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天使（二）

许诺晨

第二章 封 城

许依依戴上口罩和护目镜赶到急诊，才发现自己对疫情的预判和眼前的现实，整整差了十八条街。

江城医院的急诊大厅宽敞开阔，硬件设施放眼全国都算是顶尖，可这时候却完全失去了平时的专业和有序。大厅、注射室、会诊室、留观室，处处人满为患。

大部分病人没有戴口罩，处在完全无防护的状态。在这样密闭的空间里，许依依仿佛能看见病毒随着飞沫喷射而出，冷笑地看着这芸芸众生。

她紧了紧口罩和护目镜，在人群里找到张梓文，把带来的物资交给她。

虽然是冬天，张梓文却忙得汗流浃背。新闻里对新冠病毒存在人传人的肯定，让大批发热患者都涌向了医院。可医疗资源有限，而患者又实在太多，平均要排上三四个小时的队，才能拍上片子。

许依依和张梓文相互配合，提高分诊效率。张梓文没有戴护目镜，而是把仅有的五副护目镜让给了急诊和呼吸内科的几位医生，自己只是戴了两层一次性医用口罩。她比许依依大上几岁，性格开朗活泼，有个四岁的可爱女儿，平日里就像个知心大姐姐，对许依依一直挺照顾。

许依依有些担心，想把自己的护目镜让给她，却被张梓文拒绝了：“像我这样能做基础护理的护士很多，可你们医生是稀缺资源，一个都不能倒下。你就安心干活儿，我这口罩防护足够了，明天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弄点装备。”

病人源源不断地来到急诊大厅，大厅里充斥着人们呼出的二氧化碳，许依依一阵阵头晕，她知道这是缺氧和低血糖的症状。可别说去吃晚饭了，连停下来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六点多的武汉，天完全黑了。这座美丽的城市，正悄然陷入一场巨大的危机。

许依依正忙着，一辆120救护车闪着警示灯呼啸而来。几个人推着台担架床一路小跑进了急诊大厅，床上的人“哎哟哎哟”地大声叫唤，中气十足。

紧跟着120的两辆私家车上，各下来两三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头发五颜六色，发型又酷又潮。大冬天的，他们牛仔裤上的洞比脸还大，隐约露出的秋裤犹抱琵琶半遮面。

张梓文无奈地放下手里的耳温枪，低声骂了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来添乱的！”

急诊这个科室最是锻炼人。形形色色的患者，有的生命垂危，有的胡搅蛮缠，有的没病非说自己有病，有的有病非说自己没病。张梓文毕业后就来到急诊，早已经练成一身金钟罩铁布衫，附加一对火眼金睛。

她走过去，跟车的护士立刻汇报：“患者周睿，脑外伤，电吹风砸了后脑勺，做了基础包扎，主诉头疼，胸闷。”

张梓文惊讶：“电吹风？”再一看患者和陪同人员的打扮，心下了然，“做美容美发的吧？”

躺在担架床上的年轻人周睿，看起来比疲惫的张梓文活力四射了不知道多少倍，说起话来嬉皮笑脸：“护士姐姐好眼力，我是‘发如雪的老板兼高级造型督导。”

医院都挤成什么样了，偏就有这样不省事的家伙。张梓文气不打一处来：“你头还疼吗？”

周睿立刻垮下脸：“疼得厉害，还发晕。”

跟来的几个年轻人吵吵了起来：“我们根本没碰他，是他自己撞了头！”

另一边立刻反击：“我们老板又不是傻子，自己拿腦袋撞电吹风玩吗？”

“你们‘发如雪趁着年前生意好，恶意降价，这是扰乱市场秩序！”

“你们‘绾青丝自己留不住客人，还跑来我们店里闹事，打伤我们老板！”

张梓文皱眉听着，心里明白了大概。她动手拆了周睿头上的纱布，后脑勺擦破了皮，有些微微渗血，但绝没有严重到要打120的地步。

也许是忙了一整天累得濒临崩溃，张梓文心里的委屈和愤怒瞬间爆发：“都给我闭嘴！你们知不知道医院每天要接收多少病人？知不知道还有多少病人在等着救命？医护人员也要喝水吃饭也想回家，没有人在这陪你们玩过家家！你们这是占用公共卫生资源，是犯罪，知道吗？”

周睿和几个大男孩显然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护士会突然爆发。

张梓文平复了一下情绪，指了指身后的人山人海，瞪着周睿：“你们都不看新闻吗？武汉出现了传染性肺炎，目前为止，没有特效药，也就是一旦感染，没法给你治！”

她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你头上的伤我看了，没什么问题。大过年的，你们赶紧回家，这里感染风险高，别添乱了，行不行？”

周睿表情有些愧疚，可那几个年轻人，却还是互不服气，吹胡子瞪眼。

这时，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突然出现在张梓文身边，沉声道：“护士同志，有什么麻烦吗？”

