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梦》内外:抗争的“王爹爹”,拉锯的城市话语权
2020-10-08李玉楼发自湖北武汉、四川成都南方周末实习生沙莎
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发自湖北武汉、四川成都 南方周末实习生 沙莎
纪录片《城市梦》里,2014年的王爹爹和胡毅峰。
受访者供图
2020年9月8日,武汉,尽管右手截肢,王兆阳还是熟练地把西瓜切块装盒。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 ❘ 摄
★吕德文梳理本世纪以来涉城管暴力事件后发现:2010年以后,大中城市的案件数量开始下滑,2014年以后,全国范围内的相关案件数也转头向下。
“那时社交媒体开始普及,不少围观者会将城管执法视频传到网上。”一位上海城管官员回忆,舆论无法忍受任何形式的暴力执法行为,原先的执法手段难以为继。
工作中,胡毅峰觉得王爹爹就是一个难缠的麻烦制造者,但在作为观众欣赏纪录片时,却能感受到那种溢出银幕的风采。
武汉的8、9月,白日里动辄三十五六度,人像走在巨大的焖锅里。中年协警徐震守在鲁磨路和当代花园路路口,光站着,也一身大汗。
事不多,只是这阵子,不时来些奇特的过路人,凑上前问,“王爹爹的摊儿”在哪儿。
总是一脸期待,徐震见惯不怪,指向一地碎裂的砖。
碎砖拼凑出四五平方米,五六年前,上面曾是一个小书报亭,最小的那种,养活河南摊贩王天成一家五口。
王天成,纪录片《城市梦》里的王爹爹,片子的绝对主角。2011年,洪山城管把书报亭无偿提供给他使用。王天成卖衣服杂货,儿子王兆阳在旁支出一个近三十平方米的水果摊。
《城市梦》是一部关于武汉城管清理鲁磨路沿街摊贩过程中矛盾冲突的纪录片,从片中影像看,这个寻常的书报亭,颇有些不寻常的壮观。
2014年,鲁磨路被规划为珠宝一条街,城管对沿线摊贩进行专项清理。2015年初,书报亭被调离,留下这一地碎砖。
王爹爹的“保卫战”发生时,武汉人徐震还没当协警,但对这位“鲁磨路明星摊贩”亦有耳闻,“他家买水果秤足,熟客都同情照顾他们,也有店主和行人看不惯,没少被举报”。
王家地摊是鲁磨路清理行动中的“堡垒”,导演陈为军的团队记录下这场“惊心动魄的斗争”。
21世纪第一个十年里,随着城市化加速,城管与小贩的冲突时常见诸报端,被视为观察转型中国的一个窗口。时间流逝,又仿佛不经意间消失在舆论视野。
有研究认为,近二十年的城管治摊,并非一场循环往复的猫鼠游戏,更是一场权力对城市空间的规训,以及多方对城市空间的话语权之争——城管执法者通过权力的均质渗透,不断拓宽城市中心区的边界;地摊经营者则在执法难以覆盖的灰色空间采取战术性抵抗。这些抵抗遭遇城市治理和经济转型的双重挤压,实力较强者大多另谋出路,“疏堵结合”的思路则为少数弱势经营者提供出路。
王家过去二十年的故事,恰与这场漫长的城市治理运动同频。
卷入城市化
时隔五年,《城市梦》在2020年8月25日公映。
题材罕见,排片寥寥,最主要的观众或是各地城管。直到9月14日在视频平台上线,一周内播放量突破千万。
徐震说到访者络绎不绝,不过,南方周末记者采访这天,9月8日,只遇上一位。《城市梦》在武汉的排片,就安排在离鲁磨路最近的鲁巷广场影院。
饶有兴味的是,鲁巷广场正好位于王家新旧两个摊点中点,如同这户移民家庭的命运枢纽。
鲁磨路,如今是一条城市干线了,连接光谷CBD和东湖风景区,沿途散布华中科技大学、中国地质大学等高校。而在二十年前,它还是一条土路,道路两旁,科研院校和城中村犬牙交错。
