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窗景象:女性主义视阈下的《送我上青云》
2020-09-26孙颖
孙颖
中国第四代导演黄蜀芹曾经说过:“如果把南窗比做千年社会价值取向的男性视角的话,女性视角就是东窗……女性意识强烈的电影应当起到另开一扇窗、另辟视角的作用。”①上映于2019年8月6日的《送我上青云》,就是一部由女性执导,从男性视角中跳脱出来,以独特的女性视角亦或女性话语来看待和表达对世界的方式和态度的一部电影。而这部电影之所以有它的独特之处,一是影片是由姚晨担任监制兼主演、滕丛丛担任编剧兼导演,这种主创人员设置在中国电影市场上是不多见的;二是影片中的女性对欲望的直面表达和倾诉,突破了银幕上的某种禁忌,开启了另一处独到风景。
影片讲述了记者盛男得知自己患了卵巢癌,急需三十万手术费,在无法得到来自好友四毛和家庭的帮助时,迫不得已选择为企业家李总的父亲李老写自传以赚取手术费用。但是盛男得知在手术之后很有可能无法再获得欲望的满足,于是她在面临死亡带来的恐惧的同时,对想要获得性满足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渴望,这也成为了影片中主要的叙事动力。故本文分别从女性话语、社会性别和自我拯救三个方面对《送我上青云》进行了讨论。
一、女性话语:身体与欲望
随着女性主义运动的到来和高涨,女性主义者逐渐意识到要想摆脱父权制的权力压制和束缚就必须建立新的话语形式,即女性话语。女性话语是指“那些真正具有女性意识、突出反映女性问题、深切关注女性命运、全力以赴拓展女性的影视文化表征”②,这些都被女性话语所含括。后现代女性主义者埃莱娜·西苏提出了“女性书写”的观点,她认为通过女性书写可以建构女性话语,而女性书写的主要任务就是书写女性身体,以女性身体为切入点对女性欲望进行探索。故本文从身体和欲望的结合来探究电影《送我上青云》中独特的女性话语表达。
(一)身体:生之欲望
《送我上青云》中的盛男是一个独立自强、拥有高学历,有着职业理想的女性,但是盛男的尴尬在于,虽有职业理想但收入微薄,虽有高等学历却不敢明说,虽独立自强但生活窘迫。当盛男因被小偷报复而去医院检查时,意外得知自己得了卵巢癌,并且即使做手术,也只有一半的概率能够存活五年。面对死亡带来的恐惧,盛男所处的境况更显得困窘,对生之欲望也更显急迫。所以在求助无门之后,她不得不接下给别人写自传的营生来赚取手术费。但是在给李总的父亲李老写自传的过程中,盛男从一开始对死亡的恐惧逐渐面对死亡、直面死亡。
盛男并没有将病情告诉她的家人,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让她拒绝去表达。在电影中,有一场戏表现的是盛男的母亲梁美枝在得知女儿病情之后,两人在和李老一起吃饭时发生的一次争吵以及争吵之后的和解。盛男用“掉书袋”的方式给母亲梁美枝讲患癌之后康复的成功率并不高,而且不增反降,由此引发了母女之间的争吵。这次争吵也让观众明白由于父母的失责,如父亲只关心盛男打架输赢的情况、母亲梁美枝关心的是自己逐渐衰老的容颜,造成了盛男和原生家庭的疏离。当盛男说出自己“这么努力生活,最后还是要死”时,内心积聚的情绪得到了爆发,一向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真实的内心——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想要生存下去的欲望在此时此刻也暴露无遗了。争吵过后,李老对盛男说:“世界上有一个问题,是科学和哲学都无法解决的,就是对死亡的恐惧。”当盛男询问李老是否解决这一问题时,李老说自己的情况和盛男并不一样。确实如此,李老已经经历过生活中的无数风雨,和影片中的其他人相比,李老是最為豁达通透的人,已将生死看得极为透彻。但是盛男还活在生命中最好的年纪,死亡对于她来说还是不可承受之物。
(二)身体:性之欲望
埃莱娜·西苏认为书写女性身体就是书写女性的性欲经验和体会。她之所以对女性身体表达欲望如此看重,是因为在她看来,女性话语就如女性性欲一样,是多重和复杂的,是非理性的,可以通过对女性身体、女性性体验和性觉醒的描写来显现在男权社会下女性意识的觉醒。
