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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小偷家族》的重复叙事研究

2020-10-09郑泽

戏剧之家 2020年26期

郑泽

【摘 要】是枝裕和电影《小偷家族》的艺术特质不仅体现在人文主义色彩上,还体现在重复叙事手法的运用上。其重复叙事呈现出多种艺术形式,对深化电影主题有重大意义。是枝裕和在《小偷家族》中一方面以人物回忆、宿命轮回、生命反复、细节复制等变形手段丰富了重复叙事策略;另一方面,这些多元的重复叙事策略强化了人物的生存境遇与环境,解构了传统的基于血缘的家庭观念。

【关键词】重复叙事;小偷家族;是枝裕和;家庭电影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26-0133-04

以家庭题材享誉世界的日本导演是枝裕和,是日本新电影运动的代表人物。从目前对其的研究来看,大部分都聚焦于对其电影主题的研究或者对其纪实手法的分析。早期研究者一致认为,是枝裕和电影中对家庭问题的描摹与思考、家庭关系、家庭观,是其最擅长的母题。一些研究开始将视角转向其电影中的父亲形象、母亲形象、父子关系等,丰富了是枝裕和电影主题的研究。

纪实手法的主要特征在于视听影像风格极具东方婉约、含蓄的美学色彩,以淡淡的“物哀美”平衡了电影叙事与角色情感;在看似平淡散漫的平铺直叙中,蕴含着隽永、温暖的物哀情感;长镜头语言保持着克制与疏离感。[1]对于纪实手法的研究是以服务主题研究为目的的。诚然,学术界热衷于是枝裕和电影主题的研究,与其电影主题的鲜明性不无关系。那么,是枝裕和电影的主题何以如此鲜明?电影何以呈现出对于“家庭”的理解、解构与重建,笔者认为,这与电影的重复叙事是分不开的。

重复叙事最早出现在小说创作中。重复理论研究的集大成者希利斯·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中提出了“异质性假说”的重要概念。[2]他认为,任何小说都存在着两种互相矛盾且相互交织的重复类型,而这种异质性形式在其他体裁的作品中都有所体现。他将重复划分为“一种事物对另一种事物的复制的‘柏拉图式”和“一种事物对另一种事物的变异的‘尼采式”两种样式。“柏拉图式”重复建立在固定的原型基础之上,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对这个自我同一的原型世界的模仿,因此彼此之间具有相似性;“尼采式”重复主张绝对差异,万事万物所呈现的相似性只不过是这种无法还原的差异所产生的幻象与魅影。影视中重复叙事是指相同(或相似)的镜头(或画面、声音、道具、环境等)在影视作品中反复出现的组合方式,它能够起到提醒、强调、回忆、对比的作用。

关于是枝裕和电影的重复叙事,学界至今没有专门论及。国内已有一些研究对重复问题有所涉及,如李龙莲指出,“是枝裕和作品总常常能看到某一意象的重复。”[3]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电影《小偷家族》,讲述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最终破碎的故事。本文基于米勒的两种重复观,从人物回忆、宿命轮回、生命反复、细节复制四个方面分析《小偷家族》重复叙事的多元变形,进而进一步讨论重复叙事在深化主题、人物塑造等方面的意义与价值。

一、回忆

《小偷家族》中重复叙事的表现形式之一是“回忆”。回忆是对过去的重现,对刻骨铭心的经历、难以释怀的旧事重提,回忆是话语重复的变形。也就是热奈特所指的“重复性叙述”。热奈特认为,“‘重复事实上是思想的构筑,它去除每次出现的特点,保留它与同类别其他次出现的共同点,是一种抽象。”“一系列相似的、仅考虑其相似点的事件在这里将被称为‘相同事件或‘同一事件的复现。”[4]热奈特根据故事和叙事文各自提供的两种可能(事件有无重复,语句有无重复)先验地推论出四个潜在的类型,即讲述一次发生过一次的事(单一性叙述);讲述若干次发生过若干次的事(仍然属于单一性叙述);讲述若干次发生过一次的事(重复性叙述);讲述一次发生过若干次的事(综合性叙述)。在热奈特看来,只有第三种类型才是重复性叙述。在《小偷家族》中,是枝裕和善于通过对往事、场景等的不断再现,唤起主人公的情感共鸣,从而消解原生家庭的意义,为营造家庭乌托邦寻求合理性支持。

