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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召唤爱思考的人来一道思考

2020-10-09李香玉

教育家 2020年34期
关键词:教育家哲学文字

李香玉

在危机与机遇并存的时代,哲学教我们反思,有助于我们维持整体视野,不至于总是局限于某个单一视角。对于哲学,著名哲学学者、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特聘教授陈嘉映强调:“哲学,尤其是今天的哲学,不是宣教式的,不是上智向下愚宣教。我们之所求,首先不是让别人明白,而是求自己明白。”他坦言:“我个人想要的是,认真思考,认真表述这些思考,召唤爱思考的人来一道思考。”

《教育家》:网络时代的阅读趋于碎片化,您认为我们该怎样通过读书来增强自己的思考力?

陈嘉映:跟从前的时代相比,读书这事儿变化很大。现在的年轻人更多是网上阅读,或者读读微信什么的,所谓碎片化阅读。在我看来,读书从来不只是为了吸收信息,读书把我们领进作者的心智世界,我们通过阅读与作者交谈,培育自己的心智,而不只是搜寻信息。读书就像是与人交谈,这些朋友都特别有见识,一方面你可以从聊天中学知识、长见识,另一方面,你可以整体地了解这位跟你不一样的朋友。在这样的一种对话中,你就拥有了一个“他者”,可以向这个“他者”学习,跟这个“他者”相呼应。如果把读书当成是一个吸收信息的过程,那么读书也就跟引擎搜索差不多了。

《教育家》:在您看来,知识与信息的不同主要在于什么?

陈嘉映:知识(knowledge),本来是围绕着事情以及做事情所产生的,但后来知识有了一个特别的含义,就是系统知识(episteme),包括物理学知识、社会学知识等,也就是说,知识自己形成了组织。而信息,不是自组织的,也不是依附在事情上的,它们像是自由漂浮的。信息被设想为一些独立的东西,甚至有这样的理论,认为信息就是世界的基本单位,世界就是由信息构成的,这是一个非常当代的信息观念甚至世界观。

关于二者的不同,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考虑。以前,我们生活在一个规模相对较小也相对稳定的环境里,包括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在这样一个有限的范围内,我们对周边人物和事物有所了解,这既不是知识也不是信息,它们不是自由漂浮的,而是依附于这些特定的人和事,依附于人们之间的特定关系。你对一个熟人可能了解得很多,但你不大会把对于他的所知想象成信息。后来,我们生活在一个大规模的社会里,其中的人物和事物不断变化、流动,我们的所知就逐渐跟具体的人和事分离开来,变成了一些信息。你不再了解某个人,你知道的是关于他们的信息,姓名、年龄、性别、教育程度、住址、健康码等。就好像倒过来了,我们不是从某个人出发去了解他,而是根据信息来构成某个人。

《教育家》:您在新作《走出唯一真理观》中写道,我们一向叫作“思想”的东西,是跟文字连着的,主要落实在文字上。文字在新的生活形态中会起到什么作用?我们称作“思想”的东西会是什么样子?这是您关心的问题,我也想听听您对这两个问题的见解。

陈嘉映:我们所说的思想,事实上是跟著作、文字连在一起的,这不是我下的定义,而是一种观察。文字的衰落或不再扮演主角,在我看来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可以说,文字时代正在落幕。随着文字的没落,思想当然会跟着衰落。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从眼下的情况看,我们的生活形态可能会变得操作性越来越强,会变成感想式的,而不是思想式的,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互相之间不通过交流形成思想,而仅仅是一些看法上的对立、冲突等。

有一些我们珍爱的东西会失去,叹息归叹息,但复古从来都是不可能的事儿,我是希望将来会出现一种立体的传播方式,把文字保留在其中,它不是全部,但仍然是立体传播过程中的一维。

《教育家》:您说教育的一个重要目标是让受教育者最终能够独立判断。在从事教育的这条路上,您是怎样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的?在信息洪流中又如何让自己保有独立的判断与思考的活力?

陈嘉映:我主要从事大学教育,一般来说,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都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在講课时,当然你是相信自己的东西才会去讲,这是最低的要求。虽然你相信自己所讲的东西,但你也了解别人可能相信的是其他东西,而且别人的不同看法也不见得没有道理。你这样的一种态度,学生自然会感受到,他们就会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去向你学习,跟着你学习,却不会把他的思想都纳入你的思想范围中来。

愿意思考的年轻人,一代一代都会涌现。跟我们相比,年轻人有优势,他们受到更正规的学术训练。但我希望他们不要把眼光拘囿在学院范围之内,要把学术上的问题跟自己人生的问题,跟时代的问题连到一起。即使说到表述方式,也不要完全限制在学院论文体上。

在信息洪流中如何保有独立的判断与思考的活力,于我而言,这里面有个一般的考量,凡是这种跟社会的大变化、大趋势相连的事,我个人不认为我们能够纠正它、扭转它。我们能够做的是,参照一个不同的世界来看待我们自己的世界,这样就能够更清楚地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好的还是坏的。能够分辨好坏,就能够立足于现在的社会情况,尽量让自己做得好一点。

哲学思考并不会提供终极答案,这一点,有些人听来觉得怪绝望的,但不一定,有点像维特根斯坦说的,他说哲学问题是些你随时可以放下的问题。至少到我这把年纪,我没那么勉强自己,能做点最好,因为我喜欢工作,不工作就觉得没好好过日子。但是,做不动了或做不好了,我就不做。我跟我的学生说,等到什么时候我在课堂上像一些老先生那样,不断重复自己过去讲过的,你们如果真爱你们的老师,就要好好告诉他,您该好好回家吃点喝点,过您的日子。油干灯尽,啥都不做了,我觉得挺好。年轻人接着做,用新的方式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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