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户人的村庄

2020-09-26瑶鹰

广西文学 2020年13期

关键词：公路

瑶鹰

2019年7月1日，恰逢农历五月二十九。

每年农历五月二十九这个日子，红水河两岸的瑶族同胞都要敲打铜鼓，唱歌跳舞，以独特的方式纪念瑶族创世始母密洛陀女神，以祈求风调雨顺人寿年丰。他们把这个节日称为“祝著节”。

这一天，对于弄陀屯的蓝正荣、蓝桂英两户人家来说，是一个意义超凡的特殊日子。

天刚蒙蒙亮，白色的雾气如蚕丝薄棉一般，轻轻地遮在弄陀屯的上空。薄雾之下，被青山簇拥着的两栋新建的水泥砖楼房，如慈母怀中的一对孪生婴儿，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好奇地窥视着山村的新鲜事物。一条新开的公路，从两栋楼房前向东边的坳口延伸，一直通往山外，与长洞村弄硬屯的公路吻合对接。

两栋新建的水泥砖房，是蓝正荣、蓝桂英两兄弟的。

大哥蓝正荣早早地就起来了。他招呼妻子罗氏说：“媳妇你赶紧起来咯，今天的事情可多着呢！”

刚和妻子说完，蓝正荣又对着旁边家喊起话来：“桂英，起了没有？准备烧水猪咯。”

旁边家传来一句沙哑的声音：“哥，我起来了呢！”

嘟喂——

崖再高再险，

也有雄鹰栖身的家园哩。

弄陀是个美丽的地方，

只要踏上这片土地，

你就会爱上它咧。

一曲清甜的瑶族山歌，轻盈地飘荡在两户人家的上空。唱歌的人，是蓝桂英的妻子蒙丁曼。

…………

就在两天前的6月29日中午，江团村支书韦庆来到弄陀部署工作。他通知两户人家，说县领导和帮扶单位的干部，定于祝著节当天到弄陀屯举行通车仪式，同时要举行“弄陀肉牛养殖基地”项目开工剪彩，让他们做好准备。蓝正荣、蓝桂英便坐下来商量：由大哥蓝正荣一家负责到周边的弄王、弄硬、南岭、弄业、弄模、弄山等村屯，逐户邀请大家到弄陀屯见证通车的时刻，也顺便和两户人一起欢度佳节;老弟蓝桂英一家负责采购过节需要的一些物品。蓝桂英怕赶不及，急着把自家养的一头大猪赶出猪圈，捆绑在楼脚边的李树下，等祝著节一大早宰杀。

韦支书说通车仪式是党委政府的行为，不能让他们两户人操办伙食。

大哥蓝正荣笑呵呵说道：“支书呀支书，举不举行通车仪式，我们瑶山人总得杀猪过节吧。只是往年祝著节我们人少，杀的猪没有这么大个而已。”

老弟蓝桂英把话接过去，他说：“有了脱贫攻坚好政策，有了父老乡亲的支持和帮助，我们两家人才彻底地告别了苦日子。后天是祝著节，我们杀一头猪召集大家来弄陀坐一坐吃个便饭，欢度节日，没什么不对吧？我们不铺张浪费就是，支书你就放心吧。”

看着两兄弟势在必行的样子，韦支书也不好說什么了。

东山乡地处红水河都阳山脉腹地，位于巴马瑶族自治县东北部，乡府所在地离县城有40多公里。全乡总面积有136平方公里，属于大石山区。境内喀斯特地貌峰峦起伏，素有“九分石头一分土”之称。乡辖弄山、长洞、卡桥、江团等八个行政村。全乡有瑶、壮、汉、毛南四个民族16000多人，其中瑶族人口占90%。2015年精准识别，这个乡总贫困户有2000多户，总贫困人口11000多人，是巴马脱贫攻坚的主战场。弄陀屯隶属东山乡江团村管辖，归弄友生产队。屯里的这两户人家，属于贫困户。

2009年夏日的一天，一个姓吴的屠夫到弄陀找肉猪，看到蓝正荣家里有一头黑色土猪，给了高价，要蓝正荣找人抬到通了公路的弄硬路口。蓝正荣、蓝桂英两兄弟到附近的弄王、南岭找人帮忙。土猪有两百多斤，需要五六个人一起发力，才能抬得动呢。大伙把猪赶进大铁笼，用两根长木头穿过笼子，抬起来沿着通往弄硬的小路，颤颤巍巍地前行。到一处悬崖地，路面很窄，大猪一抖动，几个抬猪的急着保命，甩开了横穿笼子的木头。黑土猪和铁笼一起滚下了悬崖，发出了一阵凄惨的“嗷嗷叽叽”叫声。

猪死了，蓝正荣只能把钱退给屠夫。

不通公路，弄陀两家人种养的东西，想卖出好价钱，那是很难的事情。这件事让两兄弟滋生了一定要修通公路的念头。兄弟俩找了村“两委”，村“两委”带他们找了乡人民政府，乡人民政府把解决弄陀两户人生产路作为江团村“一事一议”立项上报。两年过去了，得到的答复总是户数太少，修一条公路进去耗费大量的资金，倒不如把两户人搬出来还合算。