性压抑对于男性来说是控制女性身体的手段,但是我们长期忽略的是,性体验对于女性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而对于盛男来说,这种观念的转变是有一个过程的。当她在得知自己患有卵巢癌时,第一反应是“从来不乱搞关系,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性生活了,卵巢怎么可能癌变”,这种下意识的反应是长期被男性中心思想规约、灌输并内化后的反应。当好友四毛告诉她术后性生活可能会受影响,没有办法再获得性快感时,盛男才若有所思,但是在面对四毛的调侃时依然本能地抗拒。然而盛男和刘光明的相遇唤醒了她深藏在潜意识中的性本能欲望,可是刘光明被盛男的袒露心扉所“吓跑”。从本质上说,刘光明的逃避其实暗含了在男性中心文化体制下,在男性话语和女性话语的直接碰撞之后,男性是处于恐惧当中的。当盛男的坦白没有得到回应时,她去找了好朋友四毛,这次寻找欲望满足的方式,盛男依然是主动且迫切的姿态,比如她跨坐在四毛身上、主动亲吻四毛、甚至怕四毛和自己太熟了下不去手而挡住自己的脸等,但最终以失败而告终。而最后一次因盛男对四毛的报复成功激怒了四毛,于是在四毛的“强迫”之下,盛男得到欲望的宣泄,但是这种宣泄是不够的,她最终通过自己得到欲望的满足,很好诠释了女性对身体的完全掌握,此时盛男的灵与肉已成一体,并且对之前四毛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满足盛男的自大心理予以反对,这其实也是对父权文化施加于女性禁忌的一次打破。
女性话语的建构打破了男性中心主义所代表的男性话语施加在女性身体上的父权禁忌,释放了长期以来被父权所压制的女性欲望。但是,过度强调女性身体会容易陷入性别本质论之中。一个矛盾之处就在于,如果不注重和探索女性的身体,就不能在男性主导的现实社会中表达女性的声音;但是若一旦注重女性身体,就会成为被凝视的客体。所以有的学者认为表现女性身体未必是建构女性话语的最好方式。但是在此之前,还是要努力尝试通过女性话语来表达女性欲望的诉求、倾听女性的声音、建构女性主体。
二、社会性别:“反抗”性别固化
社会性别与自然性别不同。自然性别是指男性和女性在生理性别上的差异,主要通过发育成熟的第二性征来指认。社会性别则是指社会文化系统所赋予的性别身份。而父权制社会将自然性别和社会性别联系在一起,趋于等同,并建构出“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身份和行为,通过这种差异赋权给男性,同时削弱女性的权利和作用。所以激进女性主义者宣称要打破这种刻板印象,将自然性别和社会性别区分开来。本文通过对《送我上青云》中的社会性别进行研究可以揭示在父权制社会下所遭受到的男性和女性的生命经验。
在影片开头,盛男以深色帽子、黑色皮衣和黑色皮靴的形象示众,脸上也没有一点修饰的成分,中性的打扮不仅与盛男的性格符合,也掩盖了身为女性的第二性征。盛男所展现的气质会被社会群体认为是“男性气质”的性格特征,这样就会使社会中的人们认为这样的打扮“根本不算是一个女人”。而盛男除了得到主流社会的不承认之外,连家人都不会认可盛男所呈现的社会性别特征。在母女俩一同去往云山的途中,梁美枝让盛男把水果放到行李架上,当盛男放好之后,却得来了母亲的一句“这么能干,难怪找不到男朋友”,这说明了社会性别所带来的刻板形象限制了个人作为独立自我之发展的可能性。而梁美枝所呈现的风韵犹存的气质则是完全符合父权文化所训导而形成的“女性特质”,之所以大多数的男性观众会认可这一形象就在于长期以来,在大众文化和大众媒介的不断熏陶和浸润之下给大众创造了一个“超真实”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没有所谓真实的男性和女性形象,也不会真实地呈现男性和女性气质,而是媒介根据主流社会大众的需要所创造出的不真实的符码。
但“女人并非注定是消极的,男人也并非注定是积极的”③。激进女性主义者认为,每个人(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都可以充分展示所有的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也就是说,女性可以呈现男性气质,男性也可以呈现女性气质的各个方面。在电影中,袁弘所饰演的刘光明并不是一个不断进取和果敢的男人,而是有点儿书生气质和文艺腔。但是在现实和梦想的罅隙中过活,没有人能知道他内心是怎样的煎熬。当他在众人面前表演自己的“拿手节目”——背圆周率时,此时此刻他已经被羞辱地体无完肤,没有任何尊严,但是不应该因为他所表现出的软弱和对现实生活的屈从而加以谴责。在菲-逻各斯中心主义中,如果男性表现出女性气质的某些方面,人们就会认为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刘光明在老丈人家中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唯一得到“尊重”的时候是他在门口换鞋的地方贴一张自己的照片,每个进来的人在换鞋的地方都会给他鞠上一躬,就像李平所说“这是他唯一能够得到我尊重的地方”。相比较之下,四毛是一个渴望成功的人。从表面上看,四毛具有父权社会所训导而成的男性特质,如雄心勃勃和对成功有着与生俱来的渴望。但是四毛一开始和盛男一样,也是有职业理想和职业道德,但是他在社会的不断压制下受尽了别人的不尊重和不认可,最终成为了放下自尊,一心只想赚大钱的人。从本质上来说,这是男性中心主义文化对男性进行约束后所导致的不幸。
