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与超越:现象学自我理论探析
2020-10-09侯之臣
侯之臣
关键词:自我;现象学;神经科学;自我觉知;叙事
自苏格拉底借用德尔斐神庙中的神谕“认识你自己”来表明哲学的研究重心应该是人自身以来,自我问题就成为了哲学关注的热门话题。虽然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几乎每天都要使用“我”这个词,但我们不禁要问:自我是否存在?如果自我存在,那么自我是以何种形式存在的?自我与其他心理现象又有何种关系呢?这一系列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古往今来的哲学家们。值得注意的是,伴随着认知科学、脑科学和精神病理学的发展,目前对于自我问题的研究已不再是一种纯粹的形而上的追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多科学的参与,主要涉及哲学、认知科学、神经科学、心理学等诸多学科。为此,本文将立足于一种跨学科的视角,捍卫自我的实在性,提出自我问题研究的可行性方案。
当代自我问题研究的新走向与危机
自我问题作为一个古老的哲学问题历来备受哲学家们的关注,在当代,随着认知科学、神经科学、精神病理学等诸多学科的介入,心灵哲学家们进一步深化了对自我问题本身的认识,发现了自我问题具有多维性。不仅有本体论问题、认识论问题还包括语言哲学问题、心理学问题等诸多子问题,同时围绕着自我是否存在这一本体论问题产生了激烈的争论。然而随着对于自我问题的深入研究,危机也逐步暴露出来,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心灵哲学家们利用经验科学的研究成果提出了各种不同的自我理论,这些自我理论往往彼此具有极大的差异性,围绕着是否存在这一本体论问题难以达成统一的结论。根据斯特劳森(G.Strawson)的统计,目前在心灵哲学中产生了认知自我、概念自我、核心自我等20多种自我理论,然而心灵哲学界并没有对自我是否存在这一重要的本体论问题形成统一的看法。总的来说,心灵哲学家围绕着自我是否存在这一本体论问题形成了两种基本观点即“有我论”和“无我论”。前者强调自我具有真实的本体论地位,后者则否定了自我的实在性,认为自我只是人为编造的产物,是由于人们解释的需要而人为的假设的东西,其中丹尼特(D.Dennet)的叙事自我论就是“无我论”的典型代表。
其次,来自神经科学家们基于实证科学上的新发现和新成果对自我实在性提出了大胆的质疑,并进而彻底否认自我的存在。但是神经科学研究的结果却找不到他们通常所认为的一种不变的、本体论上独立存在的自我。与此同时,精神病理学上的许多案例尤其是对精神分裂症的研究表明了精神分裂症者身上是可以没有自我的。通过对于精神分裂症者的研究我们可以发现,他们是无法区分出自身与他者。因此,哲学家们所说的作为“经验的主体”“行为的自主体”“思想的思考者”的自我就面临着极大的挑战。
简言之,随着神经科学、精神病理学、神经科学等诸多学科的介入,自我的实在性不仅在哲学上受到了考验,而且越来越受到经验科学家们的质疑。那么自我真的是不存在的吗?哲学与科学对于自我实在性的责难真的可以成立吗?如果不是,那么自我究竟是以何种形式存在的呢?下面将基于“现象学的心灵哲学”这一新视角来对这一系列问题逐一解答。
自我问题与“现象学的心灵哲学”
心灵哲学界对自我问题之所以难以达成一致性的结论,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彼此的研究范式以邻为壑,具有极大的差异性。由于心灵哲学本身的跨学科性,因此目前这种以邻为壑的研究范式造成了自我问题的含糊性与复杂性也就在所难免了。所以要想彻底解决自我问题就必须将各种研究路径有机地整合起来,寻求一种多学科的交流与对话才有可能。
