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与共同成长的可能
2020-10-09王占黑
王占黑
一
我曾看过班上一个女孩子的文章,她写,要在大海一样的世界里找到知音是特别难的事,而她很幸运,仅仅在五百人的通讯录里就找到了。对方除了和她性别不同,性格也好,喜欢的事物也好,甚至对社会的看法,都很少相左。烦恼很快出现了,每天通电话,一人讲了什么,对方说一句:我也是!就可以进入下一话题。她写,谁能想到,亲密渐渐成了一堵隔墙,反而让人越来越远。虽然还是同类,还是能随时打电话,但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有些沮丧,仿佛这种幸运又成了一种遗憾。
玛丽安和康奈尔是毫无疑问的知音。从小生活在一个地方,见证彼此的成长,从敏感又澎湃的青春期开始相互依托,肉体和精神上都实现了惊人的和谐——“康奈尔似乎理解她对学校的感受”“和她在一起有种完完全全的私密感”“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愿意做” ——这种契合从高中时代渐渐贯穿小说全程,作者似乎动用了命运的名义去让所有人相信,这也将贯穿他们的一生,以至于在文本所呈现的不长不短的五年里,所有与玛丽安或康奈尔发生过情感关联的同龄人都带着扁平的“过客”气质——无聊的雷切尔,自大的杰米,保守的海伦,冷漠的卢卡斯……他们的出现更像是一次次有意的敲打,反复提示着两位主角,只有与对方在一起时,身心才不会孤独,真正的自我才会浮现。
联想到封面那幅在罐头里紧紧拥抱的插图,你也许会以为这是通俗意义上“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然而不同于我所认识的那个女孩子和她的知音,玛丽安和康奈尔拥有截然不同的性格,背后是截然不同的原生家庭和社会阶层:玛丽安孤高冷漠,缺爱和安全感;康奈尔老实腼腆,缺钱和自尊心,而最初将他们牵引的一根线是,康奈尔的母亲定期为玛丽安家的豪宅做清洁工作。尽管这层社会关系从未对他们的私人关系产生什么具体的干扰,但这就像一个坐标系,定下了两人无法消除的背景板。
随着故事的进行,玛丽安和康奈尔的关系经历着断裂,缝合,新生,再断裂。作者無意把个体的危机处理成绝对的外部(阶层差异)或内部(情感纠纷)原因的事实展现,而是将这些宏大的思路隐藏在背后,打开一幅我们更为熟悉的日常画面:第一次分离来自康奈尔在青春期无可救药的自我凝视,第二次来自两人对话中不经意的跑偏(slip away)。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过类似的体验:不知为何,话说过头了,关系搞砸了,事情走向一个失控的方向,知道将会为之痛苦,却无从挽回。一旦回过头看,又是如此愚蠢和简单。所幸玛丽安和康奈尔的坦诚相待使彼此的道歉不仅不会失去时效,反而换来更深的理解和成长。而小说的全知视角也始终将二人的精神世界耐心地摊开,容我们去辨识“当局者迷”的细节和真相。
二
在萨莉·鲁尼的上一部长篇小说《聊天记录》里,阶层差异是主人公弗朗西斯无法回避的问题。而在《正常人》里,同样出身工人家庭的康奈尔则给读者留出一个熟悉且更具体的视角。他和弗朗西斯一样来到最大的城市和最好的学校,见识到精英群体的生活方式:烟酒毒品,开不完的派对,带游泳池的豪宅,看似关心世界却又轻飘飘的高谈阔论,讲究品味却不用为物质消费发愁的同龄人。事实上,康奈尔作为男性比弗朗西斯更尴尬,他开不了口,尽管他从来不换的“很旧的阿迪达斯训练鞋”和“朴素的银链子”早已替他开了口。阶层差异在新世纪早已不再构成什么门当户对的笑话,取而代之的是细致入微的切身体验——存活在被折叠过的现实世界,拥有迥异的思维和表达方式,康奈尔明确感受到自己与玛丽安其他朋友之间的隔膜,但他无法像弗朗西斯那样学着做一个观察者,或者借助恋情去寻找一条捷径,既然他已在小城的中学里拥有过正常且自尊的生活。于是在都柏林,在三一学院,在玛丽安的社交圈里,他的正常化为平庸,自尊成了自卑。