影片中的第一个重复是尤里在吃面筋时,和大家说自己的奶奶也曾经喂她吃过面筋。这和此时初枝奶奶喂她吃面筋的场景相呼应,仿佛时光倒流。值得注意的是,尤里手臂上的伤疤在全片中重复出现了3次,第一次是初枝奶奶问尤里是怎么回事,尤里撒谎说是摔倒的。第二次是翔太在车里揭露尤里的伤疤是被烫的,并问是不是妈妈干的,尤里再一次撒谎说妈妈很好。第三次则是信代和尤里洗澡时,信代的手臂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伤疤,通过信代的叙述,观众才知道,二人在之前都受到过家庭暴力。相同的事件发生在两个年龄相差很大的人身上,可以说是一种宿命的轮回。包括后来亚纪在援交店交往男友后,和信代的对话中也透露出,信代和柴田治也是在援交店认识的,柴田治曾经也是信代的客人,两人的经历再一次重复。

日本经济在高速增长的同时,家庭带来的约束力变得孱弱,在资本主义社会和全球化浪潮的影响下,家庭集体的约束关系逐渐变弱。而随着现代社会的不断进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脆弱,处在随时都会割裂的状态。近年来的日本电影也凸显出人们对于家庭集体关系的渴望,或是一种对于归属感的渴望。而导演是枝裕和在家庭电影中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他尝试建立一种新的集体。在电影《小偷家族》中,没有血缘关系的众人,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重复的经历而加重了双方之间情感的羁绊,进而能够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这种非镜头蒙太奇式的重复是十分值得探究的,这类重复更像是一种悬念的设置,导演在之前的叙述中就放出线索,比如伤疤,以及四号先生在影片前段反复出现等。电影中最常见的是单数性叙事的悬念,这是最普通的线性故事所具有的特点,在电影叙事中,也有着对某些细节的重复化叙事,由此形成“伏笔”和“暗示”[5]。然后通过一段对话对这一悬念进行解答。

电影《小偷家族》用的是顺叙的叙事手法,并沒有运用闪回、倒叙、插叙等手法塑造人物形象,导演尽可能让镜头远离人物内心世界,为的就是能让观众对电影有一个客观的认识,观众只能从叙事者的叙述中找到线索。同时本片中关于重复经历的台词都呈现出回忆性的特点。在不知不觉中拉长了在此时此刻空间中彼时彼刻的时间长度,也就是说,观众通过叙事者的叙述,从而展开对另一时空的丰富联想,电影的时空维度变得丰满,同时经历的重复也会让观众产生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满足了观众的期待感。

早期的纪录片拍摄经历给是枝裕和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他在自己的处女作《幻之光》中就开始采用纪录片风格与技巧,尝试模糊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这与他早期受到台湾导演侯孝贤的影响不无关系,镜头追求客观态度,画面则追求意境和余味。这种现实主义笔触也体现在他之后的多部影片中。

电影《小偷家族》也多用日常化叙事和去戏剧化情节进行表现,尤其采用了重复叙事的方法,从细节处着手进行叙事,完成人物形象的塑造。《电影艺术词典》中在电影编剧方面给“重复”的定义是“将经过艺术提炼的景物或形象细节,按一定的呼应或递进关系多次使用,以增强描述分量和突出形象含义的一种艺术手法。”[7]在本片中,日常化的叙事看似平淡無奇,但是通过对生活细节的精准捕捉以及巧妙的重复叙事,能在细枝末节处表现人物内心情感的细微变化,将人物形象塑造得更加立体,让观众回味无穷。

细节的重复可以进一步深化电影主题,尤其是动作的重复可以推动情节的发展。在一部电影当中,“从台词、音乐的节奏、镜头运动、人物行为,到故事情节都有重复,而这些重复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母题,我们称电影里任何有意义的重复出现的元素为母题。”[8]母题可以吸引观众,让观众在观影的过程中可以不断进行对比。

电影《小偷家族》中,翔太偷东西前都会做一个手势。这个手势不断重复,其实在一开始就暗示着他内心的挣扎。随着他被小卖部的老板当场抓住,他开始对偷窃这件事进行了认真的思考,并且不愿意让尤里帮忙偷东西。观众隔着银幕都可以感觉到翔太对偷窃这一行为的抗拒。

从电影中几次出现的偷窃事件中观众不难发现,柴田治偷窃的范围越来越大,从小卖部到鱼竿店,再到后来的停车场,柴田治偷窃行为的不断升级和翔太对偷窃行为的不断抗拒形成了对比,这也是从细节处表明翔太和柴田治之间的矛盾逐渐激化,为最终翔太保护尤里而故意暴露埋下伏笔。