天下所有打架斗殴的小年轻，没有不怕警察的。周睿情商倒是在线，麻利地从担架床上跳下来：“护士小姐姐，我头不疼了。你们辛苦了！”他从口袋里摸出张名片，塞到张梓文手里，“我店离这儿不远，欢迎来做头发，打折！”转头又向“绾青丝”的几个人卖了好。

本来也没多大事儿，一方服软，另一方就坡下驴。一行人瞬间消失在急诊大厅外。

张梓文正要感谢从天而降的年轻警察，才发现他手里还牵着个打扮时髦的男孩，妇产科的方小骅也跟在他身边，正一边打电话，一边踮着脚向大厅里张望。

电话一直没打通，大厅里人又多，方小骅瞪大眼睛瞧了半天才锁定目标，跳起来喊：“许依依，快来救我！”

总算是顺利会师。

这时候急诊有几个换班的护士到岗，好歹让张梓文和许依依腾出手来。董咚咚一个飞扑抱住许依依大腿喊表姐，方小骅一脸无奈。

许依依把董咚咚上上下下检查一遍，这才想起来向警察道谢：“您就是武超群警官吧？真是谢谢您啦！我表弟从小就淘气，也怪我事先没交代清楚，我真没想到他会打110。”

董咚咚一脸委屈地撇着嘴，指指方小骅：“这个姐姐和表姐朋友圈的照片一点也不像，胖多了！照片里是个大美女！”

方小骅气得跳脚：“我本人比照片好看！好看一万倍！”

急诊大厅人太多，许依依担心董咚咚的安全。方小骅不用许依依开口就揽了带表弟回宿舍的活儿。武超群笑着对董咚咚说：“如果你方小骅姐姐告诉我，你表现合格，我就把警帽借你十分钟，还帮你拍照片发朋友圈！”

董咚咚绝对是个非常识时务并且皮厚的小朋友，他瞬间忽略了和方小骅的恩怨，觍着脸跑去拉她的手：“小骅姐姐，我的人生理想能不能实现，就靠你啦！”

方小骅又好气又好笑，向众人告别，带着董咚咚离开了急诊大厅。

冬夜的风干燥凛冽，广场的水泥地面在灯光下显得冰冷、坚硬。武超群拿着本子找到案情记录，请许依依签字。突然，手机响了。

武超群接起电话，脸色渐渐沉重。挂断后，他想了想，问许依依：“我以为这次只是一次比较严重的流感，可是……刚接到指令，让我们所全体停休待命。这么严阵以待，是不是疫情很严重？”

许依依看着武超群，摘下护目镜，解释道：“目前我们还没有完全掌握这种新型冠状病毒的特性。来看病的患者大部分都没有防护，很容易引起交叉感染。医院的医疗资源也跟不上……总之，情况应该比大家想象的严重。”

武超群了然地点点头：“这种时候，最辛苦的就是你们医生了！加油，支持你！”

这样的理解和鼓励，让许依依忍不住在口罩下俏皮地一笑：“你们警察估计也要忙了，执勤的时候，记得戴口罩哦！为了武汉，一起加油！”

许依依在急诊忙到夜里快十点，才和大夜班的医生换了班。回宿舍的路上，口袋里的手机再次唱个不停，是妈妈。

许依依的母亲李遥是位小有名气的情感专栏作家，笔下的故事柔肠百转，本人也是柔软敏感，常常“恃泪行凶”。许依依接通电话的瞬间，她就已经带了哭腔：“依依，你又不接妈妈电话！无论如何，你这次一定要回家过年！”

许依依心软了：“妈，你怎么了？”

李遥平复了一下情绪：“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武汉那边的情况！你爸说，为了控制疫情发展，武汉随时可能会封城。到时候，你想走都走不掉！”

封城？许依依倒没想过，她还想解释，李遥已经再次抹起了眼泪：“依依，当年你爸没和你商量就改了你的高考志愿，妈妈也不知情呀！你这些年都跟你爸怄气，不回来过年，那妈妈怎么办？妈妈的头发都白了！”

听着妈妈的哭诉，她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带着她一起，在医院等着爸爸下班的情形。那时候，许依依就觉得，医生是带给人们希望和快乐的人，是无比神圣和崇高的职业。

可是她至今不懂，为什么爸爸不想让她学医。从她第一次高考，父亲一意孤行，把她志愿上的医学改成金融学开始，曾经无话不说的父女俩，就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头。许依依比她爸还犟，坚持复读了一年，最终还是如愿学了医。

在武汉求学、工作的这些年，许依依也常常想家，却回去得极少。她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给父亲看，她可以做一个很优秀的大夫。许依依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回答：“妈，太晚了，你早點休息，回不回家，明天我再给你答复。”

她满身疲惫地回到宿舍，推开门，恍惚了一下，差点以为进错了房间。眼前这里，真的不是个小型垃圾站？

“你俩这是在干什么？要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吗？”