社会性别所造成的男性和女性之间的不平等,不仅使女性被禁锢在父权话语的背景之中,对于男性来说,虽然社会权利的分配使男性在某些方面优于女性,但是归根结底,强加给男性的规训也是一种不幸。在电影《送我上青云》中,导演试图对固有的性别固化进行反抗,塑造更加真实可信的人物,这种尝试虽然值得鼓励,但是实则并没有完全地脱离男性中心主义所代表的男性话语的掌控。
三、自我拯救的完满与不完满
影片中的盛男在确诊得了卵巢癌之后,她拿着《众病之王:癌症》这本书向自己的母亲解释癌症的康复几率,这也是导演滕丛丛在得了甲状腺癌症期间读到的一本书。她说这本书有句话让她记忆特别深刻,“癌症不同于肺结核或者流感这样外来病体的入侵,它是我们自身基因的变异,是我们对青春,对永垂不朽,对很多欲望求而不得而来的变异”④,而盛男也因为患癌开始去追求欲望、追求与自己、与生活的和解,这就是创作者和剧中人发生了情感上的共鸣,共同体悟了生命中的完满与不完满。
盛男一开始将拯救自己的希望寄寓在男人身上,尽管大部分是并没有能力去拯救她的男人。四毛在听闻盛男患有绝症之后,并没有将她弃置不顾,而是给盛男想办法如何赚取手术费。虽然四毛并不是完全为了盛男,他想通过盛男给李总的父亲写自传从而和李总搞好關系赚大钱。但是正是因为四毛的关系,盛男才有赚取手术费的机会,这是他人对盛男生命的拯救。盛男与原生家庭、与生活和解的契机并不是依靠自己的觉醒,而是经过李老作为一个权威人物的劝导和点化,她才对生命的意义有所顿悟。盛男在为李老写自传的过程中和母亲梁美枝多次发生冲突,甚至到了无法和解的地步,正是李老的介入和劝解才让母女两人有了进一步交流的契机,因为李老对盛男说“你妈妈这么年轻,她就更难了,将来几十年怎么熬过去”这句话,才使盛男慢慢理解了母亲梁美枝的艰难和不易,这是他人对亲情关系的拯救。当盛男在面临手术时间的不断逼迫时,和刘光明的相遇使她重拾对生活的信心以及重新激发了生理的欲望。而盛男想将感情寄托在刘光明身上时,刘光明却逃跑抛弃了她。最后盛男虽然和好友四毛发生了关系,但终究是通过自己释放了所有的欲望,这是自我的拯救。盛男从一开始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到最后的自我救赎,其实是从被动转向主动的姿态的过程。这也是女性在社会中遇到困境时如何从寻求他人转向寻求自我的一次印证,无疑这是当女性在面临来自社会和家庭压迫时的一次次尝试和突破。导演滕丛丛并没有在结尾处给观众一个清晰明确的结局,而是将盛男处于一个开放的空间中,她所在的位置像是一扇向外打开的门,不仅是盛男作为个体和社会整体连接的窗口,也是自我身体和灵魂交互的窗口。影片大部分的场景都是阴云密布、雾气蒙蒙,唯有在结尾处虽依然能看见雾气笼罩着延绵不断的山川,但是此时阳光普照,不仅是盛男和生活已经和解的象征,也是导演期望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都可以从社会的压制和强权下寻找到和外界交流的通道。
影片结尾将盛男站在荒山和进手术室的场景剪接在一起的这种处理方式,不期而然之中,呈现了一个不完满的完满结局,或者可以说是在无解中求解的结局。不完满在于电影中所呈现的现代女性的困境,无路可走、无处可逃。而完满在于盛男无需“好风凭借力”,也能“送我上青云”。
四、结语
《送我上青云》并不是一部激进的、有明显性别倾向的影片,它所探讨的是女性话语在男性中心文化下该如何进行表达,并且以何种方式来表达女性身体和女性欲望。正如戴锦华所说:“我们无法在男权文化的天空之下另辟苍穹/另一种语言系统。这是女性话语表达的困境,也是女性生存的困境。”⑤与此同时,影片通过对社会文化所规训的性别固化的反叛指出了在承认性别差异的前提下是如何突破既有的性别观念这一问题。而这一问题的解决不仅需要创作者的努力,也需要大众的努力。
注释:
①沈一珠,夏瑜著,黄蜀芹:《写意光影织妙境》[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7年版,第119页。
②李东:《从“无声”到“自醒”:当代电影文化中的女性话语表达》[J].辽宁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
③[美]罗斯玛丽·帕特南·童,艾晓明等译:《女性主义思潮导论》[M].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2页。
④王诤.导演滕丛丛:《<送我上青云>是一部勇敢的电影》[EB/OL].澎湃新闻,https://mp.weixin.qq.com/s/-RmesH3J0sJG4UiNboWmBw,2019年。
⑤戴锦华:《电影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29页。
(作者单位:山东艺术学院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