事实上,扎哈维与加那格尔(Gallagher)在《现象学的心灵》一书中所开创的“现象学的心灵哲学”这一全新的研究范式已经为我们科学地解决自我问题打开了新的思路。根据扎哈维等人的看法,当代心灵哲学主流的研究范式都是以分析哲学为基础,现象学虽然研究的内容与心灵哲学具有重合性,但是由于当代心灵哲学的主流都是自然主义,而现象学则对自然主义坚持一种拒斥的态度,现象学对于绝大多数心灵哲学家们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内省主义”。因此现象学与心灵哲学虽然讨论的话题极为相似,但卻始终没有进行过任何实质性的对话与交流。扎哈维与加那格尔在《现象学的心灵》一书中开启的研究范式可以被称作为“现象学的心灵哲学”。简言之,现象学的心灵哲学就是要寻求现象学、心灵哲学的对话与交流,从而真正推动哲学与经验科学的发展。很显然,这种全新的研究范式不仅避免了哲学的抽象思辨性,而且也为经验科学在解决自我问题提供了某种正确的概念图式。
现象学心灵哲学强调在研究心灵哲学问题时必须将本体论问题悬置起来,从现象学描述入手,由认识论问题逐步过渡到本体论问题。 正如斯特劳森所说:“自我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它们是怎样的东西?”[1]扎哈维对这一问题的看法与斯特劳森颇为相似,“倘若我们想要回答自身是否真实这一形而上学问题,那么我们首先需要知道自身被设想为什么。为了确定这一点,我们最好的机会就在于看一看自身体验,因为它赋予了我们对自身存在的活生生的感觉并因而引发了上述问题。”[2]因此,现象学的心灵哲学强调现象学问题与形而上学问题具有紧密的关联性,只有当一个东西被我们实际经验到的时候我们才可能谈论它的存在。就自我问题而言,只有我们解决了自我的现象学问题以后,才可以回答自我的形而上学问题。
但是如果我们回顾当代心灵哲学对于自我问题的研究,我们就会发现心灵哲学家们总是忽视了自我问题的现象学维度,总是直接对自我的本体论问题作出回答。而神经科学家们和病理学家们在研究自我问题时由于缺乏与哲学的交流,总是按照常识的观点来理解自我。由于这种常识的自我观本身就是错误的,因此实证科学的研究成果与实体自我观产生冲突就在所难免了。因此这些科学上的新发现、新成果并不足以彻底否认自我的本体论地位。实证科学家们在解决自我问题时不仅要关注大脑内部的神经状态,而且要关注这些神经状态与人们的主观经验之间的关联性,毕竟无论我们怎样描述神经元的工作机制也无法说明人们实际所体验到的主观的经验。要想解决这一难题,神经科学家们就必须寻求与哲学家们的对话交流,以便建立一种正确的概念图式。总之,对自我问题的研究,无论是心灵哲学还是实证科学都陷入了某种程度的危机,要想摆脱这种危机,扎哈维等人所开创的现象学的心灵哲学这一研究范式未尝不可看作是一种新的方向。
自我的经验实在性与社会建构性
正如前文所述,当代心灵哲学家们围绕着自我是否存在这一本体论问题产生了“有我论”与“无我论”,前者承认了自我的实在性,后者则彻底否定自我的真实存在性。由于神经科学、精神病理学、认知科学上的许多新发现,“无我论”在当代心灵哲学中基本上占据着主导的地位。 那么,自我是否真得像丹尼特所说的那样:“自我不是任何古老的确定无疑的点,而是由无数的属性和诠释定义的一种抽象概念,这些属性和诠释构成了生命个体的传记体,而这个生命个体的叙事重心正是那个自我。”[3]
尽管丹尼特的叙事自我理论在一定程度上把握到了自我的某些方面特征,但是这不足以彻底否定自我的经验实在性。萨特曾说过:“反思并不比被反思的意识更首要。并不是反思将被反思的意识揭示给其自身。”[4]对于现象学家们来说,前反思性的意识与反思性的意识二者之间是同一意识活动的构成性部分。这种前反思性的意识表明了意识总是指涉自身的,这种指向自身的特征在现象学界被称之为意识的“自身性”。而扎哈维通过对自我觉知这一基本经验的解剖,也发现了意识总是具有自身指涉的特征即自身性,而自身性又恰恰表明了自我与经验的第一人称被给与性具有着密切的关联性。为了进一步揭示出这种关联性,扎哈维于是就对经验的第一人称被给与性展开了一番考察。
对于经验的第一人称被给与性的研究肇始于内格尔,内格尔通过所谓的“蝙蝠论证”说明了经验中包含有一种主观的质的感受,而这种感受只有以第一人称视角才能够把握到,经验的这种性质在心灵哲学中又被称之为感受性质。扎哈维则进一步指出,“每一种有意识的状态,无论它是感知、情绪、回忆或抽象信念,在经历或度过那一状态时,都具有特定的主观特征,特定的‘感觉如何的现象质性,正是这一点使得心理状态成为有意识的。”[5]因此,扎哈维与当代许多心灵哲学家们一样已经把感受性质作为有意识经验的本质特征了。实际上,以现象学的观点来看,感受性质问题所涉及的是经验向我们所显现的问题。扎哈维认为人们对经验的认知往往具有不对称性,经验的第一人称被给与性并不是某种附加在经验之上的东西,它是经验的构成性部分,正是这种第一人称被给与性使得经验是主观的。
