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渊之的诗
2020-10-09王渊之
冬至
一天的规矩都在外面落幕
我刺啦一声,拉上一扇新门。
油漆渗在手上,蓝色的
也泼在礼物盒礼貌的绒毛上
被我和头顶的那只手
均匀地涂抹,反复地
涂抹。又是这样的一天
我抚养自己像只晚点的钟表
天黑时在蛹壳里按时接收一双手掌
烧焦后的清冷,并在将至的
定时中被迫套上新的一副。
安静的蓝色说明书改了又改,
永远有新的身份把它开启。
只要指尖下勾轻轻一触
卡壳的脸就吱吱呀呀,肿起
量产的迟缓微笑。疲惫的
制暖器浑身咳嗽,为暗中背叛了
电工师傅砌下的能指胆战心惊。
水珠还攀在谨慎平行的叶片上
教他几乎落下泪来。而那天
一副同样颤抖的手也教导了他
蓝色。他套上一件单薄的房间
混进这片人人喝彩的蓝色丛林
竭力生长。我却总是不够幸运
去埋葬隔墙一具逆来顺受的棺木
我把扇扇门挨个推开,新的
旧的,奔跑着躲进我的那份
礼物盒里,和它一起变蓝。
没有人会来挂上明亮的彩灯
把我的一生递给我,在晦暗
中。我不受控制地溶解,我不能
答出任何字句。
2019.12.22
双城记
轻轨要坐到莘庄。见面后的
第一件,是去咖啡店吃早餐
你调侃完奶牛色的运动服后
远景的环形台阶,比早前更明亮
公园前,一个孩子骑上滑轮车
额旁的小卷发扬起一点
隔着一面落地窗,
摔倒后的哭喊同样安静。
我们依旧不能理直气壮谈未来
穿过广场,泡沫状的人影反复
修剪视野。红顶遮阳棚和儿童节
分享一片亲情的水域。
等到了下小雨的成都
我们都陷入同张机票的逼仄
灯笼般缓慢摇头的暖炉从四面涨潮
儿童节过三年,我开始侍奉一些
新习惯。用指腹摩擦图书馆里
桌沿斜出的木刺,也习惯于
更多不经意地为它所伤。
当我们终于来到公园中心
那处空置的剧场,水泥变得
潮湿、松软。湖上没有说话的声音
两只鸭子,喂养下午的膘情。
2020.2.21
Araby*
“我也想游泳,可是我不会。”
转过街角的车灯,恍惚间
也许你真看见了一座飘雪的湖。
更早的时候,包厢的四壁
都在扑向你。而你闭上眼睛
角落里,一句冻得发抖的歌词
像只小兽,被你轻轻地抱了出来。
脚下的路,渐渐长满了荒草
它们的枯黄负有使命。它们
不言语。许多的白发流淌在墊子上
风雪出生时就舔过了你。
现在的你,大概比那时
要更加清瘦了。
消失使你的时间流得很慢
沙石没有再堆出可以涉足的浅滩。
将醒时,我梦见我的醒来
湖水寂默无声,新雪
遮掩了所有的枯枝。
2019.12.6
*乔伊斯著有同名小说,收录在《都柏林人》中。
十个月,醒来并在楼前草地上看到镜子停摆
痊愈如在黢黑的树洞里慢慢填上荒草。
一个人,也可以是一场大病。
在我很小、很脆弱的十几年
发烧永远伴随发冷。一个正在趋向冻结的
处在沸点的时间使我手指颤抖
如同把握着具有旷野般稳定性的钥匙。
而这枚顶针终于再次
依偎在我身上,在二0一九年的年末
升起了二十年,不腐的钓线。外卖员俯身
置换走一个季节,依然在风里飘扬
如蓝色垃圾袋,依然游刃有余。
再下沉些的土壤里,码头工人躬身在浮桥上
负重挪移,有类似于成行的远古图腾。
前轮滑出盘山公路,悬空的时候
外公的手指望到了集装箱卡车
轮舵空荡荡的前额,肃穆,而不再痛苦。
在今天这片向四面八方繁衍的草地
我明白了你也只是一面我种植温柔的
墨中镜。如果金鱼开始呼吸
它会是透明的,像钥匙深入的所在。
如果一场大病降临,就像麻雀成片
停留在广场中央,为我祈祷,
将四散奔逃用作和平的隐喻
就是我们这物种独具的残忍。而这
祈祷我无法辜负。我必须要告诉你
(你既作为一件生命,又是我的影子
夜晚太狭窄,不能将我们同时囊括)
来这儿的时候,我看到躺在路上的杨树叶
孵出了坚实的脚掌,镌刻在清清白白的
鹅卵石上。在鹅卵石的壳中