这一年，蓝桂英在广东东莞打工的儿子带来了一个湖北妞。那个染着黄头发的美妞说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哪天她被鸟啄死都难说。在弄陀屯待了半个月，黄发妞就跑了。蓝正荣儿子和媳妇都在外面打工，孙女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每天早上天还没亮，两老就得摸黑爬起来，由一个负责送孙女，途经悬崖去五里之外的长洞小学读书。学校没有安排低年级学生寄宿，孙女放晚学，两老又得去接回来。要是遇上雨天，悬崖处湿滑难行，孙女就只能待在家里了。

通公路的期望就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两户人家的身上。

一个早上，蓝桂英的女人蒙丁曼喜形于色，她高兴地对丈夫蓝桂英说：“阿英，昨晚我梦见弄陀通公路了，我们儿子骑着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到家前面来。儿子后面还搭着一个金发女人呢！”蓝桂英笑呵呵应道：“你昨晚才梦见呀，我十几年来一直都在梦见通公路哩。不只是通公路，我都还梦见弄陀通了铁路，火车呜呜呜地叫着开到我们家门口了呢……”

蓝桂英夫妻俩把他们的梦说出来给大哥大嫂一起分享。大哥吸着烟，眼睛朝着弄硬方向望了好久。蓦地，他把香烟嘴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一脚，嘴里冒出了一句狠话：“靠天靠地还不如靠自己。我们自己动手开路，还不行吗？”

于是，两户人决定自筹资金请人打钻爆破，自己出力修路。蓝正荣认为，他差不多五十，老弟才四十出头，两个人的媳妇也还不算老，有的是力气。每年修一点，哪怕是五年十年，在他们有生之年，一定能把公路修通。

说干就干。2011年秋天，两户人家真的动手修路了。爆破花费的资金太多。为了节省开支，路过稍微平整的地方，要是遇上大石头，两户人就扛柴火码在石头上，点火烧石。等石头温度升高了，挑水淋在火石上。石头遇冷裂开，他们就用钢钎在裂缝处使劲撬……

弄硬、南岭等村庄的人都为两户人的精神所感动。农闲的时候，他们也经常过来帮两家人砌路基、撬石头。两年过去了，在大家的帮助之下，两户人勉勉强强修出了六百多米长的路面，离接头弄硬屯公路还有一大截距离。

乡里一个写新闻的干部问他们路到底有多长，要把他们的事迹做一个报道。至于路的里程，两兄弟也只有个大概数据，蓝正荣说应该是两公里左右吧，蓝桂英说应该不止两公里，有两个半公里这样，甚至要到三公里。干部说那只是你们的目测，应该量好了再说，我先写它两公里吧。乡干部稿子写好了，内容大概是东山乡江团村弄陀屯的蓝正荣、蓝桂英两户人自己出资开公路，精神可嘉，夸他们是瑶山当代“愚公”。

蓝正荣、蓝桂英两户“愚公”的事迹，在瑶山传开了。

六百米过后，往前就是掉大猪的悬崖了。悬崖路段有一百多米，只有一条齐脚的羊肠小道经过，人走在上面都得小心翼翼，打钻的必须要系着安全绳才能施工，危险系数太大。一不小心掉下去，两家人可赔不起人命呀。也就在这个时候，安全生产管理严了，买不到炸药，两户人修公路的希望像盆里的肥皂泡逐个破灭了。

做事顺了一好百好，不顺了总会迎来刺耳的风凉话。修路的事泡汤了，开始有人对两户人冷嘲热讽。有的说弄陀屯要是能通公路，蓝正荣、蓝桂英两兄弟也能从娘肚子里重来一遭;有的说除非弄陀发现了金矿银矿，要不然是不可能开通公路了;还有的说蓝正荣的女儿在外面打工，他女儿长得仙女一样漂亮，要是遇上大老板做小三，问题也许能解决。

兄弟俩听到这些刻薄的碎语，只能摇头感叹。毕竟，他们除了有一身牛力气，再也想不出任何解决问题的办法了。嘴巴长在人家的脸上，人家爱怎么说他们也管不着。修路的事情，就这样停了下来。

2017年7月，巴马县政府办派驻江团村第一书记牙少谋到江团村报到。他听到两户人的“愚公”精神后，立马跟着村干韦胜英到弄陀屯调研。牙书记发现，不仅仅是弄陀两户人家，附近的南岭、弄硬几个生产队还有很多耕地在弄陀一线，他们沿着羊肠小道攀爬悬崖往返耕作，也是很麻烦很危险的事情。由于交通不便，有很多土地都丢荒了，长出了狗尾草。村“两委”拟出了弄陀两户危房改建和修通公路的方案：由第一书记牙少谋奔走争取项目，利用生产路指标，开工建设从长洞村弄硬屯到弄陀屯的公路，这条公路惠及长洞、弄山、江团三个村近百亩粮作物生产耕地，因为是生产路，所经过的地方占用的土地，没有补偿，损毁的农作物和林木，尽量少赔偿;用危房改建指标，进行危房改造，新建蓝正荣户95平方米、蓝桂英户80平方米水泥砖楼房……这两户人虽然地处偏僻，可是收入还是可观的。目前需要解决的是房屋和路的问题。只要这两项任务能落实达标，两户人的“两不愁三保障”就没问题，脱贫就有希望了。

