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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中间人

2020-09-26王雷

当代工人 2020年14期
关键词:协调员红十字会逝者

王雷

2020年1月25日,农历大年初一,凌晨4点。

急促的手机铃声将窦伟唤醒,电话里简单了解情况后,窦伟相继拨打了几个号码,套上衣裤匆匆离开了家。当天沈阳的气温零下16摄氏度,冰霜满地,寒风凛冽。

深冬夜里的青年大街,窦伟第一个到达和大家约定的集合点,之后陆续又来了3个人,他们拦下一辆出租车,开始在一片黑暗中疾驰,目的地是辽中区一家医院。

刚出电梯,就听到有人在号啕大哭,走进病房,见20多人围在床前,病床已被白布覆盖,最前排的几个哭得泪人一般,瘫倒在地,见到窦伟,其中一个先是愣了神,看到窦伟身穿“红十字”字样的衣服,转而又想起什么,止住了哭,挣扎着站起,众人也跟着停止哭泣望向窦伟一行人,双方开始静静地对视着、僵持着,气氛诡异又让人毛骨悚然。

这样的场景,窦伟已经习惯,因为面对那些失去至亲而伤心欲绝的人,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更说不出“我们是来取捐献遗体的”之类的话,此时,沉默就变成最好的解决办法。

10多分钟后,情绪稍有平复的逝者亲属向病床两侧散开,为窦伟一行人让出一条路。即便入遗体协调员这行10年,每临此时,窦伟仍不免动情,他与逝者亲属一一紧紧拥抱,仿佛在用拥抱传递一种力量。

“大家请节哀,我们送老人最后一程。”窦伟用低沉却洪亮的嗓音打破沉寂,开始履行遗体捐献程序:他们向逝者鞠躬9次,然后将沈阳市红十字会会旗覆盖在逝者身上,致辞默哀,确认运送遗体车到达后,窦伟挪动遗体,将其放入准备好的棺椁中,4人一人一角抬起,缓步而出。身后,哭声再起,一路跟随。再次向家属鞠躬完毕后,车子发动,哭声渐远,阳光透过晨霾,斑驳洒下。

车外,大年初一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车内,一片沉默。“又是过年把大家伙儿折腾来。”还是窦伟开了头儿,众人纷纷摇头,说:“既然干了这个,就无所谓折腾不折腾。”

窦伟知道,这绝对不是场面话,因为沈阳市红十字会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这身份的本质其实就是志愿者,来与不来等一切行为也都要出于自愿。

车子继续前行,窦伟的电话又响了,他们需为另一位逝者履行遗体捐献程序。

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悲痛的面容,撕心的哭喊,相同情景复制般再次“上演”。4人平稳心绪,将遗体捐赠程序正常履行。待他们把遗体缓缓抬出病房那一瞬间,窦伟从背后的哭声中隐约听到了一句“谢谢”,4人犹如触电般突然定在原地,回头与亲属目光相交,心底生出一阵暖意。

将遗体抬上等候多时的遗体运送车后,已是下午两点钟,4人早已饥肠辘辘,窦伟本想找个小饭店,请大伙儿喝点儿小酒,聊聊近况。但此時新冠疫情来袭,沈阳的街道上除了风声,见不到行人,饭店档口也纷纷拉上了卷帘门。

窦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有些歉意:“大家各回各家吧。”

彼此告别后,窦伟扫了一辆共享单车,迎面虽仍是凛冽的寒风,但阳光逐渐驱散了阴霾,畅通的骑行让窦伟感到一种卸去责任的轻松。这时,电话再次响起,不同的是,这回电话那头是母亲,“饺子已经下锅了,赶紧回家吧。”窦伟仿佛闻到了厨房里飘来的阵阵香气。

成为一名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窦伟源于一份感动。

10年前的某天,窦伟清理房间时,在一份旧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老党员临终捐遗体作为最后党费》。逐字逐句读过后,窦伟倍受感动,也是在这一刻,遗体捐献和红十字会走入了他的脑海。

但直接推动他的,还是一段难忘的亲身经历。那是多年前,窦伟的小侄女罹患白血病,虽经治疗病情得到控制,但整个家庭已倾家荡产,一筹莫展的时候,是红十字会“小天使基金”救助了他们4万元。

红十字会究竟是做什么的?两件事叠加起的双重好奇心驱使他想对红十字会有更深入的了解。他来到沈阳市红十字会后,做了一件让家人极力反对、亲友难以理解的决定——窦伟当场签下遗体捐献志愿书,并加入红十字会志愿者队伍。或是看着感人的宣传板,或是听了现场当事人的故事,或是在那种情境下才会产生的冲动……总之究竟为啥,窦伟自己都解释不清。

解释不清和理解不了都是有原因的。那时的窦伟已在沈阳市铁路局办理了停薪留职,奔赴商海,公司规模虽不大但营收不错。有人说:“开公司赚钱,当志愿者搭钱,若不是有利可图,这样矛盾的事,咋发生在你一个人身上?”