我们流动。
我们终于成为了一颗似泪的鹅卵石。
2019.12.5
短评
“我也想游泳,可是我不会。”这是对一种充满遗憾生活状态的准确描摹。在王渊之的诗里,许多使命无法达成,因为“我们依旧不能理直气壮谈未来”,同时逼仄、狭窄、残忍的“停摆”也时时提醒我们,“在0一九年的年末/升起了二十年”。但生活总在前行,藉由温柔的词语,我们似乎就可以在时间之河上流动得更圆润一些,“寂默无声”地欣赏“一颗似泪的鹅卵石”。
虽然嘴上说着“我不能答出任何字句”,但王渊之还是用温柔的笔,抒写着一个壮丽时代下,个人的成长和漫游。少年情之所至,一切意象本身也就自然而然地化为“小兽”,如饥似渴地舔舐着生活的外壳,露出其中金灿灿的本真来,难能可贵。
——木手 诗人
这种感觉过于独特,因此我无法确定这种冲击是否是各异的:这组诗把我排斥在一种时空之外,仿佛我和渊之诗歌中所构造的世界互不打扰。这绝非贬义——这种感觉与文本之间的歧义并不来源于作者的孤傲,而是一种宁静的任性。
渊之的诗歌里有许多的现身的“你”(“都在扑向你。而你闭上眼睛”《Araby》,“我必须要告诉你(你既作为一件生命,又是我的影子……”《十个月,醒来并在楼前草地上看到镜子停摆》等等),也有许多透明的“你”,可能是《冬至》里明亮的彩灯。与我阅读的大部分带有第二人称的诗作不同,这些“你”,无一例外地,不是作者邀请读者的通道。更诡谲的是,阅读行为本身让我有了现场感,仿佛站在渊之身边,如同他世界外的静物,哪怕去“调侃奶牛色的运动服”。这种“在现场”张力的出现,应该是建立在传达之上的一种笃定。
这组诗歌让我在阅读时不住地思考一个问题:渊之在他的世界中是什么?答案可能并不唯一,在这里可能是蓝色的“礼物盒”(《冬至》)、慵懒的“鸭子”(《双城记》)抑或是被新雪掩盖的枯枝(《Araby》)等等。我曾很喜欢探究诗人的“本体”,但我更愿意看到,渊之在这种长久的排异反应中、在本体不断的更换和尝试下,使自己的面目愈发清晰。
——周一木 诗人
王渊之乐于写诗人的自觉。即使作为一位诗歌入门创作者(虽然这样的評价出发点不太公平,似乎也没有什么益处),他也已经明白那些繁杂的诗学资源怎样受控于诗人的欲望;而诗人的欲望,又是怎样受控于诗的形式,从而维持他那虚弱而稳定的平衡的。“如同把握着具有旷野般稳定性的钥匙”(《十个月,醒来并在楼前草地上看到镜子停摆》),一种纯洁的语调在诗行中安排叙事——说是安排,不如说是建筑,“恰似一座大教堂的石匠/坚韧地变成石头的镇静。”(里尔克《为沃尔夫伯爵封·卡尔克罗伊特而作》)里尔克说:“诗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不是感觉——而是经验。”渊之无意追求奇诡刺激的语言带来何种“感觉”,却“依旧游刃有余”,他敢于在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中徘徊、搏斗,就像在蓝黑色的海边等待日出。对应地,日出的经验来源于沉默和沉默之间的紧张感:“我梦见我的醒来/湖水寂默无声”(《Araby》),“湖上没有说话的声音/两只鸭子,喂养下午的膘情。”(《双城记》);可是“在晦暗/中。我不受控制地溶解,我不能/答出任何字句。”(《冬至》),又或者“我必须要告诉你/(你既作为一件生命,又是我的影子/夜晚太狭窄,不能将我们同时囊括)”(《十个月,醒来并在楼前草地上看到镜子停摆》),对表达的犹疑、确认或逃离,让诗人的欲望更显丰满和温煦,也是他诗意的源泉。渊之的诗中还有很多这样的小图景,具有它自身迷人的张力,期待更新、更流动、更多面向的作品。
——刘亦奇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