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描写,才形象
2020-09-28殷建坤
殷建坤
老师说
无论是写人散文,还是小说,都很重视人物描写。有人曾经打比方,对于小说而言,如果叙事是一棵树的主干,那么人物描写就是这棵树的枝叶;如果叙事是一个人的骨架,那么人物描写就是人的血肉。可以说,人物描写,是刻画人物、丰满人物形象、充实人物性格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艺术手段。
常见的人物描写有肖像描写、神态描写、动作描写、语言描写和细节描写。鲁迅先生的代表作之一《孔乙己》,在人物描写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值得我们借鉴。
《孔乙己》的故事情节极其简单,但人物形象极其鲜明,揭示社会本质极其深刻。这篇小说完全不以情节取胜,而以人物形象的塑造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其成功之道,在于人物描写,尤其是肖像描写和神态描写。
肖像描写:静态的性格史
小说共有两次肖像描写。开篇不久,鲁迅先生就描绘了孔乙己的肖像: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
这一段肖像描写简直是神来之笔,极为传神地抓住了孔乙己的特点。孔乙己是一个落第秀才,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是读书人,在他看来,他与“短衣帮”有着本质的区别。因此,他虽然站着喝酒,与“短衣帮”并无二致,但为了突出读书人身份,所以穿著一件长衫。虽然因为没有进学,“连秀才也没有捞着一个”,又“好喝懒做”,家境贫困,那件长衫也“又脏又破”,但他依然坚持穿着。这长衫就成了孔乙己这个穷书生的标志。此外,他不会营生,生活无着,所以脸色是“青白”,而不是“红润”;他偶尔还会偷窃,所以“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区区六十多字的肖像描写,吻合了孔乙己的身份,揭示了孔乙己的性格特点。
最后一次来到“咸亨酒店”,作者这样描绘:
“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
这与前一次的肖像描写形成了对比。原本“身材高大”,现在则是“盘着两腿”,已经是卑微到尘埃里——其实先前的“高大”,还有精神上自我夸耀的成分,现在则是外表连同精神一起“矮小”——呼应了前文“被打折了腿”,既表现了孔乙己的悲苦,又表现了丁举人的凶残;原本“青白脸色”,现在变成了“脸上黑而且瘦”,让我们不禁去想象孔乙己其间生活的窘迫与困苦。尽管如此,他却还要到酒店“温一碗酒”,深刻表现了孔乙己的“好喝懒做”。至于原先那件又脏又破的长衫,一定早就褴褛不堪、不可加身了。
简单的两处肖像描写,既写出了孔乙己的遭遇,又写出了他的性格。肖像描写还能暗示故事发生的地域特征和时代特征,请看鲁迅先生在《故乡》中这样描绘少年闰土、中年闰土以及水生的肖像:
少年闰土是“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表明闰土生活的地区是江浙临海的地区,这个地方的人们传统守旧,相信神佛的保佑;中年闰土则是“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这一肖像变化,不仅因为“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还因为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重压让他过早地衰老了,更因为这个世道“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
闰土的儿子水生,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黄瘦”,那是因为营养不良,因为世道险恶,百姓没有活路。银项圈哪儿去了?也许丢了,但最大可能还是已经在某一次走投无路时换钱了吧。
神态描写:动态的精神史
如果说肖像描写是一部静态的人物性格史,那么神态描写则是一部动态的人物精神史,更能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人物深层次的精神世界。
当酒客们说孔乙己“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的时候,他“睁大眼睛”反驳“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当酒客们抛出确凿证据“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的时候,他“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这里的孔乙己,虽然偶尔偷窃,但也是迫于生活的压力,心中对于是非对错是明白的,而且有着很强的自尊。因为他是一个读圣贤书的人,古人不食嗟来之食、不饮盗泉之水的故事他一定牢记于心,更何况是偷窃呢?内心深深的耻辱、强烈的羞愧,让他“涨红了脸”,但他无力辩解也无法辩解,因为事实就在那里,不可否认。他只能“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了!
当酒客们问他是否读过书,“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是一个读书人,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训。虽然他连秀才也没捞着半个,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短衣帮”酒客面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可他不知道的是,只有跳过龙门,鲤鱼才能变成龙,而他自己正是一条没有跳过龙门的鲤鱼,甚至连那些最普通的鱼都不如——丁举人们固然看不起孔乙己,连“短衣帮”们也轻视、嘲弄这个科举失败者。而他尽管知道“短衣帮”们对他的态度,却仍然持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科举制度制造了这样一个“多余的人”。当“短衣帮”们嘲笑他“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的时候,“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他以读书为荣,也深深地以科举失败为耻。这个耻辱,甚至远远超过偷书被吊打时的屈辱。由此看来,他受科举制度毒害何其深也!