同时,扎哈维又强调虽然经验是以不同的方式被给与我们,但是经验的第一人称被给与性中却包含有某些共性的东西,其中一项就在于我属性(mineness),即体验所具有的第一人称性的特点,它直接地将体验显现为属于某人自身的体验。当我从第一人称视角出发觉知到一种当下的疼痛、感知或者思想时,这一体验直接地、非推论性地无条件地作为属于我的体验而被给与。”[6]虽然经验的给与方式千差万别,但是经验总是以第一人称方式给与我们,这种第一人称被给与性中所蕴含的我属性是无法被否定的,正是这种经验的第一人称被给与性使得我们能够区分出自身与他者。
这样扎哈维通过一番复杂的现象学考察最终找到了任何经验中都包含有一种第一人称所与性,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我们才能够知道经验是我自己的经验而不是他人的经验。由于经验的第一人称所与性过于形式化,扎哈维又把这种自我称之为“最低限度自我”。这种自我理论意在表明自我具有经验的实在性,具有真实的本体论地位,尽管其存在程度可能是极其微弱的,但是我们却无法否认它的实在性。
客观地说,虽然当代心灵哲学对于自我问题的探讨取得了不少成果,但是他们的研究范式实际上还是存在着不少问题的。因此,要想彻底解决自我问题就必须突破狭隘的研究范围,从对自我觉知、自我感等一系列的经验的现象学描述入手,然后逐步过渡到对于自我问题的形而上学研究。扎哈维与加那格尔在他们的《现象学的心灵》一书中开创的“现象学的心灵哲学”这一新的研究范式已经为我们打开了自我问题研究的新思路。现象学积极地介入到心灵哲学中自我问题的探讨,有助于弥补认知科学、神经科学在解决自我问题时概念图式的贫乏,使这些实证科学家们不再受笛卡尔式心灵图式的困扰。
同时,我们也应认识到扎哈维所发现的这种最低限度自我只是一种存在程度极其细微的自我,这种自我是其他一切形式更为复杂的自我的基础,因此还具有有其他的更为复杂的存在形式。不仅如此,自我还具有一定的社会属性,它与语言、文化、环境、生态等具有着密切的关联性。因此,从根本上看,自我是具有实在性的,具有真实的本体论地位,但是自我同时也具有其他的属性,诸如社会性、情境性等。所以自我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就决定了对于自我的研究就不再只是一种哲学的问题,仅靠哲学的思辨是无法彻底解决自我问题的。相反,自我问题更多地是一种科学的问题,自我问题的最终解决必然是依靠实证科学的。要想真正彻底的解决自我问题还必须整合哲学、认知科学、神经科学、精神病理学等诸多学科才可以。
参考文献
[1]Strawson G.“The Self”.in Gallagher S (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the Self.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3.
[2][丹]丹·扎哈維著,蔡文菁译.主体性与自身性:对第一人称视角的探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162.
[3][美]丹尼尔.丹尼特著,苏德超等译.意识的解释[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8:490.
[4][丹]丹·扎哈维著,蔡文菁译.主体性与自身性:对第一人称视角的探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162.
[5][丹]丹·扎哈维著,蔡文菁译.主体性与自身性:对第一人称视角的探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148.
[6][丹]丹·扎哈维著,蔡文菁译.主体性与自身性:对第一人称视角的探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