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薇的信

马婷

“一瞬间，就在一瞬间；一场梦，梦了一千年”。

我不止一次想要去英国，到大英博物馆，看一眼，一千七百年前，米薇写给丈夫的信。这封信或已枯黄、黯淡、字迹模糊。我甚至根本就看不懂粟特文，但我看得懂米薇的情，看得懂古代女子的无奈与悲哀。

这封曾经和其他七封商业信件一同被掩埋在黄沙中一千多年的家书，承载的是一个女子全部的希望。公元312年深秋的一个清晨，一位骑着快马的信使，从敦煌起身，沿着驿道进入戈壁，向西而去，他此行的目的地，是沙漠另一边的撒马尔罕。这条连接敦煌和撒马尔罕的路，他已经走了无数次。

只是，那天似乎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许是突然间沙尘暴侵袭，又许是遇到了悍匪，总之，那一日，这位信使没有像以前一样准时将信送达，他所携带的八封信件，不知什么原因都被遗留在了敦煌的一座烽燧内。

一千六百多年之后，一个叫斯坦因的英国人来到敦煌。这位大英帝国的探险家，曾在《西域考古记》中描述过这一次探险。原本，他是冲着敦煌藏经洞那些传说中的宝藏而来，未曾料想，他到来之时，住持道士恰好外出化缘，要几月才归。失望的斯坦因只能暂时留在敦煌，日日在周围转悠，一来想看能否挖掘些新的东西，二来打发这些漫长等待的日子。

不知道一切是否真是上天安排好的，那八封在烽燧中躺了一千六百多年的信注定要在清光绪三十三年，被一位外国人发现。要知道在距离撒马尔罕几千公里外的敦煌，有无数个烽燧散落在茫茫戈壁中。多少年来，除了当地偶尔经过的路人，很少有人会真正地注意到这些废弃土堆的存在。而斯坦因，却在一座坍塌的烽燧废墟中，有了意外的收获。他们无意间找到了一些汉代的木简，以及八件极为罕见的纸质文书，这八件文书都被叠成十公分长、三公分宽，而后由丝质细绳精心捆扎。这些包扎的丝织品上，还书写着一些斯坦因之前从未见过的奇特文字。

正是这些奇特的文字引起了斯坦因的重视。考古探险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这些古老的纸，可能存在着某种研究价值，当然，他并不知道，一千六百多年前，曾有一位信使从这里走过，遭遇了不测，留下了他随身携带的准备送往撒马尔罕的信件。

没有人能读得懂这纸上的文字。斯坦因和法国的伯希和，分别进入了敦煌的藏经洞，一次次搬走了里面的宝藏，运回自己的国家。这些宝藏当中，就有一本粟特文抄写的《佛说善恶因果经》，如今，尚保存在法国的国家图书馆内，后来经过专家对比，终于翻译出了粟特文。那八封信件的内容，从此公开于世。

“我亲爱的丈夫纳奈德，我一次又一次给你写信，但却从未收到过你的一封回信。”

在这八封送往撒马尔罕的信件中，米薇的信，无疑是最打动人心的，也是唯一的一封家书。要说其他的信件对于我们研究西晋敦煌的现状。中世纪丝路商旅生活有着重要的作用，那么米薇的信，则向我们诉说着一个身处异国、无依无靠的女子的悲哀。当然，米薇也是出生在撒马尔罕的粟特人，撒马尔罕是今日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的第二大城市，当年，它曾是东西方贸易商路上的重要枢纽，繁盛的丝绸贸易使它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富庶的城市，甚至被人们称为“东方的罗马”。

据说丝绸最初在罗马等地出现时，西方人对这种精美的织物几乎一无所知，他们甚至坚定地认为丝绸是用树上的绒毛制成的。不过这种美丽、柔软、光滑的奢侈品，最终还是征服了罗马帝国。他们开始用大量的黄金购买丝绸，每年多达三千一百一十公斤。后来，为了得到购买丝绸的黄金，他们不惜发动战争。这样大量的购买，无疑会日日消耗罗马帝国的财力。为了国运，他们的执政者不得不做出决策。可是，当罗马议会通过禁止公民购买丝绸的法会后，得到的只是无人遵从、无济于事的结果。

这丝绸从中国运到罗马，其间的利润更是几十倍地增长。正是这巨大的利润，吸引了撒马尔罕人，他们组成一队队商团，不避艰险地往来于丝绸之路上。

撒马尔罕的粟特人，高鼻、深目、多须，他们以经商为天职，婴儿生下来，嘴里就会被放一块冰糖，意思是将来嘴要甜，才善于经商。那个年代，他们的足迹遍布欧亚大陆。撒马尔罕就是粟特人建造的一座美轮美奂的都城，米薇，便出生在这里。

“我遵从你的命令来到敦煌，我没有听从我母亲的话，也没有听从我兄弟们的意见，一定是我遵从你的命令那天惹恼了诸神，我宁愿嫁给猪狗，也不愿做你的妻子。”

