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2018-08-30李志华
李志华
石川不想继续留在医院里了,走出住院部,阳光热烈扑上来,感觉有点头晕。这些年,他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是疑神疑鬼的。按照老婆于莲的原话,就是脑子少了根筋。石川对这句话极度排斥。有些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不承认自己脑子少了根筋,就越觉得自己真的是少了根筋。
石川抬手把帽沿向下拉,试图遮住额头上的绷带,可是鸭舌帽太浅,遮不住头上的伤疤。一辆的士跑过来。他伸手,胳膊在的士靠近的瞬间划了个弧度,软软落下来。司机斜了一眼石川,连车窗玻璃也懒得摇下,就面无表情地开车走了。
石川恨恨地说:有病。索性挺胸抬头,甩开胳膊,大步走起来。午后路上行人不多。路边的法国梧桐好像是一夜之间老去的,金黄的落叶在地面上打着转。脚踩上去仿佛踩在沙层上。
石川是本分男人,下班后极少去户外活动,最大的爱好是站在阳台上等日出,看月亮。于莲称之为犯傻。有一次,石川站在阳台犯傻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鸟鸣,看见一只白色的鸟飞来,在淡蓝色的天幕上优雅地打了个旋,飞走了。石川伸长脖子,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越来越小的影子。又一只鸟飞来,如前一只一样,打旋,上升。第三只,第四只……石川内心涌起莫名的欣喜,体内有一种东西随着那些飞翔的鸟儿一起苏醒、涌动。瞬间,他感觉那只鸽子,变成了一个女孩的脸,眼睛忽闪忽闪的,咧开嘴巴冲他笑。又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鸽子,正舒展着有力的翅膀,在广阔的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那种酣畅,很久没有过了。每一寸肌肤都如吐蕊的枝条,蓬勃张开……可惜,这种美妙的感觉没停留多久。于莲披散着头发,睡眼惺忪地走过来说:看见了吗,鸽子。楼上那个小个子竟然在阁楼里养鸽子。
石川没有反应。
于莲在他背上捶了一下说:每天晚上那个烦人的声音,就是给鸽子剁饲料发出的。
石川低头,转身绕过于莲,到厨房准备早餐了。
于莲跟过来说:你脑子真是少了根筋,分明是小个子剁饲料影响了咱们,你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地去讲理?
小个子叫孟良,住在石川家楼上。他是石川的同事。石川有几次想跟他孟良评理了,可当孟良的手亲热地攀着他的胳膊时,他就把于莲教导的话咽了回去。于莲那种既愤怒又怨恨的眼神一经出现,便像失控的信号,频率越来越高。在这件事情上,石川是有私心的。他喜欢那些鸽子。他甚至想过自己养一群鸽子。但是,于莲……
他更加频繁地去阳台上等日出,看月亮了。这只是一种等待。他在等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偶尔会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摁几下键,屏幕上方的小红灯有时会悄然地闪烁几下,更多时候,是无尽的黑暗。除此之外,他还学会了玩电脑、打游戏,常常是通宵达旦。
昨天晚上九点多钟,于莲在照顾读小学一年级的儿子上床睡觉后,推开书房的门。石川在埋头打游戏,一激灵,屁股却没动。于莲一步跨进来说:你不为老婆着想,也该为儿子想一想,这么晚了,楼上还咚咚响,儿子能睡好吗。睡不好,怎么上学,念书?
石川竖起耳朵听,声音确实比平时大多了。他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是已经习惯了吗。不理会就是了。
于莲咆哮地说:你能不能像个爷们!你还是爷们吗!说着,朝着石川的胸膛就是一拳。儿子被吵醒了,大哭起来。于莲去哄儿子。
儿子的哭声让石川一阵心酸,他想做点什么,挪了挪脚,却沒想出来应该做点什么。那个稚嫩的哭声突然撕裂地喊起来说:少根筋!少根筋!石川霎时感觉浑身的血在体内四处乱窜,鼓胀的头晕目眩。他攥着拳头冲出房门,冲到孟良门前,砸门喊:孟良,你出来!
孟良探出头说:川哥,怎么了?
石川说:你做的好事!
孟良的小眼睛一眯说:川哥,我做什么好事了?
石川扬起手掌说:你欺人太甚!
孟良脖子一挺说:谁欺人太甚?你还要动手吗?
