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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钱,让你的孩子上“衡中”

2020-10-09何国胜

南风窗 2020年20期
关键词:衡中中间人二中

何国胜

张蓉骗了她儿子。

实际上,为了让儿子到衡水二中上高中而被侯某国骗的22万元,张蓉根本没有要回来。被骗后,孩子到目前为止仍没找到能进的高中,天天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跟家人说话。她怕孩子无法接受,所以选择撒谎。

8月21日后,张蓉再也没联系到那个满口承诺能让孩子去衡水二中上学的侯某国。8月24日,张蓉和另一同样被骗了22万元的家长,从沧州赶到衡水报案,但从派出所一路折腾到市信访办、区公安分局,都未被受理。

其实早在8月22日和23日,就有不少同样被侯某国骗的家长和中间人到衡水市东门口派出所报过案。他们初步统计,被骗人数达30余人,被骗金额共200多万元。

这样的犯罪不是第一次出现。2016年以来,衡水市已经有6人因入学指标诈骗被判刑,诈骗金额共117万余元。

期望与心跳

在中考成绩出来前,张蓉就想好了要让儿子去衡水上高中。7月29日,中考成绩公布,儿子的分数和衡水二中分数线差了近60分。正常的途径被堵死,但张蓉没有放弃让孩子去衡水上学的念头。

她开始找其它的途径。

“正好我看到一个开辅导班的老师在朋友圈发能办理衡水各中学入学指标(的信息)。”张蓉告诉南风窗记者,她看到那条朋友圈后,就拨通了留下的电话。那位老师又把侯某国的电话给了张蓉。

张蓉打给侯某国,侯说衡水一中和二中都能办,只有两个指标,刚好留给张蓉和另外一个家长。还说自己有个哥哥在纪委当领导,叫赵某华。这个指标就是他哥哥给的,想办的话抓紧凑钱,一个名额22万元。

衡水市第二中学是公办学校,它跟衡水中学、毛坦厂中学等学校被誉为“中国十大名牌中学”,同时也是河北省省级示范性高中。

张蓉一开始抱有警惕,“我们不认识也没见过面,不能相信你”。侯某国给了张蓉一个地址,说自己在衡水开辅导班已经好几年了,让她过去实地看看。

第二天,张蓉跟另一位家长一起去了衡水核实。侯某国接待了她们。“有前台服务人员、还有学生在上课”,张蓉告诉记者,她们当时觉得这是个比较正规的机构,就放下了戒备。接着,侯某国带她俩去了另外一个叫作“宏远教育”的辅导机构,侯某国说这也是他在经营,张蓉二人越发相信他了。

也是在那天,沧州的学校给张蓉来了电话,说她儿子已经被学校小班录取,让他们抓紧时间报名。但张蓉没有太在意,当时她一心想让孩子去衡水上学。

晚上回去后,侯某国打来电话催促张蓉赶紧交钱办理,说又有不少人来找他,晚了就没有指标了。侯某国让张蓉和另一位家长当晚就要交钱,但因为当天回来太晚,她们没法筹齐22万元。侯某国说第二天亲自过来取,抓紧时间凑。

张蓉担心名额被抢走,连夜凑钱,四处筹借,并托人贷了高息贷款。第二天,她跟另一位家长一起把钱转给了亲自到来的侯某国,共44万元。但张蓉和那位家长一直以怕泄露个人信息为由,不愿意提供转账记录。中间人李强和另一不愿具名的中间人向记者确认,他们看过转账记录,确实是44万元。

那天也是中考志愿填报的最后一天,志愿系统会在17:30关闭。侯某国在收了钱后告诉张蓉,不要让孩子填报志愿,不然影响录取。

侯某国警告罗彩霞不要再“闹”,不然就带她去“刑警队聊聊”。他列了几个派出所供罗彩霞选择,“河东派出所、新华派出所、刑警三中队、二中队,你选好了我带你过去报案”。

离系统关闭前一个小时,张蓉心里还是慌得不行。“我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特别害怕。”张蓉告诉记者,当时她又问了侯某国,是不是真的不需要填志愿,如果办不成,孩子就没学上了。侯某国告诉她,如果在当地报了志愿,学籍无法调过去,衡水二中便没法录取。张蓉信了他的话,没让儿子报志愿。

