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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上,天空之下

2020-09-27柴薪

散文诗世界 2020年9期
关键词:坟茔蝉声大雪

柴薪

读宋·邵雍的《大寒吟》中“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之句时,忽然想到以后如果写一本散文集,集名就叫《旧雪集》。其实,当时只是对看到“旧雪”两字的喜好而已。

世人大多只记住明·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一文:“……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该文确实是绝世的美文。然对张岱的《夜航船》,这部从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从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等二十大类125个小类的百科全书类的著作却知之甚少。

冬天,下雪天,看满天雪花飞舞,新雪压旧雪,常让人怀想。最好是生起一盆炭火(不要壁炉,更不要空调),温上一壶黄酒,弄几碟小菜,就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翻几页《夜航船》,或者读几页伊塔洛·卡尔维尔的小说《寒冬夜行人》,或者想想吴祖光的戏剧《风雪夜归人》,想林冲的风夜山神庙,会不会触景生情?会不会闻见远处柴门的犬吠声?

其实,大雪主要在北方。江南的雪大多不大,落地即化了,至于留下积雪旧雪的场景就更难见了。那种积雪过膝,新雪压着旧雪,在太阳下月光下被照得亮闪闪的风光或场景,只有遥远的北方才有了。

清初的八大山人朱耷,是个喜欢“旧雪”的人,还取过一个“雪个”的名号。

他画鱼、鸭、鸟等,皆以白眼向天,充满倔强之气。画山水,多取荒寒萧疏之景,剩山残水旧雪,仰塞之情溢于纸素,可谓“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为旧山河”,“想见时人解图画,一峰还写宋山河”。朱耷笔墨特点以放任恣纵见长,苍劲圆秀,清逸横生,不论大幅或小品,都有浑朴酣畅又明朗秀健的风神。章法结构不落俗套,在不完整中求完整。可见朱耷寄情于画,其实是以书画表达对旧王朝的眷恋。

而唐·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大雪将至,是没有人能抵挡得住的。朋友们在一起相聚时能共饮则共饮,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至于一个人独处时想要独饮也未尝不可。

大雪来了,新雪压旧雪,旧雪融入新雪,旧雪不知去向?不久,新雪也将变为旧雪,再不久,也不见了,多新的新雪都会变成旧雪,就像新衣会变成旧衣,新人会变成旧人,就像美人终有迟暮之时,翩翩少年也有老态龙钟之日,容颜总有更改之日,花开终有花谢之时,多新的新雪都会融化而不见了踪迹。

少年时读关于大雪的唐诗,如“大雪满天山”,“去时雪满天山路”,“北风吹雁雪纷纷”,“胡天八月即飞雪”,“燕山雪花大如席”“独钓寒江雪”等,心中顿生有无限苍茫孤独之感,终生难忘。两年前,我去了南疆,看见了白雪皑皑、冰峰千里的天山、喀喇昆仑山,这种感觉却再也没有了,看山是山,看雪是雪,心静如水。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士兵回想当初出征,杨柳依依随风吹。如今历经九死一生,于大雪飘飞时归来,还有谁在等候?这四句被誉为《诗经》中最好的句子。

突然想到一个画面,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个踩着积雪走向远方的人,身后的大地上留着一串长长的脚印,不久,大地上那串长长的脚印又被大雪遮盖了,那个人又不知去了哪里?那个人是谁呢?

读唐·张乔的《蝉》:“先秋蝉一悲,长是客行时。曾感去年者,又鸣何处枝。细听残韵在,回望旧声迟。断续谁家树,凉风送别离。”蝉声一悲,翅膀一抖,凉风别离,仿佛目睹了一幕人世间的悲凉。

其实,蝉鸣声一缕最好,孤,独,细,欲断将断,欲断未断,像藕断丝连,像国画或者书法里的飞白,韵味十足。

蝉声多的时候,显得喧嚣,显得浊,硬,乱。像一团乱麻,你不知如何解开。又像工厂车间车床上,做零配件时,旋转而溅起的火花,一闪一闪,一圈一圈向四周飞去———无数个坚硬飘散的彩色的金属碎丝,金属性的声音的碎片。

