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里凳的回忆
2020-09-26王一梅
王一梅,一级作家, 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就职于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出版图书有童话和小说《鼹鼠的月亮河》《木偶的森林》《书本里的蚂蚁》等。作品获得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和国家图书奖等奖项。短篇童话《胡萝卜先生的长胡子》入选全国统编语文教材三年级下册。
我有一张凳子,它有个名字,叫麻里。是的,它就叫这个名字。无论把它摆在乡村的老屋里,还是搬进城市装修得很温馨的书房里,都一样熠(yì)熠生辉。它是一张烧火凳,是四只脚,长方形的矮凳子,榆木做成,经历过火的烘烤,也经历过水的浸泡,外表变成粗糙、褐色和光亮。这种光亮绝不是油漆给的,而是岁月凝成的包浆。记不清麻里凳何时来到我家,最早注意到它的时候是我小学二年级时。
那时,应该是七十年代末的一个五月,一种名叫“十姊妹”的蔷薇花开满墙,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和泥土气息,阳光暖烘烘地晒着,蜜蜂翅膀几乎是金色的。家中大人们一大早就去地里干活了,午餐时间已到,还没有回家吃饭。我突发奇想,点燃灶堂里的稻草,灶堂亮起来的时候,我看见稻草旁边的这张凳子,坐上去,正好。就这样,我第一次烧了一锅饭。大人们回家惊讶地看着一锅煮熟的饭。
“没人教过这孩子做饭,她怎么会的?”外婆说。
“真是乖孩子,早就说了,这个孩子乖巧。”妈妈说。
这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被夸奖,当时我就坐在麻里凳上,红着脸,觉得小小年纪能给家里做点事,真好。
其实,这张凳子以及这个灶台都是属于外婆的。就像写作的需要一台电脑,办公的需要办公桌,绣花的需要花架,画画的需要画架,外婆当家做饭,就需要一个灶台,当然还需要和灶台配套的烧火凳。所以,大部分时光烧火凳放在灶台里。
但是,外婆要去剥毛豆了怎么办?就把烧火凳搬出去了,搬到大树底下坐着剥毛豆了;外婆要去晒豆子了怎么办?就把烧火凳搬出去,拿一根长竹竿,拍打豆萁,豆子就滚落在地上了;外婆要去洗衣服了怎么办?就把烧火凳搬出去了,搬到屋外洗衣服了;外婆要和邻居聊天了怎么办?就把烧火凳搬到门口聊天去了;要开会了怎么办,就把凳子搬到竹林里去开会了。
于是,这张烧火凳成了万能的。
冬天,外婆坐在这张凳子上,纳鞋底。她问我:
“一口田(田,是一种装米装酒等东西用的陶罐,方言念田)里的米可以吃2个月,还有3田米,能吃多久?”
“一袋豆子可以换5斤豆腐,还有两袋,能换几斤?”
“一田垄高粱收了,高粱秆子做扫把,三根合起来为一把,做好一个扫帚要用四把高粱秆,一个扫帚用几根高粱秆?”
“外婆,你不是不识字吗?你怎么会做算术的?”我好奇地问。
外婆坐在麻里凳上,笑着说:“算术会的啊,不用识字也会的啊。”
“你也用手指头掰着算的吗?”我还是好奇。
“不用的,不用的,心算的。”外婆说。
“外婆,你真聪明。”我夸着外婆。
外婆坐在麻里凳上,笑着,笑着,满脸的笑。
八十年代初,我爸爸学会了修理电器。他常常帮乡下村办厂修电器。到了年底,乡下人抽干河水捕了鱼,送鱼来感谢我爸爸。来了一拨又一拨送鱼的人,地上一堆鱼,外婆苦日子过惯了,看见这么多鱼,又惊又喜。她坐在麻里凳上弄那些鱼,洗干净,天冷,她的手冻红了,手指都浸胖了,一不小心,割破了手,她还在抓盐涂在鱼肉上,然后放在缸里腌,鱼上面压一块石头,石头上面再压上那张麻里凳,妥了,有这张凳子压上去,外婆才觉得妥了。她摸摸麻里凳,想着这些咸鱼够吃很久了,日子里有了咸鱼的味道,美美的,她还可以送点给乡下的亲戚。她笑着,笑着,满脸的笑。
八十年代末,家里有了电视机,外婆偶尔看看电视。“电视里的人怎么进去的?”她不理解,台词估计也听不懂。但她搬来麻里凳,坐着,和我们一起看。我让她坐沙发,坐得舒服一些,她说:“不习惯的,还是低一些的小凳子好。”她习惯坐在低处,只要坐在熟悉的生火的凳上,她的心里就踏实。她看着电视,笑着,笑着,满脸的笑。
后来,外婆生病了,从医院回家,她惯性地坐在烧火凳上,夏天乘凉,冬天晒太阳,仿佛忘记了病痛,她依然笑着,笑着,满脸的笑。就这样,她坐在烧火的麻里凳上,看路边人来人往。烧火凳和她形影不离。
直到有一天,灶堂拆掉了,外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烧火凳不知道哪儿去了。
十年过去了,我常常会回忆起那个“十姊妹”飘香的上午,那时候,外婆不需要整天坐在烧火凳上,她还在田间劳作。不知不觉啊,这张烧火凳竟然伴随着外婆走过了她人生的大部分时光。
去年,我刚刚搬进新家的时候,麻里凳却突然被我爸妈带到了我城里的家中。爸妈要给我新家添置一个家具。我家里的家具都是新的,只有这张麻里凳是老物件,放在哪儿都很合适,是的,屋子里有了这张有包浆的麻里凳,忽然就变得不一样了,似乎我的房子也有了故事。我每天都会看见这张凳子,多出了许多童年的回憶,我想起我第一次坐在这张凳子上做饭,第一次被表扬,想起那个时候,外婆坐在低处,她笑着,笑着,满脸的笑。
踏实的麻里凳,踏实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