好几天后,本来说好交完钱两三天就能收到的录取通知书杳无音讯。张蓉有些慌,一直打电话催侯某国。他每次都让张蓉再等两天。其中有一次,侯某国说自己出去监考要关机,如果张蓉有事可以打给他在纪委的哥哥赵某华。张蓉打给了赵某华,对方说已经帮她孩子争取到了衡水二中的名额,等几天就出来了。

她悬着的心缓了一些。

苦肉计

张蓉不知道,早在她之前已经有人落入侯某国的骗局。

7月中旬,中间人罗彩霞受亲戚之托,找侯某国办理了7个滨湖新区志臻中学小升初的指标,交了24.5万元。滨湖新区志臻中学是依托衡水二中创建的民办中学,拥有同衡水二中一样的教学实力。

罗彩霞告诉记者,因为她亲戚很早前就說要让孩子来衡水读书,所以她在春节前看到侯某国发在群里的广告后就加了好友。

“他从去年就开始发那些信息了,微信群、朋友圈里天天发。”罗彩霞说,加了好友后,她向侯某国咨询过几次,他每次都说自己在学校有人,百分百办成,办不成30分钟内退款。

交完钱一周后,罗彩霞迟迟没等来结果。侯某国表示已经把钱交给能办事的上线,但目前仍然没有进展。罗彩霞想,既然这么久办不成,就把钱退给家长,别耽搁了孩子上学。侯某国说钱已经交给了上线,自己也要不回来,他让罗彩霞自己去要。可罗彩霞并不知道侯某国把钱给了谁,她坚持让侯某国退钱,并跟他发生了争吵。

侯某国警告罗彩霞不要再“闹”,不然就带她去“刑警队聊聊”。他列了几个派出所供罗彩霞选择,“河东派出所、新华派出所、刑警三中队、二中队,你选好了我带你过去报案”。

之后,侯某国不再回复她消息,也不接她电话,但依然不断给她发能办理入学的信息。

8月7日,侯某国突然给罗彩霞来了电话,说自己被骗了,24.5万元无法追回,孩子们的入学也安排不了。罗彩霞追问侯某国到底把钱给了谁,他不肯回答。

他甚至向罗彩霞求助,说只要罗彩霞愿意帮他,“一定报答您再生之恩”。侯某国告诉罗彩霞,自己家因为拆迁补偿了几套房子,只要罗彩霞愿意借钱救他,他一定会还清所有家长的钱。

罗彩霞提出要见他,侯某国让她到办公室见面。当天下午,罗彩霞来到侯某国办公室。她一进去,侯某国当着她的面“扑通”跪下,不断恳求帮他渡过难关。

罗彩霞建议侯某国拿出一套房做抵押,她去帮忙贷款,先把家长们的钱退回去。但侯某国又说自己名下没有房子,拆迁补偿的房子都在父母和哥哥名下,而父母不愿意帮助他。罗彩霞不敢再冒风险,回了家,之后也再没联系到侯某国。当时,罗彩霞没有报警。

玩苦肉计的侯某国,并没有停止自己的骗局。8月11日,另一中间人李强将两个安平志臻中学(依托衡水二中的民办学校)的“入学指标费”共20万元转给了侯某国。算上他之前介绍的一个名额,他共给侯某国转了27万元。还有一个想办衡水十三中入学名额的家长,经他介绍,直接把钱转给了侯某国,13万元。侯某国先后给李强返了1万元的“辛苦费”。

8月19日,张蓉又给侯某国打了电话。侯某國告诉她,21日肯定出结果,让她再等等。21日,张蓉听到的就是“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了。张蓉慌了,赶紧给赵某华打电话。此时,赵某华突然改口说自己不认识侯某国,挂断了电话。张蓉立刻又打了过去,赵某华又说自己也是受害者,他亲戚孩子上学的事也让侯某国去办,没办成。

