当两剑相交击,发出的却非金属碰撞,而是一种位于人类听觉极限边缘,又高又细,像是动物痛苦哀嚎的声音。罗伊斯挡住第二道攻击,接着是第三道,然后退了一步。又一阵刀光剑影之后,他再度后退。
在他左右两侧,前后周围,其余异鬼耐心地伫立旁观。它们一声不吭,面无表情,盔甲上不断变化的细致图案在树林中格外显眼。它们迟迟未出手干预。
两人不断交手,直到威尔想要捂住耳朵,再也无法忍受武器碰撞时刺耳的诡异声响。威玛爵士的呼吸开始急促,呼出的气在月光下蒸腾如烟。他的长剑已经结满白霜,异鬼的剑却依旧闪耀着苍蓝光芒。
这时罗伊斯一记挡格慢了一拍,惨白色的剑顿时咬穿他腋下环甲。年轻贵族痛苦地喊了一声,鲜血流淌在铁环间,炙热的血液在冷空气中蒸汽濛濛,滴到雪地的血泊,红得像火。威玛爵士伸手按住伤口,鼹鼠皮手套整个浸成鲜红。
异鬼开口用一种威尔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声音如冰湖碎裂,腔调充满嘲弄。
威玛·罗伊斯爵士找回了勇气。“劳勃国王万岁!”他高声怒吼,双手紧紧握住覆满白霜的长剑,使尽全身力气疯狂挥舞。异鬼泰然自若。
两剑相击,钢剑应声碎裂。
尖叫声回荡在深夜的林里,罗伊斯的长剑裂成千千碎片,如同一阵针雨四散甩落。罗伊斯惨叫着跪下,伸手捂住双眼,鲜血从他指缝间汩汩流下。
旁观的异鬼仿佛接收到什么信号,这时一拥向前。一片死寂之中,剑雨纷飞,这是场冷酷的屠杀。惨白的剑刃切丝般切进环甲。威尔闭上眼睛。他听见地面上远远传来它们的谈笑声,尖厉一如冰针。
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睛。树下的山脊空无一人。
月亮缓缓爬过漆黑的天幕,但他依旧留在树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最后,他驱动抽筋的肌肉和冻僵的手指,爬回树下。
罗伊斯的尸体面朝下倒卧在雪地里,一只手臂朝外伸出,厚重的貂皮披风被砍得惨不忍睹,见他命丧于此,才发现他原来有多年轻,不过是个大孩子罢了。
他在几尺外找到短剑的残骸,剑身像遭雷击的树顶支离破碎。威尔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之后才把剑捡起来。他要拿这柄剑当证物,盖瑞会知道该怎么做。就算他不知道,“熊老”莫尔蒙或伊蒙学士也一定有办法。盖瑞还守着马匹等他回去么?最好加快脚步。
威尔起身,威玛·罗伊斯爵士站在他面前。
他的华裳尽碎,容貌全毁,断剑的裂片反映出他左眼瞳孔的一片茫然。
他的右眼却是张开的,瞳孔中燃烧着蓝火,看着活人。
断剑从威尔无力的手中落下,他闭眼默祷。优雅修长的双手拂过他的两颊,掐住他的喉咙。这双手虽然包裹在最上等的鼹鼠皮手套里,且满是黏稠血块,却冰冷无比。
选自《冰与火之歌1权力的游戏》,重庆出版社2012年1月版。
乔治R.R.马丁,英国著名作家,奇幻文学大师,屡次获得雨果奖、星云奖、世界奇幻文学奖等奖项。2011年,美國《时代周刊》将马丁评为“全世界最有影响力的一百位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