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儿红
2020-09-23胡金洲
胡金洲
石湾,鄂西北靠近南河的一个小镇,茶楼酒肆俱全,人称“微汉口”。
石灣从地图上看像把茶壶,偏巧,也产壶。虽人口不过五千,制壶的竟有三十多家。最有名的数屈旺家,生产的壶人人叫绝。
绝之处有二。一是泥料,腻而不滑,黏而不润,颜色独特,红中显紫,紫中点黑。烧成的壶,壶腹上都有一嘟噜被紫黑两色围绕的红点儿,恰似开镰季节风中摇摆的高粱穗儿,当地称之为“穗儿红”。
二是壶的款式。壶中套壶,像俄罗斯套娃,可各自分开,亦可集中在一起。多的据说套了九把壶。壶中最小的一把能左右旋转。小壶盛上水,壶嘴插入外壶,茶水从最外层大壶嘴里流出,滴水不漏。
屈家祖上原是避难从浙江龙泉迁来。迁来的祖宗乃进士出身,当过县丞,被黜回家,承袭父业,心甘情愿也是迫不得已把文化和情感融进壶里头。起初,生产茶壶油壶醋壶酱油壶。后来放下身段,烧制男人起夜用的尿壶。除茶壶外,上档次的尿壶都刻有图案与文字,或山水草虫,或经文诗词。屈旺祖父那把尿壶上就有两句诗:“文秀玉璧夜夜满,壶落珠玑时时香。”他给自己也烧了一把,上面刻着:“夜阑春深通今古,半月如水落玉壶。”当地百姓戏言:胡(壶)泻胡(壶)尿。
一日,镇上来了一副特别生的面孔。上唇一溜八字胡,戴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一对小眼,黑白各半,左顾右盼。生人弓身撩开竹帘,边走边喊:“屈老板!屈老板!”
屈旺正在出恭,屁股坐在茅缸大木杠上。此地茅房一口大缸,缸上架大碗口粗的榆树木棍。如厕时,光着屁股双腿悬空而坐,身子适度前倾,以防后仰掉进大缸。
听见有人叫喊,屈旺骂道:“叫你娘个球毛!老子拉屎闻不到!”生人听见回话,愣愣地站在店堂:“屈老板!不急!不急!”屈旺方便完毕,系紧裤子走出,见是生面,忙说:“咱还以为是隔壁邻居哩,包涵!包涵!”
生人一口东北口音,不时冒出一两个奶娃儿的叠音词,一下子引起屈旺的警觉。上个月,堂侄从武汉亡命逃回,说武汉三镇沦陷,日本鬼子要进军鄂西北,打通进川的通道。恩施是国民党第五战区司令部所在地。屈旺揪着鼻头思忖,此人若是日本探子,必会打听进山的路线,借机不妨演一场戏逗这小子玩玩。
生人说:“我是东北哈尔滨商人,手上有一批玉米种子从武汉托运到谷城,联系了一个朋友帮助脱手。时间急,想找条近道去保康,不知屈老板愿否指道?”
屈旺不假思索地说:“近道有的是!你走水路还是走山道?”
生人说:“两条路都想走。”赶紧又说:“主要是保险起见,用中国……我们中国人的话说,东方不亮西方亮。”
屈旺心下笑了,吩咐手下看好店铺,亲自带领生人分别走了一段山道和水路。走近群峦叠嶂,生人主动止步,兴奋地说:“谢谢!你真是一个大大的讲义气的朋友!”
过了几日,生人来到屈旺店铺,跨进门槛就喊:“老兄!你经不起夸啊!朋友的不是!”
屈旺问:“啥事?”
“我按照你指的两条路线走了两天,结果都回到了出发地!”
屈旺故作惊讶:“你看见一座像猴头一样的山头没有?”那人摇摇头。
“哎呀!怪我没仔细交代,水路山道都要经过猴头山!错过猴头山就进不了保康和恩施的!我们这儿有一句老话:低头不见抬头见,过了猴头保康现。抱歉!抱歉!”
生人脸上显出疑惑,听见屈旺的“老话”,满脸堆笑,说:“今天我来不是说这个的,是向你讨教壶来的!”
屈旺说:“哦,好啊!”
那人说:“老兄!我们家原来也是制壶的。我爷爷那一辈就听说中国……我们中国产套壶,就是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后来战争爆发了,这事给耽搁下来。正巧现在我来完成爷爷的使命,知道了套壶原来就产在你们这里!”
一说到套壶,屈旺来劲儿了,双目放光:“那是!不是吹,能产套壶的全中国仅咱这一地!”转身进屋,兴冲冲地抱出一套套壶搁在桌子上。
屈旺双手在衣摆上擦擦,把套壶小心翼翼地一把把取出。生人先看壶嘴,后看壶盖,最后看壶把,一副行家模样,随后眼睛一亮,钉子一样盯着第九把壶。壶腹上写满文字,有跋有诗。小篆字体,字如蚁蛹。跋文:吾平生四十余年穷工于泥如育儿育女知其艰辛得其愉悦产无数仅此九子可教也后辈应视其为同胞不可弃也。诗四句:“波碧浮茗影,品酌袅生烟。忽看归鸟急,闻香立窗前。”生人看后,不语。
接着,生人要看窑,屈旺带他去。前些日子,南谷地区下暴雨,窑里进水,成了凼子。窑口坍塌了一块。那人走走看看,指着窑的风道口说:“以后修补记住收好窑口。你们这儿处在山垭河边,风大,容易伤窑。”屈旺点点头,兴奋地骂道:“球毛!何苦啊,你干这行多好!”
送走那人,屈旺速将九套壶细心收起,严严藏好,将自己仿制的一套九套壶抱出,放到原处。
这日,屈旺闲坐,突然隐隐约约听见枪声从深山里传来。过了半天,一群日本兵出现在小镇上,伤的伤残的残。中间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抽羊角风似的,嘴里唾沫四溅,大喊大叫。经过屈旺店铺,看了几眼,嚷嚷着走了。屈旺从挑窗看到,马上之人好是面熟,想想,正是来店看九套壶那个生人。
马上之人叫石川,日本兵驻南漳谷城先遣队大佐。原来,石川率日本鬼子进入猴头山,遭到游击队伏击,损失惨重。自这次失败后,日本鬼子再也没有胆量进过保康。不日,石川派翻译官到屈旺家,转告:由屈旺亲自带路领他们再进保康,另外收购九套壶。屈旺有难,亦可二选一。屈旺心里明白,凭鬼子步行进山,给他们一百个胆也不敢。他们来索取他的九套壶是真。
屈旺佯装不乐意,连声谢绝。翻译官奸笑,说:“你是我们石川大佐的朋友,这点儿面子不给?”指着货架上的五套壶说:“好人做到底,给先遣队每人一套。”
屈旺和店里伙计连夜包装。
第二天清早,一百三十七套套壶装上日本人的卡车,屈旺另把自己的那把夜壶送给了翻译官。九套壶由翻译官抱着,鬼子们轰轰烈烈离去。
日本鬼子的兵营响起一阵接一阵的爆炸声是在屈旺带着伙计们连夜离开石湾,顺南河而下的第二天黄昏。屈旺站在船头,伙计们站在船尾,看见远处火光冲天,一个个像过家家占尽了便宜的孩子,嘚瑟地哈哈大笑。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