8月23日,李强也意识到自己被骗,第一时间去衡水市东门口派出所报案。去了后他发现不少跟他一样的中间人和家长都来举报侯某国,罗彩霞也在其中。24日,张蓉和另一位家长也一早从沧州赶来衡水报案,但最终未被立案。

考不了就买

一位从事教育工作但不愿具名的中间人告诉南风窗记者,在衡水,这种花钱买入学指标的事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每到新学年入学前,就有不少人四处托关系寻找能办入学的人。想要花钱进入衡水各中学的学生,主要来自省内其他市县,以及外省。这些寻求指标的家长,孩子大多属于小升初考试和中考分数没有达到衡水各学校的要求但又差得不多的情况。

上述中间人告诉记者,之所以每年都有大批外地学生想方设法来衡水读书,主要是衡水中学教育的高质量和知名度带来的“强引力”。“衡水最差的学校,每年高考都有几个清华北大。”

裁判文书网上的结果显示,2016年以来,衡水每年都有因谎称能办理入学指标犯诈骗罪而被判刑的案例。经记者不完全统计,2016-2019年,共有6人因办理入学诈骗被判刑,他们自称能走门路的学校覆盖了衡水中学、衡水二中、衡水十三中等知名中学。这6人中有一人是衡水中学职工,诈骗金额36.2万元,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零七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10万元。

上述中间人告诉记者,之所以每年都有大批外地学生想方设法来衡水读书,主要是衡水中学教育的高质量和知名度带来的“强引力”。“衡水最差的学校,每年高考都有几个清华北大。”

高考训练的巨大成功,使得衡水的学校尤其是衡水中学、衡水二中这些名校,像个“黑洞”一般,吸引着周围地区乃至全国的优质学生。

但衡水市对公办学校的招生有着严格的限制。衡水市将所有考生分为ABCD四类,其中,有主城区(桃城区、高新区、滨湖新区)4年以上户籍的A类和B类考生才能报考衡水中学、衡水二中等知名公办学校。C类指主城区以外户籍,符合条件的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他们能报考除衡水中学、衡水二中外的部分公办学校。D类考生指主城区以外户籍的非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只能参加民办学校的自主招生。

此类划分意味着外地考生注定无法进入衡水中学等公办学校。所以,侯某国答应给沧州张蓉办衡水二中入学指标一事,就政策而言是不可能的。

限制会使学位资源稀缺,稀缺可能导致地下市场出现。记者浏览衡水中学官网发现,衡水中学经常发布关于不少机构和个人冒用学校名义招生的声明。

是诈骗还是经济纠纷?

上述中间人告诉记者,按照政策,衡水中学、衡水二中这种知名公办学校只能招收主城区考生,但为了扩大招生规模并取得良好经济效益,这类学校都选择了一种“曲线救国”的方式—创立民办学校。

这类学校一般由公办学校和某个企业合作或由公办学校独自创建,其管理、师资、招生、教育、教学均以公办学校为依托。

如衡水中学和河北泰华锦业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合作创办的衡水市第一中学和依托衡水中学的衡水中学实验学校,依托衡水二中创办的衡水志臻中学、衡水志臻实验中学等。

对外,它们是各自独立的,但在学生和家长眼中,它们都是同一所学校,只是不同校区。

罗彩霞告诉记者,民办学校的学费正是那些公办名校盈利的途径。二者之间的学费差距很大,如衡水市第一中学2020年收费标准为9360元/学期,衡水中学则为700元/学期,前者是后者的13倍多。

而且这些依托公办学校建立的民办学校受到招生政策的限制更少。记者查阅衡水教育局相关规定发现,尽管在考生分类政策中,对报考衡水一中、衡水志臻中学这类依托知名公办学校创办的民办学校有一定限制(只有AB类考生能报)。但这种限制也仅是就统考生而言,民办学校的自主招生不受分类政策限制,即可面向全国招生。而且,统考生的户籍要求,很容易通过户口迁移来解决。