其实，弄陀一线，过了悬崖，就是上千亩茂密的山林和百来亩肥沃的土地，是一块待开发的处女地。弄陀境内的土地黑黝黝的，手抓一把黑土用力挤捏，也能挤出肥水来。那些土地不单只能种植玉米南瓜豆类，还可以种草养牛。等公路开通后，在弄陀屯建一个年出栏千头肉牛的大型养牛场，形成新的产业链，还可以解决附近村庄几十个劳动力就业问题，增加老百姓的收入……

可行性报告很快得到了批复。2019年春节刚过，通往弄陀1.6公里（技术员实测的数据）的生产路正式动工了。

公路占用弄山、长洞、江团三个村六个自然屯二十三户的山林土地，施工中钩机挖出来的废方往坎下倾倒，一些巨大的石头沿坡滚下山去，砸烂了地里的新苗。长洞村弄硬队寡妇田美金家被损坏的农作物比较多，蓝正荣跑到她家，问她看看被滚石砸烂的青苗应该赔多少。田美金笑呵呵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政府开公路，是方便我们老百姓。如果以后我田美金还过那条路去种地，我就不得收正荣大哥你这个钱。”

路经过南岭屯坳口，占去了队长蓝仕光家一大片旱地。在这寸土如金的大石山区，那七八分地可是救命粮仓呀。政府明确了，开生产路涉及的土地没有补偿，可是蓝正荣、蓝桂英兄弟心里还是过意不去。蓝桂英拎着一条阉鸡去找蓝仕光，跟蓝仕光说让他多少也要收点钱，要不然两兄弟欠人情总是睡不着。蓝仕光说：“老弟呀，创世始母密洛陀创天地造人类，她要了什么钱？修路架桥是积德的行为，我不但不出力还要收你们的钱，密洛陀不同意的。你既然拎鸡来了，我就吃吧。我家里有好酒，吃你的鸡，我们兄弟好送酒。”

酒过三碗，蓝仕光瞪圆了眼珠，声音有些大了，他说：“桂英兄弟，马吃草要记得沟土，新人也要念旧情，当年我爷爷来到南岭，借住罗家的茅棚，大雨天一家人得跑进山洞躲雨。要不是你爷爷帮忙起房子，我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现在是打工时代，坳口那点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靠那几分土地种几蔸玉米喂不饱我们一家人的肚子，你两家人通路要紧。要是哪年我蓝仕光穷得揭不开锅了，就到你家拎几提玉米来养命就是。再说，我的土地最大，要是我收了你的钱，那么小块的你们也得交钱，你们能有多少钱买土地？买不了土地，你们的路还修不修？”

听了蓝仕光发自肺腑的一番话，蓝桂英的眼角溢出了两串泪花。他端碗的手有些打战，碗里的酒水抖出了几道轻微的波纹。

田美金和蓝仕光两家大头都不提赔偿的事，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冒出头来了。

5月初，通往弄陀道路的路面修好了。在车子还没法通行的情况下，政府办决定利用单位部分办公经费作为补贴，请马帮驮运水泥、砖块和顶桐木，使得两户人建房的进度加快了。

历时4个月，2019年6月20日，弄硬到弄陀的生产路终于铺好路面，两户人的新房也跟着建好了。

蒙丁曼的歌声，唤醒了沉睡的山谷。

弄陀屯两户人家的大门“吱吱呀呀”打开了。

大门朝东。一轮鲜红的太阳，随着婉转的曲调，从东边的山头冉冉升起。笼罩在弄陀上空的蚕丝薄雾，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散去。

站在大门口放眼望去，通往弄陀的公路，犹如一条闪着金色亮光的项链，镶在黛色的山腰之间。周边村寨的人们，踏着金色的晨光，陆陆续续地抵达弄陀，来参加这个只有两户人的村庄举办的第一个祝著节盛会。

来得最早的要数弄山屯的田伟、田方两兄弟了。他们是瑶山一带的年轻屠夫，今天他们特地放下手中的活儿，赶过来帮两户人下厨。在没有开通公路走羊肠小道的年头，两户人饲养的生猪出栏了，田家两兄弟都按市场价收购。他们在弄陀把猪了，大伙一起把分成片块的豬肉挑到弄硬公路上，拉出山外。

南岭队蓝仕光父子俩来了。他们的三轮车装着一对祖传的铜鼓。大伙在新房前的空地上搭起了鼓架，用麻绳把铜鼓吊挂起来。

猪的水滚开了，锅上升腾起一股白烟。

蓝正荣、蓝桂英两兄弟手持牛头拐杖，脸遮竹壳傩面具，亮开嗓子唱起了密洛陀古歌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