但是,柴田治没有把从鱼竿店偷来的鱼竿卖掉,而是在影片结尾满足了翔太钓鱼的愿望。片中翔太不止一次地站在鱼缸前摆弄着鱼饵,同时也向柴田治表明了自己想要钓鱼的愿望。“钓鱼”作为一条暗线,在多次的叙述中,起到修复翔太和柴田治“父子关系”的重要作用。

影片中尤里在服装店害怕穿裙子、害怕被打,直到影片结尾,观众才知道原来她的母亲说给她买裙子就是要虐待她。这里对买裙子的两次重复,以及对尤里抚摸信代身上的伤疤和抚摸自己身上伤疤的重复,将信代和其原生母亲进行对比,一方面交代了尤里的生活环境;另一方面,也让人们对这一现象进行反思。

在是枝裕和的家庭电影中,很少会有戏剧性的冲突和事件,往往是人物情感的变化推动情节的发展。电影《小偷家族》一开始柴田治就说忘记偷洗发水了。其实偷洗发水这件事和推动剧情发展并无太大关系,但正是这种现实主义的生活化叙事,使得是枝裕和的电影贴近生活,无限接近真实。

食物在电影中作为一种意象,在影片中重复出现,在叙事结构中承担着凝聚的作用。影片中柴田治“引诱”尤里跟他走的时候就是用可乐饼作为“诱饵”的。尤里和一家人近距离呆在一起的画面也是在一起吃饭的镜头。她和家庭的首次交流,也是因为想吃面筋的缘故。可以说,食物从一开始就拉近了尤里和这个家庭之间的距离。是枝裕和用简单的场景和普通的镜头语言,在这一方大小的饮食空间下,直观地书写了一个家庭的过去和未来,矛盾的冲突和瓦解,折射出的时空维度,极大地丰富了观众的联想。

除了道具和食物的重复外,影片还有两处镜头上的重复,给影片增添了寓言色彩。一处是在停车场,翔太和柴田治嬉闹的俯拍全景镜头;另一处是全家人抬头仰望烟火的一个俯拍全景镜头。从画面来看,第一个俯拍全景镜头色调偏蓝色,营造出了大海的感觉,配上翔太说的寓言故事,给人一种在大海中畅游的感觉。在第二个俯拍全景镜头中,一家人抬头“听”烟花,给人一种从水底仰望海面的感觉。同时一家人蜗居在小木屋中,又好像小黑鱼躲藏在海底的珊瑚礁中偷窥着海洋世界。这两处镜头语言的重复,在影片的现实主义笔触上加上了寓言色彩,电影虽然以现实主义为主调,但也运用了抽象的诗意化的表现方式,将平淡的生活加以提炼,赋予其意义,在现实中谱写诗歌篇章,使电影的内涵更为丰富。

最后是情节的重复。在影片的最后,警官审讯这一家人时,几个审讯片段的循环重复。笔者认为,警官是世俗社会的代表,对这一家庭进行审判,其中也包含着导演的思考,不依靠血缘关系维系的家庭真的存在吗?这处重复叙事进一步深化了主题,也标志着家庭乌托邦的覆灭。片尾尤里又一次站在阳台上,这和她初次出场的方式一样,呼应了影片的开头。由此看来,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好像又有了一些改变,给予观众更多的想象空间。

五、结语

是枝裕和作为当代日本家庭电影的代表人物,其电影有着非常明显的作者文风。在本片中,是枝裕和采用了大量重复叙事策略,这种准确的叙事路线和精巧的结构,体现出电影叙事的新的活力。重复叙事可以使叙事变得更富有逻辑性,同时也可以和观众更好地互动,更好地实现电影故事的情节建构,以及悬念和节奏设置。所以,重复叙事对于影视作品来说,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方法,具有不可低估的价值和意义。

参考文献:

[1]张凯.是枝裕和的“物哀”审美[J].当代电影,2019,(05).

[2]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3]李龙莲.是枝裕和电影艺术特征研究[D].重庆大学,2014.

[4]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5]陈瑜.电影悬念的叙事分析[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3.

[6]程悦杰.浅谈艺术中的重复[J].艺术设计研究,2013,(03):75-80.

[7]许南明,富澜,崔君衍.电影艺术词典[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176-205.

[8]侯芙瑶.金基德电影美学研究[D].山东大学,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