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辛弃疾农村词的“境界”
2020-10-09李钰楚
李钰楚
摘 要:辛弃疾除了擅长爱国词等题材,在农村词方面也有着很高的艺术造诣和丰富的思想内涵。本文根据王国维对“境界”的定义,从两个层次对辛弃疾的农村词进行分析:首先是其完整图景的构造方式,即如何写出“真景物”;其次是对其中的思想情感进行分析,即其所拥有的“真情感”,壮志未酬的心境下,将农村生活作为短暂解脱与无奈劝慰的两种倾向。
关键词:辛弃疾;农村词;境界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提到“境界”的并不仅指所写的景物,也指作者心中的各种情感,“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1]。王国维将辛弃疾与苏轼并论,“苏、辛,词中之狂”“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2],并认为“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唯一稼轩”[3]。
辛弃疾1182—1203年退居带湖和铅山瓢泉,此时是其创作的高潮期。经历了南渡前勇赴前线时的意气风发,以及之后的宦海浮沉,处境的巨大落差、理想抱负与现实的遥远距离,都使其心情矛盾而复杂,而这些情绪都在词中有所表露。本文根据“境界”理论,对辛弃疾的农村词所涉及的两个层面先后进行分析,即首先探究农村词中所述的“景物”的塑造方式,其次就其“境界”的思想和情感进行释读。
一、“境界”之一——农村词中完整图景的塑造
辛弃疾农村词中,构造出了完整、灵动的画面,充满着和谐美好的景象——“乡村田园风光、人与自然、人与人”[4],这为其农村词的图景增添不少魅力。
(一)多感官的综合运用
辛弃疾常将目之所及首先铺展在画面中,再传递出处于画面中的自己所听见的声音,来表现动态的人或者动物——有时在词中也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仅仅是一个声音的传递,也将发声者点缀在了画面之中。如《博山道中即事》中,词人将自己置身于画面之外,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以浣纱女的行迹串联整个画面,以一声稚子啼哭作为结尾。既有所见,也有所闻。再如“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鹅湖归病起作》),也是通过笑声来引出画面中的人物,并且使整个画面洋溢着轻松愉快的氛围。有时画面中还会加入词人的嗅觉,使画面更加立体、故事更加完整。例如《夜行黄沙道中》,词中有所见:明月、惊鹊、星、雨、山、茅店、林、溪;“七八个”“两三点”非常具体地描绘出开阔的视野。有所闻:“鸣蝉”“蛙声一片”,有所感:“清风”,这都更加说明这是一个静谧夏夜。有嗅觉:“稻花香”,说明这是一个丰收的时节,四处是堆积的稻谷。整个画面就变得充实。此外,还有许多地方运用多种感官来构图,比如“似有人声听却无”(《石门道中》),“酿成千顷稻花香”(《己酉山行书所见》)等。都不仅写出视觉所见,还通过综合调动听觉、嗅觉等多感官,将其他对象引入画面中,使得内容丰富充实、生动立体,使得其农村词塑造的景象拥有了多个维度。
(二)旁观者的全知视角
读者似乎可以通过其农村词来观望整个画面,即通过词展示出来的图景是非常完整的,词人没有陷入画面中,没有打破已营造出的氛围。如《村居》,整首词中都没有出现词人的身影,他只是在一旁观望着农户一家人的生活状态,是以见证者而非亲历者的口吻诉说,没有打扰一家人的生活。这也呼应了“低小”和叠词“青青”所营造出的和谐景象:这是相对于其他词中更为宏大的画面而言,范围更小的一种和谐和美好,不被外人打扰。但“范围小”不等于单薄,不等于不完整或不充实。这首词中,从景到人,都被赋予了具体的特征,画面感极强,非常生动。还有《黄沙道中即事》,主要是在写景,没有明确出现人物,也没有作者的经历,所写皆旁观所见,所以画面会从溪山到松竹,会从船行的水边到村中的小路,会从“一片画图开”的开阔之景到“时把琼瑶蹴下来”的细节,画面包含的范围是非常大的,因此所构造的图景才能够完整、丰富。
因此,作为旁观者,全知视角的运用可以营造更广阔的画面,也会使得所写内容更加丰富。在之前的研究成果中,也提到过“旁观者”,关注其“局外人心态”[5],即辛弃疾并未真正进入农民生活,并不能对其真正处境有同样的感受。或指出其农村词充满主观情感,更应称之为“闲适词”,只是欣赏和旁观农民的生活[6]。词中所反映的多是“农村中美好的一面”,而少涉及农民生活中“黑暗的一面”[7]。农村词是其同时期创作的一小部分,承担着与表达爱国思想和为民请命等内容所不同的职责,故有这样的特点也无可厚非。