再后来,郭美美事件爆发,红十字会名誉在不少人心中一落千丈。又有人说:“当初心血来潮赶潮流,现在后悔了吧,赶紧收手还来得及。” “说是协调员,其实就是干白事的,还是白干!”……

窦伟曾受这些冷言碎语影响,迷茫不振,也曾试着和那些人和解,无果后甚至想过放弃,但他渐渐意识到,最有效快速填满沟壑的并不是解释和时间,而是将自己站高,让更多的人看到。

很快,机会就来了。

那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生死时速,一边是一位北京的白血病患者进入了医疗舱,一边是沈阳的志愿者准备捐献造血干细胞。窦伟需提前进入等候区,捐献完毕后,由他一个人带着造血干细胞奔赴北京,第一时间送到医疗舱内,完成患者的造血干细胞移植,一次生命的接力。

这是窦伟第一次执行如此特殊的任务。捐献过程结束后,窦伟小心翼翼地接过封存好的造血干细胞,他被告之造血干细胞过车站安检时不能照X光,每隔15分钟还要摇晃一次保持细胞活性,最重要的是要节省一切时间,尽早送到。

为了抢时间,窦伟换上了成人尿不湿,他不想因中途上厕所而延误时间。当窦伟第一时间将造血干细胞送到医疗舱,听闻患者移植成功的消息后,这个亲友眼中打不倒的东北硬汉,哭了。那一刻,他觉得所有不解和闲言碎语,在一个鲜活的生命面前,都不值一提。

执行完造血干细胞运送任务,窦伟又接到为逝者履行遗体捐献程序的任务。这是他第一次参与遗体捐献,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亲属以外的遗体。当别的协调员整理挪动遗体时,逝者原本搭在床边的胳膊忽然垂落下来,正好搭在窦伟的腿上,窦伟当时就吓得瘫坐在地。把捐献者遗体送到接收单位后,他连续做了3天噩梦。

在几位要好的老协调员的开导下,窦伟的心才渐渐平复,随着执行任务次数的增多,他的心态也开始改变:“他们和我同是器官捐献志愿者,我送他们,其实是送别我的战友,为什么要怕?”

就这样,10年来,窦伟送走了很多人,也挽救了很多人,他说他感到很幸福,因为找到了当初解释不通的初心,不再迷茫。

人体器官捐献协调之路并没因窦伟的坚持而越走越顺。

有的同学或朋友家孩子结婚,会提前发来一条微信:“知道你忙,礼到就行了。”意思很明显,忌讳窦伟常接触尸体,参加喜事不吉利。窦伟也知趣,微信中转了礼金,不去也罢。

这样的经历是做了协调员后的小插曲,不会伤及根本,几次“未完成”的遗体捐献程序,却让窦伟陷入深深的沉思,久久走不出来。

那是一个被意外交通事故夺走生命的年轻人,生前他曾签下遗体捐献保证书,也得到了父母的支持。得知噩耗,窦伟第一时间赶到医院,进行遗体捐献仪式,父母也算配合。可当窦伟一行人将遗体抬起的那一瞬间,逝者的姥姥冲了过来,“人死要入土为安,不能让你们把孩子带走!”抱着窦伟的大腿大声哭诉着。他们只能放下遗体,待逝者父母好不容易劝走了姥姥,窦伟指挥重新开始时,逝者舅舅又冲了出来,“外甥他已经这么不幸了,你还让他去救别人,那谁来救救他呀?”亲戚都开始上前阻拦,无法平息,窦伟只能放弃,终止程序返程。

这样的经历窦伟遭遇过好几次,“在面临伤痛时,很多人满怀希望,希望奇迹能够发生,这时候进行器官捐献,难度可想而知。这样的心态我们是可以理解的。”可即便有心理准备,也难免喟然长叹。

“目前在国内,遗体捐献完全属于自愿行为,生前随时可以‘反悔,哪怕生者已逝,直系亲属反对,捐献程序也只能终止。”窦伟坦言,这种“自愿”参与完成遗体捐献程序者的数量寥寥,从事遗体捐献服务的志愿者就更加稀少。

在我国,从2010年3月正式启动人体器官捐献试点工作的(第一批试点地区就包含辽宁),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这一职业随之产生。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的官网上显示,截止2020年4月25日,全国有效志愿登记人数为1992940人,实现捐献的仅有28643例,“绝大多数人不会选择遗体捐献。入土为安、死要全尸等观念依旧主导着大多数人的观念。”窦伟坦言。2013年开始,每年都会有10%的人员流失,有的年份甚至15%,比如在沈阳,像窦伟这样能够十年如一日坚持下来的,两只手都数得下。当然也有新的人补充进来。

数字预示着的也不全然是悲观。“从我的协调过程能感觉得到,最开始时绝对不会出现主动找我们提出捐献意愿的,但现在这样的事情时常会发生。”

除了做好协调工作,窦伟还利用业余时间进企事业单位、机关校园,做宣传演讲。

讲台上的窦伟,没有深奥的讲义和催泪的讲稿,他只是平静地叙述过往,娓娓道来。每次演讲过后,他总能听到“我想做遗体捐献志愿者”“我想做协调员”这样的话,窦伟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今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红十字会党组成員王海京携《关于遗体和人体器官捐献立法的提案》上会。他直接道出关键:中国红十字会参与、推动人体器官捐献工作成绩显著,但器官短缺问题依然严重。王海京在提案中建议,由全国人大牵头制定我国的《遗体和人体器官捐献法》,把遗体和人体器官捐献作为一项国家事业,提升权威性和公信力,更好地动员全社会参与。

听闻此消息,身在大连正在为3名捐献造血干细胞志愿者奔波的窦伟很是欣喜。“从国家立法层面来推动这项事业是我一直期盼的。”

看着遗体捐献的未来越来越好,窦伟偶尔也会惆怅一下眼前,毕竟长期担当协调员的背后离不开巨额的开销。今年,窦伟搭上互联网的快车,做起直播带货,“总得赚点儿钱才能继续把想做的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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