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对《牡丹亭》园林意象的继承与超越
2020-10-09田舒宁
田舒宁
摘 要:在明清才子佳人爱情传奇中,花园多被作为男女主人公情爱的叙事场景,并无更深层的意蕴。而《牡丹亭》中的后花园却被赋予了丰富的审美意蕴和多重意象,堪称园林书写的典范。曹雪芹作为汤显祖的后世知音,其小说《红楼梦》以大量笔墨勾勒出了大观园这一人间仙境,幽微灵秀的“女儿之境”,民间宗教的“妖境”,佛门的“空寂之境”,文人心中的永恒“仙境”,这几重境地在《红楼梦》中环环相扣,将园林意象上升至精神园地的高度,实现了园林书写的大境界。
关键词:《红楼梦》;《牡丹亭》;园林意象;审美意蕴
在传奇创作史和昆曲演出史上,《牡丹亭》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汤显祖通过发生在花园中的生离死合的爱情故事,呈现出情对理的冲击、个体对体制的反抗、生命自由意识的表述和实现[1]。《牡丹亭》中的后花园,不只是男女主人公情爱的叙事场景,更是一个处处富于指涉意味的象征体系,承载了孕育春情的青春乐园、解放天性的桃花源等意象。曹雪芹作为汤显祖的后世知音,在小说《红楼梦》中继承并发展了《牡丹亭》的花园意象,凭借高超的园林设计才智与想象力,造就了大观园这一“幽微灵秀地”,涵盖了自然与人性之意涵。大观园曾是宝玉与诸钗解放天性的青春乐园,曾是隔绝污秽的干净世界,却最终转化为妖境、空境,展现出“仙乡何在”的悲剧美,承载了欢歌与凭吊的双重主题,实现了对《牡丹亭》花园意象的创新与超越。
一、解放天性的青春乐园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是窗台边被栽培在盆内的鲜花,被人精心照料,时不时修枝剪叶,只能按照主人的审美与意愿生长。然而某天她有感于窗边的一缕春光,发觉了花园这片自由天地。“姹紫嫣红开遍”[2]的后花园触发了她对自我生命的惊异,进而又慨叹青春易逝,产生苦闷难遣的春情。《惊梦》全出,字字都围绕在杜丽娘对自我鲜艳如花的生命感怀上,最后又落在适人、择婿、嫁夫这个根本念头上[3],于是有了梦中风流才子柳梦梅的出现。通过这美丽的梦境,杜丽娘于短暂欢娱中诞生了幸福的理想,现实中被抑制的自然天性和欲望在这个园林美梦中获得了自由的释放和实现[4]。爱情的命题与时间的命题并列在青春的花园里,园林春色,成了生命最绚烂的意象。
杜丽娘于深闺中孤芳自赏未免过于寂寞,而大观园这样一座女儿之境则要欢快热闹许多:由一枝独放变为姹紫嫣红开满园,由临水照花、孤芳自赏变为千红万艳的交相辉映。在这里没有烦琐的礼教束缚,只有解放人自然天性的美景,朝夕相处的皆是才貌俱佳、纯真无瑕的姊妹,青春在这里得到最自由的舒展,精神在这里实现最动人的共鸣。大观园有时也是个人的青春主場,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晴雯撕扇,香菱学诗,湘云醉眠……不同性情的女儿,展现着带着强烈个人色彩的青春魅力,而这样一种美又令园内其他个体产生审美与情感的共鸣,实现了处处皆美,美不胜收的青春之景。大观园也是宝玉顺遂意淫之情的理想场所,影响并推动了宝玉的个人心性变化,牵动着宝玉“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悟道过程。宝玉原是神瑛侍者历劫所化,警幻仙姑引他至薄命司阅“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又向他演奏新制的“红楼梦”仙曲,然而宝玉最终未能彻悟,故有之后宝玉重新返回人间继续历劫,大观园正是太虚幻境的人间投影。而宝黛之间的感情,也在大观园的朝夕相处中从年少时的两小无猜慢慢深化为刻骨铭心的爱情。综上,《红楼梦》之大观园完美继承了后花园的情爱意涵,并将之发展为少男少女们充满生机与欢笑的青春乐园。
二、隔绝污秽的干净世界
后花园是一处“武陵桃源”,是一片超越了伦理秩序、解放人性的净土。《牡丹亭》中,具有天然韵致的后花园,原是被遗忘、荒废的所在。杜宝从来不曾踏足,杜母也极力反对游园:“凡少年女子,最不宜艳妆戏游空冷无人之处。”作为典型的封建大家长,杜宝夫妇愿意为社会奉献的是与传统伦理要求相一致的规范化的大家闺秀,而不是一个有个性、有思想的生动个体。花园外的世界受儒家礼教所统治,天理教条斩断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亲近,压抑、束缚着人们本能的情感。是后花园使杜丽娘自由的天性以及对春情的渴望得以畅然抒发,在春天的声光色下觉醒了真实的自我。然而这样一种独立的意识是被社会、被父母否定的。当她再次来到花园寻梦,自然而然便生出了“重溯武陵源”的慨叹。
大观园不仅是宝玉同诸钗的青春乐园,其同样也继承了后花园的“武陵源”“桃花源”意象。而曹雪芹在花园的“武陵源”这一意象上进行变调,在其“幽闭”“隔绝于世”的基调上,又上升至了“干净世界”[5]这一意涵。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中,跟随贾政的众清客,就曾将“蓼汀花溆”拟作“武陵源”。第二十三回黛玉于沁芳闸看见宝玉以水葬花,道出了“干净世界”的心语:“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溜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6],这其实便把大观园隔离出了世外,独作为一个干净世界了。大观园是“干净世界”,与之相对的则是其外的“污秽世界”。与大观园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贾赦所处的荣府旧园,以及宁国府的会芳园。贾赦无耻且好色,作出了害死石呆子、逼娶鸳鸯、将亲女儿卖给中山狼等恶事。宁国府则是更加污秽不堪,“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正是外界的污秽,越发凸显了大观园的干净。然而,“欲洁何曾洁”,大观园这样一个干净的理想世界却实在无法长久,最终仍不免被外界所污。
