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速写(组诗)
2020-09-26一行
一行
重 叠
好几次,深夜醒来时,以为
自己还住在三十年前的屋里。
窗外的雨,与当年让我惊觉的雨
重叠为堆满瓦片的屋顶。记忆
水流一样沿斜坡,沿瓦片间的凹槽
流淌而下,注满空寂如缸的心。
那时,我喜欢听雨水滴落在缸中的声音,
像是某种有节奏的叩门声,有人来了
想要进入梦境。
那口檐下的大水缸,里面积着我的无数个梦——
用手去试探、搅动,就会看到层层晃动的
更深的幻象。
现在,我住的房子再没有带瓦片的屋顶,
没有飞挂如禽翼的屋檐,没有檐下的水缸。
只有一具空寂的身体,经常在梦中惊醒,
如同水缸被石头砸破,时间的流水即将漏尽。
风景速写
更多的颜料泼向天空。蓝
被灰黑涂抹,又被赭黄色的光
搅拌成一锅粥,渐渐凝固。
细长的树枝模仿着闪电裂纹,
而粗壮些的,与风扳着手腕,
争夺肘间的鸟巢和花蕾。
力量源于信念:即将绽放的花朵
能从天空舀出一小勺蜜样的光明。
头顶,乌云攒动
如一团结在一起的南瓜。
众多的树都在低语,譬如垂柳
就纠缠于自己的发辫,此刻
却被青草的手指解开。噢!死者的手指
在风景底部汲取着深渊的成色。
那里,两只黑山羊望着正变暗的
天空,要用它们的角顶破这层画布。
排 斥
走在山里,觉得自己始终
被这座山排斥。来的次数很多,
也并不缺少对山中事物的熟悉。
就一棵树、一只鸟而言,我的感知
可能比村民更精细。但我无法拥有
村民们的懒散:他们抽着烟袋,
闲坐在树下,对眼前的树
和山,几乎不看——就像我们
对家里的椅子和墙壁几乎不看。
这种漠然、忘却,使他们
与身边的一切混为一体。
看到树木和石头、白鸥
与湖水相融,让我若有所思:
我们越是珍惜、专注于这里的事物,
就越不属于这里。
梅 葬
外公是在冬天去世的。
在睡梦中。
突然到来的脑溢血
像开在头颅深处的梅花。
我记得,他常在雪天
去河里捉冬眠的鳝鱼。
清晨,当风雪
把木门推开,
就能看到他背着
竹编的黄鳝笼,归来。
打开时,那柔软、密集又攒动的
景象,满眼都是惊喜。
葬礼那天,雪很大。
我沒和送葬队一起进山,
一个人呆在屋里。
屋外,大雪撒着白色的纸钱。
梅花开了。
梅花的葬礼也就开始了。
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发现自己活了。
它开始滚动。
可那些没活的石头也能滚动。
为了证明自己活着,
它想要奔跑,想要
把青草的小脚
接到自己身上。
——这些脚太细、太柔软,
支撑不起自己笨重的身体。
它在坡上跑了一会儿,
就累了,躺下来休息。
喘着气,突然发现自己
和其他的石头长得如此相像。
但还不会说话,还不能
和它们打招呼说:“喂!”
它没有学会词语。
就算学会了词语,
那些青草啊,石头啊
也听不懂它的话。
它感到沮丧,感到孤独
是它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
它想对自己说:“我想……”
可是说不出来。
就像天空还没有下雨,
雨点还没有落到它身上那样,
孤独还没有成为一个词。
摇滚乐手
我认识一个乐手。那种我不理解的
音乐就像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点。
他带我去那儿,他的乐队,用嘈杂声
轰炸我耳朵里老派的乡村。
我听过的那些曲调,比如远峦落日,
牛羊溪边饮水,傍晚升起的炊烟,
在战火中发抖、崩塌。我像一个
被绑上卡车的人,蒙着眼,随这辆车
在城市里乱窜。一阵难以忍受的
颠簸之后,他们把我扔出来,说:到了。
真见鬼。我觉得他们
都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他们的体内有一座工厂,冒着黑烟。
器官彼此缠绕像锅炉和车间,
滋滋地,闪着电流和火花。
用重工业的血,造出重金属的炮弹。
观 看
那时,我们的眼睛
像飞虫一样,在世界中移动。
我们想看所有奇异、美丽,
从未见过的事物。
我还记得,在一棵树下
你给我看琥珀,和琥珀里的昆虫。
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凝固的美
呈现在我眼前:一个世界
被封存在小小的空间里,
就像封存于我们的眼睛中。
四条细长的足,带金色倒刺,
翅翼是幼贝顶端的彩虹色。
“它好像在盯着我们看。”我记得
你当时指着它突起的、亚麻籽般的
复眼,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你好像对目光特别敏感,
走在路上时,你会突然转身
瞪那个一直看你的男孩一眼。
因此我不敢趁你看琥珀时
偷偷看你,只能把脸凑近
将我们隔开的昆虫:如此近的距离
使我产生了错觉,似乎它
还活着,在某个未知的
地方,像你的睫毛一样闪动。
它的目光,从何时射向我们?
是我们看它时,还是亿万年前?
它原本所在的世界
早已消失,一如那棵古老的树,
但它,以及它的看保留了下来,
在一种可见性中
让我们凝视。你当时的看
也被此刻的我所凝视,似乎我变成了
一只昆虫,在树下飞舞时
瞥见了两个专注于看、却不看对方的
小人儿,被封存于树脂般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