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过瘾
2020-10-08江青
我很喜欢《舌尖上的中国》(A Bite ofChina)这部展示普通中国老百姓的有关中国食文化的纪录片,几年前“舌尖”一伸出,我跟妈妈就立刻注意到了,有时还跟妈妈一起在她公寓中观赏,非常意外地发现原来老朋友蔡澜担任了这部片子的总顾问。
疫情期间冬月敬笙发出的有关蔡澜的各种微博和视频,让我们看到了立体的不同层面的“才子”。我知道蔡澜谦虚,不喜欢大家这样称呼他,但确实蔡澜出名是因为他有一张好吃、会说的嘴和一杆犀利的笔,而笔又包括了写文章和书法两方面,他的文章和出版的书,前前后后我看了不少,概而言之简洁幽默,轻松易懂,人生感悟,声色犬马,七情六欲,包罗万象;他自称:“不是‘书法家,但绝对是书法爱好者。”2017年秋季,蔡澜在北京荣宝斋举办《蔡澜荣宝斋行草展》,后来又在香港的荣宝斋举办,展览后,他寄了北京和香港的两本展览画册给我,草书内容,他选择了一些大家熟悉的字句,“活在当下”“看破放下自在”“狠狠地过每一天”“快活人”“了不起”“真”“过瘾”,今天又翻找出来看真过瘾!
说到过瘾,必须提到最近居家过日子,食材单调而馋虫又在肚里爬,重看《蔡澜逛菜栏》,视频名字起得妙,各地菜市场食材,琳琅满目叹为观止,虽然不可能买到品尝,但在疫情期间看得让人轻松愉快,过瘾!《蔡澜叹名菜》中的“街边小食大牌档”“私房菜”“食经”,失传菜式比比皆是,吃不到,看看也解馋,吃不到可是可以过干瘾!
蔡澜的好朋友金庸先生曾论道:“蔡澜是一个真正潇洒的人。率真潇洒而能以轻松活泼的心态对待人生,尤其是对人生中的失落或不愉快遭遇处之泰然,若无其事,不但外表如此,而且是真正的不萦于怀,一笑置之。‘置之不大容易,要加上‘一笑,那是更加不容易了……”
我跟蔡澜1960年代就认识了,他1963年在香港定居,开始在邵氏电影公司任制片,我也是1963年步入电影界,虽然最后不是邵氏签约演员,但与蔡澜有许多共同朋友如郑佩佩、梁乐华(艺名岳华)、张冲等都是邵氏签约演员,还有导演李翰祥、胡金铨等,蔡澜因为任制片,频繁地穿梭于港台之间,有机会认识,但来往并不多,印象中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模样,中、英、日、台语都很流利。
直到1982年,我在香港舞蹈团任第一任艺术总监,当年邀请蔡澜参加1983年“亚洲艺术节”,香港舞蹈团会首演我编导的《成语舞集》,共有十几段围绕着成语内容的舞蹈组成一台晚会节目。我对舞美上的设想,是用不同风格的书法设计,表现出不同成语的意境。我以为无论是“意在言外”或“意在言中”的成语,都是人们思维和认识的结晶。
反复考虑后认定:担当此任非蔡澜莫属。跟蔡澜认真谈了我的构思后,他欣然答应,于是我们有了合作的机会,我才真正认识他。大家可能还误以为蔡澜的生活就是吃喝玩乐,酒色财气,活得滋润洒脱,其实不然,跟他合作后才知道,无论工作或享乐,他都是一丝不苟全力以赴,并且不断在力求创新。
记得“一鼓作气”这个成语他将“一”字,字体由小到大,笔划由细到粗,笔触由拘谨到豪放,反复连续循序渐进运用,直到最后一、一、一、一……节奏越来越快的巨型一字打到天幕上,此时鼓声音乐起,十二位男舞者跨着大步鱼贯而入,同时一鼓作气四个大字才完全显现出来。十几段舞蹈他从书法中寻找出各种不同的表现方法,选用狂草、行草之余也选用了毕恭毕敬的楷书,用不同书法大家以及不同流派的字体,与每段舞章搭配得天衣无缝。
跟蔡澜合作的这段故事鲜有人知,这不是他本行,拿他的话说:“帮朋友忙,客串一下好玩而已!”轻描淡写多潇洒。
我没有打听朋友私生活习惯,跟他一起工作看他永远独来独往,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家室。
1980年代中期,张文艺(笔名张北海)给我打电话,说要在家请蔡澜夫妇晚餐,约我和比雷尔同聚,我们欣然前往。不太记得清楚了,好像那天吃的是缅因州龙虾,在纽约龙虾物美价廉,只只生猛,蔡澜还用活龙虾做了日本生虾片当开胃前菜。
文艺爱喝单一麦芽威士忌,蔡澜和比雷尔也喜欢,所以三个男人坐在一角喝着威士忌用英文谈天说地。我跟蔡太太、张太太(周鸿玲)另外坐在一角喝着葡萄酒用中文说地谈天。整个晚上很尽兴、愉快,吃完饭已经夜深了,我们才告辞回家,我们也住在SOHO区,走路五分钟就到家了。
第二天鸿玲打电话来问:“你走后蔡澜夫妇觉得很纳闷,你和她这么熟的朋友,怎么会装着不认识?整晚左一个蔡太太,右一个蔡太太。”我说:“是第一次见啊,我都不知道蔡澜已经结婚有太太。”“她的名字叫张琼文,你现在想起来了罢?”“名字听起来好像很熟,但——”我还在犹疑,鸿玲提醒我:“当年台湾赫赫有名的女制片,现在想起来了?”等了一会儿:“啊——”我张口结舌恍然大悟,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1966年婚后,毫无电影经验的刘家昌提出想要当导演,理由纯粹只是为了男人的名字必须在女人之上,电影界行规,导演挂名绝对在主角之上,为了他的自尊心我竟然依从他成立了“昌青电影有限公司”,连电影公司的名字他都要丈夫“昌”必须在妻子“青”前面。那年我不到二十二岁,不但主演还打鸭子上架当上了制片,我正当红,一口气签了多部电影主演合同,合同如同“卖身契”,因为我无法再挑选剧本,只一门心思赚钱给“昌青”公司拍电影。不料第一、二部电影根本接不上,卖身契得到的酬劳,远远不够制片的庞大开支,于是拆东墙补西墙,抵押了娘家的房子还要四处借贷,签了更多的“卖身契”——电影主演合同。
张琼文当年在台湾台语电影圈内任制片,是个呼风唤雨响当当的人物,连李翰祥导演的香港国联电影公司在经济周转失灵时,也常常找她调兵遣将应付燃眉之急。情急之下我找张琼文帮忙,善良的她看我拖着个幼子,又毫无制片经验,也替我着急,看我一筹莫展,眼泪都急得快要掉出来了,所以总是设法尽可能地帮我解决问题。事后她同情地劝我:“小青,你不要太傻了……”
当年拔刀相助的感恩之遇我怎么可能忘记? 但我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张琼文是蔡澜太太? 昨天晚上我看到蔡澜身旁的是个小鸟依人柔情似水的女人——蔡太太,她尽失当年呼风唤雨的女强人气势、雄风,好像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女子。越想越觉得自己昨晚太失礼,今天赶快当面道歉,同时也谢谢她当年对我的照顾。琼文微笑着说:“昨晚我告诉蔡澜,江青真是个好演员,戏演得太好了,整个晚上都装着不认识我……”“真是天晓得,就是现在我面对着你,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才知道脱胎换骨是什么意思啦!”
现在想来想去,确实人生太奇妙了,完全无法用逻辑思维和想象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