盛夏过去了,秋天来临了。世间的事物大多一样,盛极而衰,蝉声也然。秋天来了,蝉声也残了。唐·白居易说:“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在黄昏,无边的斜阳下,山远,水远,飞鸟也飞远了,草木似乎也在远去。一些很近的东西,似乎也显得很远了。蝉声似乎随时会消失,但其实余音缭绕,还会持续好长一段时间的。

天空辽阔,江湖遥远,大地迢迢。暮色苍茫中世界仿佛变大了,变胖了,变虚了。一缕一缕蝉声,显得很静很静。这时的蝉声,似乎变成了禅声。仔细听,感觉没有意思。不经意间听到,又似乎有一些意思。但具体什么意思,又说不出来。真得说出来了,又似乎早已不是原来的意思了。

月光下,青桐的细枝上,一只秋蝉叫一会儿,停一会儿,然后又叫一会儿,又停一会儿。断断续续,续续断断,淅零零的像细雨打芭蕉。有人听到了,有人没听到。再晚些,露水降下来了,一切似乎都无声无息了。但青桐的叶子和树枝都湿了,树下的那丛野草,也潮了,上面落了很多细碎的月光。

松枝、杂木、芒草、落叶、麦杆、稻草、玉米杆和豆秸杆等等,点燃,塞进瓦窑口。小小的火苗,烧着烧着,“哄——”地一下子起来了,大了,变成了火焰。火焰越来越旺,跳跃着,舞蹈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充满喜悦感。瓦窑外面?窑顶覆盖着的一层沙子慢慢热起来了。冬天,手放上去,好暖和。柴草燃烧的味道,是干燥的,腐烂的,质朴的。还有一点呛。瓦窑后面的高高的烟囱上,一团团浓烟似乎在烟囱口窝着,旋即突突突地冲向天空,继而弥漫開来,久久不散。

这就是人间烟火。

秋天了,风大了,草黄了,草低了。“风吹草低见牛羊”,风吹草低也见坟茔。原野上,山坡上,草木枯黄,树木稀疏,一座座坟茔便抬起了头。

人死为大,入土为安。

大地上的泥土忽然高出那么一点点,就成了坟茔。一个人活了一辈子,也就比大地上的泥土高那么一点点。那么一点点的高度,也是在逐年递减的。所以,坟茔每过几年是要添土的,如果不添,坟茔会越来越小,又变平了,一百年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而其实,每次添土,人添的不是土,而是记忆,又像在做一个个恍惚的梦。

坟茔上长野草,长草木,开野花。野草会比其他地方长得茂盛,草木也比其他地方长得葱郁,野花呢,也会比其他地方开得灿烂的多。

小小的坟茔,在春天显得生机勃勃。风吹草动,树木摇曳,坟茔好像要跑起来。大地如此辽阔,一个小土堆,能跑到哪里去呢?尘土在大地上飞奔,奔了一阵子,又停了下来,回到大地上。坟茔一动也不动。

一粒粒尘埃,飞到天空中,飞到草木中,飞到野花上,飞到衣服上,飞到头发上,飞到眼睛里,飞到大地泥路上的辙痕里,飞到小河的波纹里……一粒尘埃,也有自己的命运。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意义。同样的一堆土,也有自己的命运。有的土属于人间,比如泥土筑的房子。有的土离人间就远了,比如坟茔。坟茔是跑出人间的土。

坟,也是会老的。刚筑的新坟,没过几年,看上去就很老了。人们通常把土坟称为老坟。祖父的坟茔就更老了,近一百年了。三十年前,我与父亲曾为他换过墓碑,添过新土。如今,父亲的坟头也长满了青草。那满山遍野的青翠啊,恰似我的忧伤。今年夏天,大哥来电话说,故乡要开山造田,祖父的坟茔只好迁到公墓里去了。一座经历过百年风雨的老坟就这样拆了。老的记忆又被折断,新的记忆何以为续。在新的公墓里,又能回忆什么呢?又能做什么梦呢?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

上天给人一条命,上天又把这一条命收回去了。上天给人一堆土。最后,上天把给人的那堆土也收回去了,把那堆土重新又交还给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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