董咚咚见许依依回来，立刻扔掉薯片扑上去撒娇：“表姐，你快陪我玩捉迷藏！小骅姐姐太笨了，我用膝盖都能猜到她躲在哪儿！”

敢情这俩人在宿舍玩躲猫猫呢，独自面对这个小魔星，还真是难为方小骅了。许依依早就向姨妈一家报了平安，这时候才顾得上向董咚咚交代：“明天你爸妈坐飞机来武汉接你回家。”

董咚咚脸上得意的表情立刻僵住，头摇得像拨浪鼓：“别别别，表姐，求求你别把我交出去，我爸一定会揍我的！”

许依依很好奇：“你小子究竟又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错误？”

方小骅跟在董咚咚屁股后面收他制造的垃圾，“嘿嘿”一笑：“你这表弟真是人才。他们学校放寒假，建了一个QQ群布置作业。建群的是刚参加工作的一个语文老师，你亲爱的表弟，私自用小号加了这老师的微信，自称是学校的副校长，让她给学生减负，尽快把这个QQ群解散，把老师唬得一愣一愣的，立马就执行了任务！”

许依依又好气又好笑：“董咚咚，你这是要上天啊？”

董咚咚一脸认真地瞪大眼睛：“我只是不想写作业嘛！我知道有个成语，叫‘著作等身，我们学校，那是‘作业等身！”

许依依笑得肚子疼：“方小骅，你怎么把他的嘴撬开的？”

“得，我可没这本事。是人家警察叔叔问他为什么离家出走，给他做笔录，他才老实交代的。”

好容易把董咚咚哄睡着，两个姑娘挤在一张床上，许依依八卦道：“你马上要跟你的那位程序员回老家了吧？激动不？”

方小骅却情绪不高：“我正担心着呢。”

许依依惊讶：“怎么？”

方小骅解释：“这疫情一旦严重起来，不急的手术停一停都没事儿，可你能让准妈妈等一等再生吗？”

疫情来得突然，过年回不回家这事儿，忽然成了一道艰难的选择题。一边是传统春节，一边是刻不容缓的疫情;一边是父母亲人的期待，一边是身为医者的责任。无论怎么选，都会留有遗憾。

而人生，本就是在遗憾中寻求内心的安定和成长吧。

年二十九。

天刚蒙蒙亮，许依依是被方小骅的手机铃声吵醒的。

方小骅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听到对方的声音，立刻一个鲤鱼打挺，清醒过来，对着电话表情严肃地“嗯嗯”应答。挂了电话，方小骅一脸呆滞：“我的天哪，武汉真要封城了。”

许依依打开手机，关于“疫情”“封城”的新闻铺天盖地。

方小骅眼神有点放空：“主任跟我说……现在立刻开车出城，也许还来得及……”

许依依愣怔片刻，催道：“那你还不赶紧走？等什么呢！你还要做四月新娘呢！”

方小骅低着头，鼓了鼓腮帮子：“不行，这都封城了，形势严峻，我想留下。你呢？还有那个小鬼头，要不要抓紧时间撤退？”

许依依无奈地看向还在打呼的董咚咚：“我早就想好不回去了。可我姨妈他们肯定也来不了了，董咚咚可怎么办？”

方小骅想了想：“咱俩可以轮流值班，负责喂饱他。”

也只能这样了。许依依靠上方小骅的肩膀：“唉，你知道吗？昨天急诊一天接待了1000多名患者！我妈打过电话来，说我爸猜会封城，我还不信呢。”

方小骅揉着眼睛：“你老爸是呼吸内科顶尖的专家哎，可不得有几把刷子吗？”

两人对视一眼，对未知的疫情既恐慌又担忧。虽然也有失落和抱怨，却都丝毫没有动摇她们为了武汉留下的决心。

许依依和方小骅洗漱完毕，一人解决了一碗热干面，董咚咚还在呼呼大睡。方小骅是晚班，留下来照顾董咚咚，许依依则早早出门赶往呼吸内科病区。

从急诊大厅路过，人总算少了些。许依依想去看下张梓文，拐到了护士站，门虚掩着，里面一片安静。她轻轻地推开门，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

张梓文和几个小护士睡得东倒西歪，连口罩都没摘——躺在地上的，靠在墙角的，趴在桌上的……旁边还有几个吃剩的泡面盒子，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想必姑娘们真是饿极了，也累极了。

谁不是家里父母宠着长大的宝贝？可穿上一身白衣，她们就成了为生命逆行的天使，成了燃烧自己、照亮城市夜空的明亮焰火。

许依依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桌上的泡面盒子，又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深深吸了口气。走廊上有淡淡的消毒药水的味道，刺得人鼻子酸酸的，眼睛也酸酸的。

她庆幸有这样的同事，也庆幸自己选择做一名医生，庆幸自己为武汉留了下来。

此刻，每个医护人员肩上，都扛着沉重的担子。但，他们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版面原因，有删减，精彩下期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