三、仙境、妖境、空境的转变
不论是《牡丹亭》中的杜柳二人的花园情爱,还是《红楼梦》中宝玉在大观园的意淫之情,都呈现出了一个“情理两难”的局面。汤显祖支持的是情性合一、情理合一、欲理合一的观念,他把后花园纯粹作为一个幽闭的空间、充满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梦一般的存在,当主人公从梦境走向现实、从人鬼情变为人间情,并开始追求合乎伦理道德和传统礼教的婚姻时,花园便完成了全部意义,慢慢地隐去了。而《牡丹亭》最终结局也难以脱离“才子及第,奉旨成婚”的模式。因此,《牡丹亭》的花园意象未能达到更深的境地。
《红楼梦》对《牡丹亭》的超越之处在于,曹雪芹塑造出一个几近完美的花园仙乡,却并不把他完全梦境化、理想化,而是现实地、残酷地将其毁灭。初时的大观园是人间仙境,这些闺阁中的女子们在大观园这所花园里恣意地盛放着,不必为俗世所扰,不必遵守太多森严教条,更有宝玉作为护花人对她们悉心呵护照料。但大家族中的阴私龌龊使大观园这处仙境终究不能长久,而是被外部的污秽渐渐玷染成了妖境。人心的堕落、家族的败落使得诸钗各遭悲运。清白无辜的晴雯被王夫人迫害致死,温柔懦弱的迎春被嫁给中山狼,探春被迫远嫁,而黛玉坚守大观园,泪尽而逝,魂归离恨天。曾经的仙境转变为妖境,又变为葬花冢。待宝玉“归彼大荒”,投入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大观园又从妖境变成了空境。从仙境到妖境再到空境,大观园不只是回忆里被美化的梦境,也不只是宝黛二人的情爱乐园,而是红尘中的一部缩影,是大千世界的其一,却也折射出大千世界,其间上演着的悲欢离合、盈虚变幻在人世间不尽的轮回往复。从宇宙洪荒、一片虛无,再到万物生机、人间百态,有无相生,一部《红楼梦》留给后人的是无限的哲思。
四、永恒的乌托邦
大观园是宝玉的精神园地。神瑛侍者同顽石,构成了宝玉的表与里,他的外在是身份高贵的世家公子,但内里却是于补天无益的顽石,是一类边缘人物,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社会最主流的一类人:顺从正统规则,追求功名利禄。大观园这一女儿之境则成为他的诗意栖居地,成为容纳他漂泊灵魂的精神家园[7]。宝玉是以女儿们的守护者自居的,他希望能够保护女儿的自然人格、澄明状态,这也是他对于自身边缘性的一种坚守。大观园这一干净世界遭到毁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是时代的悲剧。但宝玉却永远不愿压抑本性、与世道同流合污,而是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方式,“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最后归于佛门空寂寻求解脱。园林意象也自仙境、妖境、空境的转变中达到被升华为精神园地的高度。
大观园亦是永恒的乌托邦。曹雪芹极尽笔墨写大观园及其间远超须眉的闺阁女子,却并不是为了在结尾将之毁灭以论证“世事无常,万境归空”。在曹雪芹心中,大观园是永恒地寄托了情的乌托邦,无常天道毁去的是它在人间的形,但在离恨天上,大观园的真实本体太虚幻境、孽海情天却被保留。诸钗在人间历劫一遭,终会同宝玉重会于此。在诸钗同宝玉之外,更有无数痴男怨女在此上演轮回流转的生命历程。“情”之一字,从未被弃绝,从未归于空无。而大观园等精神园地作为主流文化中的边缘化存在,尽管带有唯美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的特色,但它所容纳的自然与感性,在促使政治的合理化和人性的和谐发展方面,却无疑有着重大的意义。而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大观园这样一座中国文学里绝无仅有的人间奇境奇景又成为无数读者心中的理想世界,这也是文学所造就的“永恒之道”。
参考文献
[1]叶长海.牡丹亭:案头与场上[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310.
[2]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315.
[3]张福海.回到独立个体的自身存在——《牡丹亭还魂记》新论[J].戏剧艺术,2002(01):71–82.
[4]史春燕.花园·春色——论《牡丹亭》花园意象的多重意蕴和艺术功能[J].名作欣赏,2010(33):113–115.
[5]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35.
[6]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315.
[7]冯文楼.从桃花源、后花园到大观园——一个文学类型的文化透视[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05):104–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