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归去来兮辞》看陶渊明的悲乐人生
2020-10-09肖红军
肖红军
从事高中语文教学已二十余载,教授《归去来兮辞》也已不止一次了,每次我都会有一些小小的意想不到的收获。古往今来中国文人之所以青睐《归去来兮辞》,是因为人们看中的是文文章字里行间肆意流淌的隐逸情怀。而这种隐逸情怀我们一般表达为表现了陶渊明对黑暗官场的厌恶和归隐田园生活的快乐。此说尽管有一定道理,但总感觉太笼统、太粗糙,没有真正读懂陶翁。当再次学习这一课时,我认为此文表现了陶渊明的悲乐人生,乐乃其表,悲乃其里。
一、 先说其表——乐
尽管“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但由于“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为现实生活所迫的陶渊明最终“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实际陶翁从开始做官到最终归隐正好是十三年,但官场这个大染缸由于太过污浊不堪,陶翁度日如年,灵魂备受煎熬,所以“三十年”的深义藏而不露。所以在“悟已往之不谏”“觉今是而昨非”时,他很庆幸自己作者“实迷途其未远”“知未来之可追”,这是乐之一。一旦冲破世俗的牢笼,“复得返自然”,作者归途的“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轻松愉悦与“恨晨光之熹微”回家的归心似箭,这时乐已难以掩饰。紧接着看到久违的家的“载欣载奔”,以及受到家人的欢迎和重享天伦的快乐,曾经的痛苦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
回到家后的陶渊明犹如羁鸟归旧林,池鱼游故渊,其乐融融。一是家居之乐。闲暇之际,偶尔喝点小酒,在自家小院走走歇歇,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彩,或是和亲朋好友说说知心话,亦或是弹弹琴、看看书,一切是那么的悠闲惬意。二是农耕之乐。辞别了官场也就意味着生活完全得依靠自给,尽管作者对耕种并不在行(“草盛豆苗稀”),但当春及之时,作者“将有事于西畴”或是“植杖而耘籽”,累可能是累了点,但“衣沾不足惜”,这种与愿不违带给作者的快乐也是不言而喻的。三是出游之乐。或驾着简陋的小车,或是划着一叶扁舟,路过幽深难测的深谷,历经崎岖不平的山路,有時登上高高的山峰对天长啸,有时面临清澈的山泉吟诗作赋……这些无不体现了“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无官一身轻的悠闲与自在。
二、 再说其里——悲。
(1)心为形役之悲。文章第一段交待诗人归隐的原因和决心。关于归隐的原因,《陶潜传》中说:“郡遣督邮至县,吏自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这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而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小序中说是“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在亲友劝告下,入于仕途,做了彭泽县令。但很快便“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深愧平生之志。”而正在这时,“程氏妹丧于武昌”,他也就“自免去职”,写了这篇《归去来兮辞》。从以上都不难看出,陶渊明归隐田园的真正原因是“心为形役”,即心志被形体役使,做了许多违心悖情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情,想做的不能做,不想做的却又不能不做。这里“心为形役”有两层含义:一是诗人为口腹之计,羁身宦海,折腰事人,寄人篱下,仰人鼻息,遭遇了冷眼和歧视,深感屈辱和厌倦。二是诗人质性自然,与俗相违,矫厉不得,不容于世。逆情悖性,违心违己,在诗人看来是玷污心性,扭曲灵魂,因而深感惭愧,惆怅悲伤。一旦醒悟,便觉得“今是而昨非”“往者不可谏”而“来者犹可追”,因而决计弃官归田。这中间固然有“迷途未远”的庆幸,更有陷身官场、铸成大错的后悔与自责。
(2)居家涉园之悲。文章第二段写自己归隐后闲适自在的家园生活,这里有冲破“尘网”、挣脱“樊篱”的欢欣鼓舞;有久别重逢、安享天伦的欢畅喜悦;有闲庭信步、触目成趣的宁静安逸;有饮酒寄傲、与世隔绝的孤高自许,也有策杖流憩、矫首遐观的自然情趣。但这里也有一些逼人沉思,耐人寻味的词句。“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写蓝天白云,高蹈尘外,任意东西,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无心”喻指白云飘浮不定,了无心机。写山林飞鸟,行于当行,止于所止。以此反衬出诗人沦落尘网,陷身官场,与世沉浮的身不由己,这种痛苦是深刻的,也是沉重的,只是一般人不易觉察罢了。“引壶觞以自酌”“扶孤松而盘桓”流露出诗人自酌自斟,无以为伴的孤独和苦闷。“门虽设而常关”更是直截了当地揭示出诗人与世隔绝,独立自足的清高和冷寂。这些语句,看似逍遥洒脱,实则忧愤满怀。
(3)交往出游之悲。先看诗人的交往对象。亲戚农人,诗人可以和他们“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谈天说地,家长里短,可是,诗人心性高洁,这不是一般凡夫俗子、市井小民所能理解的,这从“请息交以绝游”可以看出。而“乐琴书以消忧”无疑又暗示了一点,可以寓情传志、消愁解忧的只有弹琴赋诗。再看出游。“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径丘。”孤舟独往,自娱自乐,有时探寻幽深曲折的沟壑,有时翻越崎岖不平的山丘,瑰怪之观,人迹罕至,诗人情有独钟,乐而忘返,这又何尝不是景示诗人隐而不发、深藏不露的遗世情怀呢?最后看看诗人的所见所感。“木欣欣以向荣,泉消消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看到万物复苏,生机勃发的景象,诗人不是欢欣鼓舞,诗性大发,而是悲愁叹老,自伤自悼,这是诗人久积于心、郁闷难展的苦痛隐忧的自然流露。由此不难看出,在貌似平和欢乐的田园生活之下,其实充满了诗人更多的世无知音的苦痛、遗世独立的绝望和生命流逝的无奈。
(4)委心乘化之悲。文章结尾抒发诗人委心乘化,乐天安命的情志。“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感叹人生苦短,余生不多,强调委心任运,顺其自然,其实是表达去留难定,心力不及的无奈和痛苦。“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否定了忧心忡忡,心神不定的犹豫不决,其实正暗示出平日里心有所求,志有所得的煎熬难耐。“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说自己乐天安命,坚信不疑,正折射出何去何从、取舍难定的怀疑和忧虑。“聊”是姑且、暂时之意,是不是也暗示出诗人这种选择也仅仅是一种权宜之计呢?这里强烈的感叹和接二连三的反问又分明我们意识到诗人去留难定、取舍难决的矛盾和苦闷。最后写自己醉情山水,其实也是对现实的一种谴责和抗议,陶渊明不想迷恋世俗以获取功名富贵,为了保持纯真质朴的天性,他只好到自然山水中去寻求心灵的解脱和情感的寄托了。字里行间我们都能感觉到诗人否定官场、抗争世俗的孤愤与绝决。
总的来说,《归去来兮辞》是一篇孤愤难平、忧乐相生的心灵之歌,当我们学习此文品味陶翁沉浸于山水田园之乐时,绝不可忽略诗人寄寓其中的隐痛衷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