如今，我们已不知，米薇是缘何跟随她的丈夫纳奈德来到敦煌的，只能猜测，她的丈夫也是这丝路上的一个商人，米薇不顾父母和家人的反对嫁给了他，并心甘情愿跟随他来到了敦煌。起初，她应该也是欢喜的。他们有了女儿。在敦煌，米薇安定地住了下来。她的丈夫，则跟随商队，徘徊在罗马、撒马尔罕、中国之间。后来竟不知什么原因，没了音讯。

“眼下这种凄惨的生活，让我觉得我已经死了。我一次又一次地给你写信，但却从未收到过你的哪怕一封回信。我对你已经彻底失去了希望，我所有的不幸就是，为了你，我在敦煌等待了三年……”

三年，一个女人一生有多少三年，带着孩子，身处异国，没有丈夫的哪怕一丁点儿消息的米薇，我不知道她如何熬过那三年。痛苦、思念、抱怨，以及别人的欺辱和异样目光。倘若能够穿越时空，我倒想替她去看一看，她的丈夫纳奈德究竟是在丝路上发生意外身亡了，还是有了新欢，忘了这旧爱？

我难过的是，米薇，她小心翼翼用祈求怜爱的口吻，用低到尘埃里的姿态，写下了这封希望得到回应的信，又满怀期待地寄出去，而后，在漫漫长夜，仰望星空，等待着回信。就像我们今日，对已经冷淡自己的爱人，发去卑微中带着抱怨、思念中带着疑问的微信时那种心情，等待着回信，等待着解释，等待他给一个可以原谅的理由，等待他说“我来接你”。

可怜的米薇并不知道这封信根本就没有寄出去，她更不知道，一千多年之后，她的这封信，被保存在大英博物馆内，而她，也因此名垂千古，被世人知晓。

藏经洞宝藏无数，我只记住了你——米薇。

对于斯坦因，我不知道该如何評价，是他，将藏经洞诸多宝藏运回英国。原本属于我们的文明，属于我们的财富，就此陈列在大英博物馆，陈列在英国图书馆，却也因此，可以被世人瞻仰。当然，也是他，无意间发现了烽燧中遗留了一千多年的八封信件。如若没有斯坦因，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晓，公元312年，曾有一个信使，在送信途中，不幸遭遇黑风或者沙匪，命丧于敦煌，也永远不会知晓，这个世界上，曾有一个女子，被遗弃在了敦煌。

我不知道米薇后来在敦煌生活了多久。等不到丈夫的回信，她可能日日焦灼。敏感如我，能体会她当日种种心境。当然，无论我做何种猜想，她的命运也已无法改变，我只能在一千七百年之后，默默地期望，期望米薇，能够勇敢一些，期望她，在收不到丈夫的回信之后，能够忘掉这个没有音讯的男人，重新找一份依靠，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生，而不是终日抑郁，含恨而死。

米薇，你可知，你已成为一段传说。

2017年，我与三十多个文友结伴，来到敦煌，目睹了莫高窟的厚重与壮观，了解了藏经洞的劫难，认识了无奈又饱受争议的道士王圆箓，观看了震撼人心的《又见敦煌》。

我们跟随人潮，一路走，一路看身边的演员演绎敦煌的故事。90分钟，似穿越时空一般，穿越一千多年的藏经洞、两千多年的莫高窟，七千多公里的丝绸之路和浩瀚无垠的敦煌。眼前是飞天仙女的曼妙身姿，脚下在演绎一个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在这里，我看到了张义潮，看到了张骞，当然，也看到了米薇。

米薇，你是我在史书中不曾碰到的女子，不像张骞，他的事迹，我熟识了十几年，才倒背如流，可是米薇，你的故事，我第一次听，便刻在了心里。

那一年，我踏着古人的足迹，行走在撒马尔罕商人行走过的丝绸之路上，驼铃阵阵，黄沙漫漫，但我已追赶不上他们的足迹。米薇，你是否曾在这条路边翘首期盼，每当有商队经过时，我想，你总是期待能看到他的身影，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失望而归。这条路，我走了十六天，自遇到你之后，我行走的全部心思，都开始承载你的故事。此后三年，当时那种种言语，都无数次在我的脑海起伏。

我总想要写些什么，为米薇，为那封保存在大英博物馆的古老信件。这几年，我时常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在一个清冷的夜晚，一个单薄的女子，在微弱的烛光下，拿起笔，一个字，一个字，写下自己的思念和抱怨。我好似听到了她的啜泣声，偶尔传出一声叹息。最后，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躺在床上。她在想象，想象自己的丈夫纳奈德收到信后的场景，想象不久后，或许就能收到他的回信，后来，她终于在思念中，沉沉睡去，嘴角露出了微笑。第二日，她的信就会交到信使手上，送到撒马尔罕，送到她丈夫的手中……

责任编辑 崔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