孔乙己虽然地位低下,但他还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希望咸亨酒店的这个伙计日后能够有“做掌柜的时候”,于是教他识字,教他“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当小伙计认为这个“讨饭一样的人”不配考自己,于是“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时,孔乙己表现出一种“很恳切”的神情——这个“恳切”,让孔乙己这个“讨厌”“可恶”的人有了一丝“可怜”,甚至有了一点“可爱”。孔乙己的形象也因此不再是一个“平面形象”,而是一个“立体”的形象。
当掌柜索债“你还欠十九个钱”的时候,“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颓唐”二字极为深刻地写出了孔乙己此刻的内心世界:一个科场的失意者,被那些科场的成功者“虐杀”,生活无着,尊严全无,坐着用手走路,早已“矮人几头”。他精神世界被徹底摧毁时,掌柜不是给予同情,不是施以援手,而是提醒早先的债务。这一声“还欠十九个钱”,成了压垮孔乙己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已无力偿还。不仅如此,掌柜又一次揭开了孔乙己的伤疤:“又偷人家东西了”,并且因此被“打断腿”。孔乙己难堪至极,只能以“眼色”“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是“恳求”而不是“请求”,更不是“要求”。掌柜是如此残忍,他用语言的刀刺破了孔乙己最后的尊严,让孔乙己无处可逃。
鲁迅就这样运用神态描写,表现出孔乙己悲惨的命运,并揭示了悲惨命运产生的原因。当然,鲁迅还十分善于运用神态描写来表现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
在《故乡》中,中年闰土见到了相隔二十多年的“迅哥儿”,作者这样描绘:“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这寥寥数十字,极为传神地写出了闰土此时的心理:见到相隔二十几年的伙伴,自然“欢喜”,但想到自己的现状,于是又倍感“凄凉”。心中千言万语,“动着嘴唇”——在“迅哥儿”眼中,闰土原本就是少年英雄一般能说能干——却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说些什么,更不知说了以后会怎样,于是“没有作声”。一个是长工的后代,一个是主人的后代;一个是处处不顺遂的中年农民,一个是在大都市生活的知识分子。于是“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也只能恭敬起来了。这一神态描写,言简义丰,传神而深刻。
佳作直通车
敲黑板
鲁迅小说中的肖像描写和神态描写有什么借鉴意义?
首先,肖像描写要“像”。所谓“像”,就是相像,就是要抓住特征来描写。写孔乙己,写长衫,写青白脸色,写皱纹间夹着的伤痕,写乱蓬蓬的花白胡子。是没有其他可写吗?不是,是因为这些最能够表现孔乙己的特点。
抓特点,就是要做取舍,要坚决舍弃那些大家都有而非孔乙己特有的外表。写闰土,就要写破旧的毡帽,那是绍兴一带特有的;写极薄的棉衣,那是因为闰土被兵匪官绅压榨得极度贫穷;写“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的手,那是长期艰苦劳动的结果。
其次,神态描写要“神”。所谓“神”,就是要指向人物的心灵深处。无论是孔乙己涨红了的脸,还是条条绽出的青筋;无论是不屑置辩的神气,还是颓唐不安的模样,都深刻揭示了一个热衷于科举、以读过书为荣,却没有能够“跳过龙门”而深感羞愧甚至耻辱的科场失败者独有的内心世界。
第三,无论是肖像描写还是神态描写,都要带着作者的感情。王国维曾说,一切景语都是情语,肖像描写又何尝不是“情像”描写?神态描写何尝不是“情态”描写?对于孔乙己,作者并非一味嘲弄,更多的是悲哀;对于闰土,作者更多的则是同情。作者在描写的字里行间,无不渗透着对他们的情感——或悲哀,或同情。
第四,肖像描写和神态描写都要为主题服务。茅盾曾经说,人物服装的描写不是没有目的性的,不应该为描写而描写。鲁迅描写孔乙己,表现孔乙己在封建腐朽思想和科举制度毒害下,精神上迂腐不堪、麻木不仁,生活上四体不勤、穷困潦倒,在人们的嘲笑戏谑中度日,最后被社会所吞噬的悲惨命运,深刻揭露了当时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精神的毒害和封建制度“吃人”的本质。描写闰土,为的是反映辛亥革命前后农村破产、农民痛苦生活的现实,指出在封建社会传统观念影响下,劳苦大众所受的精神上的束缚,造成纯真的人性的扭曲,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冷漠、隔膜,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的强烈不满和改造旧社会、创造新生活的强烈愿望。
鲁迅先生在小说创作中,借助人物描写,让人物形象更丰满,人物性格更充实,让小说有了更大的艺术价值。真是“无描写,不形象;有描写,才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