2001年,借由密布于此的科研机构,“中国光谷”规划选址此地。当年底,鲁磨路变身40米宽的水泥路,旋即,又被占道经营的地摊和大排档填满。
“当年,行人通过鲁磨路都很拥挤,车一进去就堵死了。”武汉大学社会学者吕德文如是回忆。
吕德文曾执教于华中科技大学,当时华科学子口中的“堕落街”,就是鲁磨路旁的一条背街小巷。
那是一个商贩聚集的城中村,从书店到歌厅,从面馆到烧烤店,为学生提供能想到的一切。店铺外,数量庞大的流动商贩也汇集于此,辛辣的食物和廉价的日用品,大多由他们提供。
王爹爹一家在此落脚多年,卖鞋袜、小电器、小百货。儿子王兆阳,这个23岁时在深圳台资工厂失去右手的男子,还卖过煎饼,但一只手实在做不过来,放弃了。
2008级的华科学生是“堕落街”最后的客人。那年秋天,“堕落街”启动拆迁改造,鲁磨路两侧的城中村拆了,相继建起了教师公寓和科技园。
吕德文长期关注城市暴力问题,他梳理本世纪以来涉城管暴力事件后发现:2010年以后,大中城市的案件数量开始下滑,2014年以后,全国范围内的相关案件数也转头向下。
2014年,吕德文将这片日常生活所及的街区作为田野,进行蹲点观察。
“世纪之初,地摊主大多是下岗工人和失地农民,基本都是弱势群体。2010年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吕德文说,他的团队2014年对鲁磨路两百余户流动商贩的调查显示,其中20户属于温饱线上的弱势群体,其余更多是生意人性质。
同一年,陈为军来到鲁磨路时,背街小巷的改造正在侵蚀流动摊贩的地盘,他们只能盘踞在地质大学大门附近,与城管游击作战。
彼时,各地城管负面新闻多发,“那时社交媒体开始普及,不少围观者会将城管执法视频传到网上。”一位上海城管官员回忆,舆论无法忍受任何形式的暴力执法行为,原先的执法手段难以为继。
在武汉,城管推出了举牌执法、鲜花执法等柔性执法手段,同时,城管练摊以及“小贩诈尸”等新闻也在全国受到关注。这些引起了这位本土纪录片导演的兴趣。
“我们当时好奇城管为什么会搞出这么多冲突,好像是专门欺负老百姓的样子? 我们就抱着这种好奇去看看。”制片人戴年文回忆。
时任武汉市城市管理委员会主任干小明是宣传口出身的干部,爽快地同意了拍摄。
“没问题,欢迎你们自由拍摄,我们给予支持和配合。”时任洪山区城管局局长赵洋认领了拍摄计划,并向拍摄团队推荐了鲁磨路。
2014年春天,鲁磨路上规划多年的珠宝一条街开始落地。根据规划,洪山区计划投资100亿元,建设一条1.8公里长,面积达100万平方米的珠宝街区,拼上光谷商圈最后一块拼图。
前一年冬天,胡毅峰履新关山二中队中队长,到任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清理珠宝一条街沿线的占道商户。
“一开始,我内心是拒绝拍摄的,”胡毅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深知少不了矛盾冲突,“我摸不准拍出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胡毅峰是武汉面向社会招收的第二批大学生城管。2003年,这个法学专业毕业生进入城管队伍,当年他还报考了法院、司法局等多个部门。
“我当时对城管的印象也不好,有一次在街口碰上城管巡逻,看到落荒而逃的小贩也心生同情。”胡毅峰笑道,做城管也是为了找个饭碗。
众多游击摊贩中,王爹爹一家是少有的正面抵抗派。陈为军的镜头对准了他们,记录下鲁磨路城市化的这最后一役。
正面“抗争”
在武汉,王家也曾被好运眷顾,与城管斗争最激烈的2014年,也是这家人摆摊事业的顶峰。
