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礼:健康工作70 年
2020-10-09王京雪
◎文/ 王京雪
张礼是那种岁月拿他没辙的人。这一点,年纪越大越明显。这位95岁的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是1982年清华物理系复系后的首位系主任,1949年正式踏上大学讲台的理论物理学家,一退休就接受返聘,继续留在讲台上,至今每年春季学期仍会开课。
他是新中国教龄最长的大学教授,是教授们的教授,老师们的老师。他的学生可以从“20后”排到“00后”,其间英才辈出。问及让他自豪的学生,他怕说不完整,干脆放弃“列举”。他带的第一批学生里,有我国激光研究领域的先驱者之一马祖光。5年前,他过90岁生日,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是清华大学原校长顾秉林。
“我已经干了70多年啦”
最近,张礼刚讲完本学期的“量子力学前沿选题”课。这是1998年,他73岁时为清华大学物理系本科生和研究生开设的一门选修课,讲到今年已22年了。因为讲的是“前沿”,所以每一年,每节课,他都得重新准备教案,更新大量内容。
跟过去站在教室里讲课不同,今年受疫情影响,他讲的是网课。这位95岁的老教授适应得好极了,他发现通过微信群等方式,学生比面对面听课时更愿意提问。
直到现在,张礼还在不断琢磨,怎样讲课能让学生们更爱听,学到更多东西,产生更大的兴趣。
他清楚地感受到每一代学生各有不同。去年秋天,他在党支部组织生活会上作自我检查,说在帮助学生上做得不够,比如只在课后答疑,让有不懂问题的学生主动来问的做法,更适合从前一门心思念书的学生,不适合成长在各种外界诱惑里的新生代,必须改进。为此,今年他在每周两次、每次一个半小时的正课外,增设了一节专门的答疑课,效果不错。
清华大学20世纪50年代提出了一句沿用至今的口号,叫“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我已经干了70多年啦。”张礼说。常有人问他这么多年来,动力何在,他的回答很简单:“就是觉得有意思!”
学不厌,教不倦。所有人都觉得他真不像90多岁的人,全然无视大众对“什么年龄做什么事”的普遍认知。“没人规定我要怎么做啊!”张礼说,在任何年龄,他都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讲课是我的救命稻草”
“现在很多家长要监督甚至逼着孩子用功,这不行,这么弄他根本不喜欢这东西。我小时候是玩大的,干什么都找有意思的做。”
1925年,张礼生于天津,父亲是有名的中医,家境殷实。作为家中独子,家人对他没太多要求,只要别出门乱跑,他尽可以玩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拿方匣子照相机拍照,用钻石针唱片机放京剧,从收音机里听古典乐……后来,张礼一辈子都喜欢摄影、京剧和古典乐,书房里有一排排相册,和一打打唱片。“念书当然费力气,但在这个过程里,我也能找到趣味。”中学时,张礼对物理产生兴趣,“力、热、声、光、电,里面有好多道理,多有意思!”
高中毕业,他考入北京辅仁大学物理系。4年后,以理学院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在刚复校的山东大学做了一年助教后,张礼考取美国康奈尔大学的研究生,出国深造。
张礼1948年秋天到美国,刚读完一学期,有中共地下党朋友动员他回国参加革命。1949年初,张礼给导师留了封信,悄然回国。
他的导师、物理学家菲利普·莫里森,后来多次寄来最新出版的物理书。张礼家中仍保存着1951年时收到的一本《量子力学》和莫里森的随书来信:“衷心祝愿你和所有新中国人民拥有和平且充满创造力的未来。”
回想求学经历,在康奈尔大学的半年虽短暂,却因为莫里森和著名物理学家费曼的存在,成为张礼难以忘怀的时光。
他永远记得听费曼讲课时的心情,“这个人有魔力,讲课太迷人、太有意思了,跟变魔术似的,一下就把我吸引住了,我后来无论什么情况都一心要搞物理,和费曼有关。”
回国后,张礼先到北洋大学(今天津大学)任教,又由国家公派到苏联列宁格勒大学进修。1957年,32岁的他调入清华,参与创建为发展中国原子能事业成立的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
张礼最想做的,一直是物理科研,探究物理学里的“道理”。但国内师资人才稀缺,到清华不久,他就相继出任工程物理系核物理教研组主任、副系主任、系主任等职务,长期分管教学及研究生培养,一半以上的时间搞行政,剩下时间搞教学。“讲课是我的救命稻草,科研搞不成了,我靠讲课不丢业务。”张礼说,“而且这也很有意思。”