(三)色彩鲜明,对比强烈
其农村词里也会经常出现鲜明的色彩,这使其描述的画面感更强、更生动,具有层次感。比如“红莲相倚浑如醉”(《鹅湖归病起作》);“松共竹,翠成堆”(《黄沙道中即事》);“绿醒红酣”(《云岩道中》);“白发”和“青帘”(《游鹅湖醉书酒家壁》)。词中色彩的出现不是单一的,还与其他颜色相互映衬:红、白、绿(青)、朱朱粉粉,并且常借助对仗的句式,使描述对象更加鲜明、具体,特征更加突出,具有了层次感。尤其词中时常出现的“白头”,也是词人对自己年华已逝,心中大志却无法实现的慨叹。与彩色放在一起,更加衬托出年华消逝的苦闷。
(四)人物、动物点状出现修饰画面
辛弃疾在农村词中,还常将景物作为主要描写对象,将人和动物以点状的方式放在画面中进行修饰。像《村居》那样整首词以人物来填充的农村词不多,更多的是在大篇幅描述画面之后,将星星点点的动物或者林边转角处的人(常通过声音)引出,再落入画面中,多作为所述画面的修饰,但却是不可或缺的成分。
比如《鹅湖寺道中》写风、流水、云木、急雨,倒数第二句写“倦途却被行人笑”,整个画面才具有了动态,才将“急雨”产生的具体影响表现在人物身上,说明上述情境与人不是无关联的,整个画面有了生气。再如《山居即事》,下阕写到“云连麦垄,雪堆蚕簇”,似乎只是描写一个寂静无声的春日,最后一句“被野老、相扶入东园”便是又在最后,将人物加入画面中,将一个全景的镜头缩小到画面中词人的视野里,也使整个词塑造的情境更加充实和完整,氛围更加和谐和美好。又如“斜日寒林点暮鸦”(《陌上柔桑破嫩芽》)、“新耕雨后落群鸦”(《游鹅湖醉书酒家壁》)、“轻鸥自趁虚船去,荒犬还迎野妇回”(《黄沙道中即事》),提到的动物作为乡村图景的一个部分点缀在画面一角,“点”“落”“趁”“迎”等动词的使用更使画面有了动态的呈现,更有生命力,新角色的加入也能够使图景更和谐。
以上是对第一层“境界”的分析。他综合调动多感官,使得文字所述之景不再局限于平面,而拥有多维度变得立体化;运用旁观者的全知视角,扩大画幅,使图景中的对象更丰富,图景也更充实;将鲜明色彩并列形成强烈对比,增加描述对象的层次,使画面感更强;将人物及动物呈点状修饰画面,将其所见动态化,增加图景的生活气息和生命力,使画面有条不紊、和谐融洽。
二、“境界”之二——农村词中思想情感的表达
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8]。因此,出现在辛弃疾农村词中的图景,也是其内心感受和思想的表达,也有除了分析其艺术性之外,值得深层挖掘的内涵。
(一)思想情感基调分析
范开评价辛弃疾:“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稼轩词序》)。辛弃疾有他挂念的事业,屈居乡村是他无奈的选择,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退居近20年后,64岁的他再次出山任职。当年金戈铁马、血战沙场的光荣已经远去,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也在年华流逝间消散。他对国家命运有迫切的担忧,面对现实却非常无力。但其豪情壮志仍郁结于胸:“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千古李将军》);“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独宿博山王氏庵》)。
他仍不甘屈服,但这在当时有些无力。辛弃疾认识到了自己处境的艰难:“但臣生平则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淳熙己亥论盗贼札子》)。他深知处境艰难,大业的实现也有许多阻力,功业未成便退居山林是他无奈的选择。“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再到期思卜筑》)。
(二)情感的两种主要倾向
1.短暂的解脱
辛弃疾将退居生活作为一种短暂的解脱,所以词中多是客观的景物,有时借景抒情,多用于自况。并无深刻激烈的感情抒发,他满足于此、乐在其中,因此他所看见的景物、他所选取的描写对象也是和谐美好的,尽管这种快乐很短暂。如《村居》只是对一个家庭进行细致的观察和描写,在字面中没有直接表达词人的所思所想。但词的整体氛围是安定美好的,这也正说明词人在看到这些场景时,确实沉醉其中,对这样平静和谐的生活是喜爱的。
再如“有何不可吾方羡”(《戏题村舍》),也说明词人正说服自己满足于此;“万事从今足”表明词人的心境是平静,满足的,在一旁看着“儿童偷把长竿”(《检校山园书所见》)时,暂时忘记了烦恼。
又如“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陌上柔桑破嫩芽》),词人自比为“荠菜花”,是通过比较两种花的生命力来自我宽慰,找到一种优越感。“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博山寺作》)也是对个人气节的表露与对乡村生活的满足。