这也是他们的第二次分离时,康奈尔无法开口请求住在玛丽安家而选择离开的隐情。对比此后不久康奈尔在街上遭遇抢劫,主动打电话问玛丽安借车钱,就能感知其中的微妙差别:失业导致破产是自己造成的,路遇抢劫则是个不受控制的意外,康奈尔无法存放自己的价值,也深知衣食无忧的玛丽安无法共情他对经济/阶层的焦虑,只能选择以牺牲感情的方式来回避这道尖刺。
所幸小说设置的大学校园这一背景,给了康奈尔一条暂时获得解救的道路。努力和聪慧让他在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里争取到一笔不能更理想的奖学金,这个转机,使“一切皆有可能”,使“外国城市、艺术名作、地铁系统和柏林墙的残骸”一下子都成了真的,也使他得以在夏天毫无顾虑地重逢正在度假的玛丽安,平心静气地与之聊起那些人人都能受教育的普世话题。更幸运的是,他的英俊和健美,也让他获得了另一层维度上的天赋和优越——读者也好,玛丽安也好,始终能感受到那些叫格雷斯或杰米的贵族男友们在外貌上是远不及康奈尔的。
如果说康奈尔的焦虑可以因为物质的改善而暂时化解,那么玛丽安的性格缺陷则是难以治愈的,这一点我们早已在无数文学、影视或真实案例中强烈感受过了。一个富裕但畸形的家庭,父亲的暴力,哥哥的变态,母亲的纵容,其他存在感稀薄却仍能感受到虚荣心的亲人,使玛丽安形成了低自尊的认知,也在长久的言语打压中习惯了自己被他人虐待的事实。康奈尔拒绝公开自己与玛丽安的关系,玛丽安却觉得,“跟别的高中同学比起来,他已经对我很好了”。她甚至不愿把这种伤害归咎于对方,反而责怪自己连累对方,继而责怪自己甘于接受这种羞辱。二十岁之后的玛丽安迷恋上性虐待也是如此,原生家庭的创伤让她表面上只是“冷漠而不可爱”,内在却承认了自己被扭曲对待(treated badly)的合理性。她从最隐秘的性的部分去寻找自己理应接受的惩罚,来达成价值感的自赎,而这就像沼泽,只能让她越陷越深。
三
萨莉·鲁尼擅长写年轻人的内心,也善于展现属于年轻一代的交流方式。比如她写人物的行动,和菲茨杰拉德时代的文采完全是两种方向,句式简短,用词通俗,她写对话,往往更短,并常常带有一些口语和不自觉的重复,这种重复背后是人物的心虚、游移和不确定,也是她笔下的年轻人一贯具有的“口非心是”的样子——他们并非不愿,而是无法传达出自己的本意,也许是缺乏勇气,也许是现代生活中人对隐私或颜面的最后一丝强撑。她展示年轻人之间的互嘲和自嘲,用最大的全球政治或最小的眼神和微笑,又展示这些嘲笑背后的慌张和空虚。而她如同上帝站在现场,将年轻人一一打开,让读者自行去梳理,去共情,又是非常古典的书写方式。
和《聊天记录》相同,《正常人》里也出现了大量的邮件往来。比如康奈尔在欧陆旅行期间,玛丽安去瑞典当交换生期间。中间也穿插了玛丽安的另一个朋友乔安娜的邮件。康奈尔和乔安娜可以说是玛丽安仅有的两个始终保持澄澈友情的人。小说里有个很好玩的情节:康奈尔在欧陆旅游时,每到一个城市,就要找一家网吧,同时和三个女人保持不同方式的联系:跟海伦视频聊天,用他手机运营商的网站给他母亲发一条免费短信,然后给玛丽安写一封邮件。当玛丽安问他要他的小说看时,他诚实地回答,自己那些反复打磨过的邮件,写得比小说更好。
邮件是一种很现代的通讯方式,但放在当下,邮件又是一种很复古的通讯方式,它处于形式上的拘谨和精神上的親密之间,刚好符合两人当时的关系。名义上亲密的人需要即时通讯工具来维持日常联系,而邮件作为一封“信”,比隔着屏幕的短文字要更有距离感和仪式感,这恰好能让两人有充足的空间去自由书写,即在面向对方的书写中彻底打开自我,挖掘自我。正如书中所写,“他没法说出来,究竟是什么让他在给玛丽安写信时如此全神贯注,但他觉得这不是一件小事。写这些信感觉像在表达某种更宽广、更基本的原则,关乎他的个体身份,乃至比这更抽象的东西,关乎人生。”