他一门接一门地讲,原子核理论、原子核结构、原子核衰变、量子场论、基本粒子理论、磁流体力学、受控热核反应……许多专业课过去没学过,就先自学,边学边教。“科研搞不成,搞教学也是搞物理,我也喜欢。”
最痛苦的是“文革”时期,课也讲不成。有朋友把书全卖了,说再也不干物理。张礼一本没卖,“我将来还要干这个,虽然看不到出路,很苦恼,可我这志向并没有改,那就等着吧。”
等“文革”结束、改革开放,“哎哟!我这个高兴,热情高到什么程度?”张礼回忆,物理学家赵保恒在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讲课,当时已经50多岁的他,约了比自己年轻20岁的北大物理学教授赵志泳,每周两三次从清华、北大骑车去玉泉路上的高能所听课,一堂不落。
杨振宁、李政道回国讲课、作报告,他也全去听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学习,赶快好好学,那是我人生里最快乐的时间之一。”他觉着能与这种快乐相提并论的,是家里小孩诞生的时刻。
被时代的风浪裹挟前进,对物理的热爱是张礼内心的压舱石,不论现实把他推向哪个轨道,一有机会,他就想方设法偏回心之所向。
物理对他有不变的“引力”,“什么东西把我撬走了,它就又把我吸回来。”他笑着感叹,“人生啊,我这辈子就和物理干上了。”
“责任感是当代学生的必备特质”
张礼的很多学生,都听他讲过自己治学中的一大憾事。在苏联列宁格勒大学做理论物理研究时,张礼发表的有关“电子-正电子系统的定态及其湮没转变”的论文,被国际公认为正电子湮没谱学的奠基性文献。学校为他安排了类似博士后的职位,希望他继续深钻,但他没理解校方用意,也没向人讨教,匆匆交差回国。几年后,一位美国教授用他的方法深入研究,发展了全新的分支学科“正电子湮灭谱学”。这位教授后来到清华讲学,特地打听了张礼的消息,并在作报告时向他致谢。
“一个研究方向,愣让我毫不在乎地丢掉了,这是我会记一辈子的遗憾。”张礼讲这件事给学生们听,希望他们吸取教训,在学习中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主动请教的习惯。
教了70多年书,张礼说想教给学生们的,首先是知识,然后是方法,最后是思路,也就是如何找到问题并解决。他认为今天的中国学生,首先应具备的特质是对民族和国家的责任感,“这是必要条件,要从这个角度思考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没有这种责任感,什么事只看个人利益,今天这个合适做这个,明天那个合适做那个,很难有大出息。”
在80岁生日宴上,张礼曾发表演讲,畅想未来的清华大学物理系成为学术创新的发光点,“我一直有这个梦,希望我们的教育不断提高,不仅吸引国人,还能吸引全世界的学者来学习。”
“找最吸引自己的事,玩命去干”
今年,张礼的著作《量子力学前沿问题》将推出内容更丰富的第三版,还有一本去年完成翻译的经典物理教材译著即将面世。“这个年纪是可以不干了,但我愿意干啊,我还想干呢!”
从52岁到90岁,张礼每天清早5点半,会出门跑3公里步,近几年才在医生建议下改成快走;7点左右,开始一天的工作;晚上9点,躺上床看报,打开CD机放古典乐,困意上头就关灯睡觉。
张礼的生活几十年一成不变,规律到单调,很难从中找到什么了不起的故事。看上去平淡,但只有很少的人能做到。尤其在做出成就后,还能保持这种纯粹的科研生活,更不容易,因为很多人的精力重心都会离开学术,转向各种社会活动。
如果要追逐名利,张礼是很有资本的,在他那个年代,他做出了许多不错的工作。包括2013年,他和徐湛等学者在20世纪80年代完成的工作获得中国物理学会周培源奖,这是国内理论物理方面的最高奖。他们的工作被国际同行称为ChineseMagic(中国魔术),至今仍有很多用处和新发展。但张礼对名誉加身或追求名利都没什么兴趣,也不怎么参加评奖之类的活动。他只是简单快乐地干自己的物理教学。
走过近一个世纪风雨,在张礼看来,人生在世,什么最重要?
“做出你可能做出的贡献。”他这样回答,“有多大本事都使出来就行了。”“我的一生很平稳,没怎么在很不利的条件里折腾,比较幸运。”
但张礼先生的福气,或许不是来自运气,而是来自他一生都遵从自己内心,以及永不厌倦的好奇、持之以恒的热忱和脚踏实地的努力。他不计得失成败地做了一辈子自己爱做的事,也从中获得了最大的快乐。
“如果您现在是个年轻人,会选择过怎样的生活?”
他“哈!”地笑出声,兴致勃勃地畅想,“那选择太多了,要找最有意思、最吸引自己的事情,玩命去干。当然也不是整天只干活,”他抬手指指书桌旁的唱片机,“还要听听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