2.无奈的劝慰
词中也隐藏着词人的雄心壮志与不甘心情愿,是种无奈的劝慰。这一类词中有字眼略带“愁”的色彩,但所记叙的事又似乎很平常。在平平无奇的微微波澜中,隐藏著词人内心的苦闷。这类词最为显著的例证是在多处出现“酒”。
比如“多情白发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游鹅湖醉书酒家壁》)、“醉扶怪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己酉山行书所见》)、“却寻诗酒功名”“今宵成独醉,却笑众人醒。”(《即席和韩南涧韵》)以及《卜算子》中的三首都以“且进杯中物”来结尾[9]。
王国维评价“至稼轩……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10]“‘境界有大小”,不能仅根据此便“分优劣”[11]。不论传达情感的大小,只要真挚都足以打动读者。也许在辛弃疾的农村词中并未寄托爱国词、登临怀古词那样激昂磅礴的情感,但他将那种心态下的所见所闻如实传达,已经很真挚、很有感染力了。他能够说出:“不去为盗,将安之乎?”(《淳熙己亥论盗贼札子》)说明他并没有脱离农民的生活,反而为民请命。之前的研究者也认为他的农村词是“表现了农民疾苦”的[12]。
如前所说,“农村词作在清新质朴、活淡自然的风貌下,隐藏了一种深沉的郁闷和痛苦的求索”[13]。借酒消愁成为古代文人的在失落时的首要选择,而在辛弃疾的农村词中,“酒”多次出现,说明这成为他劝慰、疏导自己的方法。同一时期他还写下许多词风颇为成熟的作品,不少都表达了郁郁不得志的苦闷,所以即使词中只提到了简单的“酒”,也是其胸中压抑的无奈、愁苦情感的微弱表露——毕竟他的主观情感不会被客观的题材划分所割裂。
王国维对辛弃疾创作有着高度评价,“南宋只爱稼轩一人”[14]。而农村词作为辛弃疾词作的一小部分,也许并不是历来人们给予最多关注的内容,却也能够挖掘出极高的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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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国维.人间词话[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55–56.
[3]王国维.人间词话[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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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孙赫男,孙述圣.试说辛弃疾农村词及其局外人心态[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03):47.
[6]叶志衡.美的“替代物”和乐的“消愁物”——试析辛弃疾农村词的局限性[J].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01(02):9.
[7]闫建利.浅析辛弃疾的农村词[J].大众文艺,2011(10):170.
[8]王国维.人间词话[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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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王国维.人间词话[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103.
[11]王国维.人间词话[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202.
[12]季续.简论辛弃疾的农村词——兼谈辛弃疾研究中的几个问题[J].宁波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1(01):15.
[13]沈伯华.论辛弃疾农村词的词风[J].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01):59.
[14]王国维.人间词话[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