只有在这个时候,两个人的友谊是最稳固的,甚至超越了见面时那种由欲望所引发的遮掩和慌乱。我愿意相信,在他们将彼此变得更好的过程中,邮件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那是一种无保留的交心,也是一种绝对的私密。此外,他们也因为去除了面对面可能引发的尴尬而大胆调侃旧事,比如玛丽安在聊网络监控时说,“他们(特工)大概不知道你毕业舞会没有邀请我”,康奈尔在打听玛丽安的瑞典男友时说,“你有时候侦测变态的雷达不太准”。读到这些笑出声来,两个人的友谊突然有一种亲密无间的闺密感。
我还记得《聊天记录》里,作者写到弗朗西斯看邮件的一些细节,反复看,筛选关键字看,刚收到时不敢看,删了又从垃圾箱里找出来看等等,《正常人》虽然没有特意写到这些,我却能想象到康奈尔和玛丽安在阅读邮件的过程中波动的心情。
四
《聊天记录》的卡司定下不久,《正常人》的剧集已经播出,并很快风靡全球。这本书确实适合被影视化,时间线明确,画面感强,对话本身饱满,不用做太大的改编就可以支撑剧情。书中的玛丽安“长了一张百无聊赖的脸”,有些照片里“甚至丑得很艳俗,像有害的野兽一般,对着相机露出她参差不齐的牙齿”。(在另一个叫《在诊所》的短篇小说里,康奈尔就曾开车载玛丽安去看牙齿。)她应当给人一种另类的美感,像模特,或艺术家。但剧中的玛丽安是无死角的好看,好看到大家说她丑、她也说自己丑的时候,我一下就出戏了,但仔细看,她的气质又像作者本人。演康奈尔的演员选得特别好,有时美得像希腊雕塑,有时土得像长大后的哈利·波特,和书中“乡里乡气”且“不酷”的描述十分匹配,眼神中永远透露出善良又隐忍的气质。我觉得电视剧最好的部分是对性的视觉化呈现。在忠于原著的情况下,两个人的每次亲热被极具耐心地展现出来,加之音乐、环境的烘托和演员本身的投入,电视剧将身体和性的美演绎出超越语言本身所能描述的效果,让人愈发理解了肉体契合对二人的重要性和无可取代。值得一提的是,电视剧加入了非常有意义的青少年性教育,健康,自然,不做作。从地点来看,我更喜欢在斯莱戈和都柏林的部分,人物身上都带着在另一处生活过的影子。而风光无限好的意大利部分和压抑的北欧部分竟出奇地像《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和《女性瘾者》,有些尴尬。
五
去年夏天,我在北方的山里读完了《聊天记录》,很巧的是,今年夏天,我又在南方的山里读完了《正常人》。读到的是城市、派对、复杂人心,看到的是山泉、大雨、动物植物,难免引起一些感官上的反差,会觉得人物的挣扎在地球面前实在过于渺小。但我看到晴天和雨天,上山和下山,仍会想到人和人的关系,也尝试去找书中所写的“彼此环绕生长,为了腾出空间而长得歪歪扭扭”的植物。当我们说起亲密关系的时候,很容易就想到攻和守,爱和恨,想到付出和占有,伤害与被伤害,而《正常人》所提醒的,是更大更久远的东西——亲密关系中充满了共同成长的可能,在引领对方的过程中,也完成自我教育。所以小说的尾声是无比感人的,也正是这样的处理,让《正常人》具有了超出一般言情小说的能力。“他们现在拥有的将一去不复返,然而对她而言,孤独的痛苦远比不上她曾经的痛苦,那种觉得自己一文不值的痛苦。他将美德赠给了她,现在它是她的东西了。与此同时,他的人生在他面前展开,通往四面八方。他们为彼此做了很多好事。真的,她心想,真的,一个人真的可以改变另一个人。”
作者将视野拉出了亲密关系之外,让人又回到个体去思考,而不是拘泥于他们将会在一起还是分开。这不重要,人生是自己的,每个现代年轻人都深知这一点。在共同的泥土里呼吸,喝水,排泄,成为更好的人,走向未来的生活,这是超越关系的,也是超越结果的。我不关心他们以后会怎么样,见面就干,还是继续发邮件,我只知道,他们在大学毕业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自己所接受的自己。这是好的,这就够了,这是人和人之间能互相赠予的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