2011年免费获得书报亭使用权后,王天成卖衣服杂货,王兆阳和妻子先是在一旁卖金鱼和鲜花。
仿佛一夜之间,电商兴起,地摊小百货突然就卖不动了。大学生开始在网上选购百货类商品,生意越来越难做,每天能有一百块营业额都能高兴一晚。至今,王兆阳家中还堆着当年的存货,“脑子不灵,不会做生意”。
一次买水果时被“缺斤少两”的经历,促使王兆阳涉足水果生意。“别家缺斤少两,我做实在生意,慢慢就积累出了口碑”。
鲁磨路整治开始时,水果生意刚走上正轨,每天能有上千元流水。按王兆阳估算,好的时候,一个月有六七千元利润。
与此同时,正在地质大学附中读初中的女儿成绩颇佳。体面的收入,争气的女儿,这个在武汉摸爬滚打十几年的家庭,终于看到融入城市的曙光。
因此,鲁磨路整治对王家而言,无疑是一场巨大的心理冲击。
王家集齐了老弱病残的弱势特征,很难转行就业,老家的房子也快塌了,“抗争”来得格外激烈。
自幼失去父母的王爹爹深谙抗争之道,镜头里,他动辄脱衣扭打、挑衅队员,或是哭天抢地、倒地不起,还会高声诵读宪法中关爱保护残疾人士的段落。
2012年冬天的一次执法令队员冯俊印象深刻。他和同事到王家摊点下达文书,看到执法人员后,王天成丝毫不躲避,冲着他们大声理论。“当我们离开时,王爹爹还拉着我们不让走,跟着我们从摊点一直走到光谷广场,一边走一边骂,并配合着脱衣服,到广场时已经赤膊了。”
武汉的冬天极冷,走到光谷广场要走上1公里路,赤膊的王爹爹,引来路人注意。
在吕德文看来,这种抗争主要是一种姿态,“他只能伺机而动,借由结合异质元素,操弄事件,将其转换为机会。”
然而这一次,城管一方有了依据。2013年,《武汉市城市综合管理条例》出台,是全国首部城市综合管理方面的地方性法规,写明了占道经营的法律责任和查处办法。
在此之前,“占道违反哪一条法律”是城管队员面临最多的诘问。城管设立之初,曾长期处于“借法执法”的窘境,工作牵涉十几部部门法规,两百多项执法事项。即使是法学生,胡毅峰也感到力有不逮,很多程序也无法可依。
譬如告知书送达这一条,在城管执法初期,如果对方不配合签收,“执法程序就有瑕疵”。
纪录片开头,城管队员去王家摊点执法,心情不错的王天成笑着说,“我这是首次给你们签字。”但意识到城管决心要清理了,王天成对着摄像机撕毁了告知书,周边其他摊贩也抵触签收。
“新修的行政处罚法明确规定了留置送达的条件和程序,我们就请来街道负责人在场见证,同时录像保存证据,完成送达程序。”胡毅峰说。
也是在2013年底,他升任洪山区二中队中队长。
上任第一件事,是带着礼物去拜访王爹爹,“他在洪山城管系统内都是有名的,我当然得去拜拜码头,拉近一下关系”。
在鲁磨路清理行动的策略中,队员李忠于负责执法,胡毅峰扮演沟通者角色,“一边执法,一边谈”。
“柔性执法”
“苍蝇,你就是个苍蝇。”影片中,王爹爹一头白发冲冠,指着城管队员大骂,尾随城管执法,指称队员收取保护费。
胡毅峰坦言,工作中觉得王爹爹就是一个难缠的麻烦制造者,但当作为观众观看纪录片时,却感受到那种溢出银幕的风采。
不同于父亲简单的“贪官要害我”逻辑,性格内敛的王兆阳很快认识到自己在法律上并不占理,尽管对这部没有丝毫参与感的法规缺乏认同,但他还是选择了谈判。
“当时的城管已经很文明了。”王兆阳用了一种超越自身话语体系的表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洪山城管用盾牌围住父亲,限制他阻挠测量摊位面积的行动,击溃了自己内心的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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