这种做法,为外地学生享受衡水知名中学高质量教育,提供了一条可行的路径。并让家长们都确定了一个事实—异地就读是允许的。但就算通过报考民办学校可以到衡水上学,前提是必须达到各学校的招生分数线。所以像这次被骗的那些没达到分数线要求但又想让孩子上好学校的家长,便会寻找花钱买指标的非正常途径。

多名中间人告诉记者,在“市场”里,每年的确有人能成功购买到入学指标。这些成功的案例让更多家长信任了这种交易,也使得更多并没有能力办入学的人有条件实施诈骗。多名中间人表示,在发现侯某国诈骗之前,确实听到不少人说他办成过入学。

9月12日在东门口派出所,该所所长也表示侯某国说自己的确成功办理过入学。因而,所长认为在性质认定上将其定为诈骗存在难度。如果他之前的确办理成功,就不满足诈骗罪构成要件的“虚构事实”,从而沦为一起民事纠纷。

2016年,衡水中学职工王某因办理入学指标诈骗被判刑。一审后王某曾以该行为属民事纠纷、刑罚过重为由提起上诉。二审法院经不开庭审理认为,王某明知自己没有能力办理,仍收取他人钱财,属虚构事实。虽然他坚持为其中一人办成入学,但没有相关证据支持,因而驳回起诉,维持原判。

另外,侯某国在给张蓉等办理入学时,提到入学名额是由他在纪委的哥哥赵某华提供的。对此,记者致电衡水市纪委,工作人员称没有这个人。这意味着他们二人虚构和伪造了身份和职务。

在“市场”里,每年的确有人能成功购买到入学指标。这些成功的案例让更多家长信任了这种交易,也使得更多并没有能力办入学的人有条件实施诈骗。

9月15日,衡水市教育局工作人员回应南风窗记者时指出,像衡水二中这样的公办学校只能通过统一招生的方式就讀,不存在购买指标的途径。

9月16日,记者向张蓉去过的辅导机构询问,对方表示从没听过侯某国,并不是他们的股东或员工。他办的“宏远教育”,也没有任何工商信息。

火葬场还是监狱?

9月12日,记者跟多名中间人一同到东门口派出所了解该案进度。派出所民警张警官称,警方已经在8月28日对侯某国涉嫌诈骗一事立案并对其采取措施,他正被居家监视。

吊诡的是,8月28日就被居家监视的侯某国,在9月3日、9月14日仍然通过微信给一些中间人发送办理入学的广告信息。

9月11日,南风窗记者采访几位中间人期间,罗彩霞又试着打了侯某国的电话。首次无人接听,几分钟后侯某国回了过来。他说自己目前在找人办理“黑户贷款”,成功后会尽力给家长们还钱。他还说自己是因为“沾了疫情的光”,才没被看守所收押,并说父母已经不让他进家门了。

当天,另一中间人也联系了侯某国父亲,询问侯某国下落。其父亲说,“去火葬场或监狱找他”,侯某国的事跟他没有关系。

9月15日,记者致电衡水东门口派出所询问侯某国案进度,对方表示此事应跟桃城分局联系。记者致电桃城分局时,工作人员先表示应直接向派出所询问,后又表示需跟分局公共关系科对接并提供了电话。记者多次致电桃城分局公共关系科,均无人接听。

事情发生后,罗彩霞自己掏钱将被侯某国骗走的24.5万元分别返还给了家长,并尽力安排7个孩子到其他学校按时入学。李强也将侯某国给自己的1万元辛苦费返还给了两位家长。其他经手了钱的中间人大多也都自己掏腰包弥补了家长的损失。

但像张蓉这样直接给侯某国交了钱的家长,无人弥补她们的损失。更重要的是,她和另一位同样办理衡水二中家长的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学校可进。

相比于经济损失,张蓉更希望赶紧给她孩子找个学校。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蓉、李强、罗彩霞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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