石川说:我就动手了,我就……没等他第二个动手说出口,腰间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身子往后退,脸撞在门框上了。
后来的事情石川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于莲像狮子一样冲上来,负责社区警务的警察小吴也来了。他被连夜送进了医院。
上午小吴来医院做过询问笔录后说,孟良已经向公司给他请过假了,并递交了书面检查,还承诺承担石川的全部医疗费用。石川点头。小吴问他还有什么诉求,他也点头。
于莲简直气疯了,没等小吴走出病房,就把手中的病历摔到地上,尖着嗓子喊:这日子没法过了!抓过手包,噔噔地走了。
石川呆呆的,仿佛没弄明白于莲为什么如此生气。他索性拉过被子,蒙面躺下。疼痛就是在这个节点袭来的,细细的,如蚯蚓,沿着面颊、肩颈、胸膛一点点游走到心的位置。石川好像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疼痛。他有着莫名的惶恐,索性趁护士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石川边走边懊恼地想,怎么动手了呢?他狠狠地踢出一脚,脚碰到路石上,疼痛迅速从脚传到脸上,牵动着绷带,几乎失控地叫起来。
前面是丁字路口,左拐,前行五米是住宅楼。从他站立的位置似乎可以看见于莲在阳台上晒衣服。
于莲好像也看见了他,赌气似的一扭身,不见了。
石川嘴巴张了张没发出声音。脚却开始向右方移动。右前方是一片烂尾楼。据说,开发商因为投资失误,资金链断裂,开发的楼盘刚刚搭起框架,不得不停工了。令人们没有想到的是楼盘一歇就是五年,原本蒸蒸日上的建筑场所变成了野猫野狗的栖息地。石川跨过低矮的院墙,胡乱地拨开一些疯长的荒草,走了进去。
这片区域曾经是S城最热闹的地方。那时S城还不是城,是黄海滩头无数小渔村中的一个。某一年的夏天,寂寥的渔村浩浩荡荡开进来一批建设者。填海造田,建设亿吨港口。渔民们被这个刷在礁石上的巨大口号惊呆了。他们为突然出现的巨大改变而兴奋。渔民的儿子——石川,更是如此。石川兴奋是因为他发现建设者们不但建码头、建港口,还建了一个巨大乐园——称之为职工俱乐部。俱乐部里每周放映两场电影。当然是职工及职工家属的福利。但是石川每次都会从叔叔那里搞到电影票。他的叔叔石航通过招工考试到港口工作的。为此,石川不止一次看见父亲在乡亲们中间得意地摇头,那意思就是:咱家港口里有人了。可石航并不开心,抱怨上苍不公,让他生在贫穷的渔家,满腹壮志在学费面前戛然而止。他下班后哪里都不去,天天在宿舍苦读,发誓要通过自学成为大学者。
石川兴奋地攥着电影票,像海星一样在人群中间游来游去。他身后如同跟着一个小海星。小海星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眼睛忽闪忽闪的,紧紧追随着石川的身影。石川偶尔回头,小海星就咧开嘴巴冲他笑,嘴角那块小小的黑痣会翘起来,像骄傲的鱼尾巴……
此时他已经走进了烂尾楼内部。风从空洞的窗户跑进来,灰尘烟一样升起。他眯缝起眼睛,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骄傲的鱼尾巴。她在一片晨光中欢快地跑过来,突然站住,微微一笑,转身离去。他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她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渐渐地,又变成了一张哭泣的脸。她哭得那么伤心,肩头抽动,泪水不断地从指缝间涌出。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经常一个人到这里。最初,他听到隐隐的哭声,还以为出现了幻觉。他寻声靠近,心脏猛地一缩。是她。单凭背影,他就认出了她。他很想冲上前,抱住她,为她擦去绵绵不绝的泪水。可他只冲出去两步就收住了脚。他掏出手机,敲出一行小字:学生们在等你。
石川认为于莲说得对,他脑子确实少了根筋。当年他不该听从父亲的建议跑到西北去复读,并且为了所谓的211虚名执意留在那里读大学。当他拿到文凭,敲响港口的大门,她却已经进了别人的门。而那个别人,正是自己崇拜了许多年的叔叔。在此期间,他和她曾经通过很多信,信的内容自然都是欲说还休的情怀。无数次,他们约定,相知相守,只等佳期。可是,等他回来,现实已更改了方向。他只知道她曾经身染重症,为了不让他分心,她和家人一致选择了守口如瓶。此时,却有一个人放下天天捧在手中的书本,走进病房,和她一起扛起了日子。那个人就是叔叔——石航。
石航结婚后从港口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据父亲唾星四溅地讲,石航在做一项重大的科研项目,一旦成功,港口会请他回来的。对此,石川表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却狠狠地嗤了一声:混蛋!
石川再次见到她是在公司组织的一次封闭培训班上。第一堂课,大家正襟危坐,领导激情昂扬地动员之后,带头鼓掌,欢迎第一个课目的带班老师,所有人的眼睛转向教室门口,走进来的竟然是她。她教学的主题是市场管理与营销。石川如同听天书。可他从不缺课,每次都提前到,双眼直直地盯向前方,仿佛只要盯着她的脸,所有的知识通道就会全部打开。事实上他只是在某个时刻通过手机发出两个字:好吗?回复很快就来了:好。连标点符号都没有。而那一个字,石川整整读了一个月。
石川信步踱到那扇棱形的窗洞后面,握着手机,许久才慢慢点出两个字:好吗?停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职称评定通过了吗?点击,发出。然后,紧紧地盯着手机屏,那儿始终一片黑色。
石川回到家里。于莲在陪着儿子写作业。她听见门响,瞟了一眼,转过身去。儿子刚想喊爸爸,扭头看妈妈没反应,又老老实实地趴到作业本上。石川进厨房,看见灶台上一小碟咸菜,锅里有半碗米粥,用手指试了试,有点余温,估计娘俩已经吃过饭了。他木然地在锅前站了一会儿,转身踱到阳台上。
夕阳西下,天边最后一丝红光在消逝。天空呈现出一片混沌的灰色。石川出神地站着。夜好像一张鱼网,一点点地罩上来。突然,一只鸟出现在天幕。它艰难地扇动着翅膀,由远而近。鴿子!一只受伤的鸽子。石川的身体某一部分猛然热起来。这时手机响了一下,他低头,原来是天气预报。随之,手机屏如同燃尽的炉火,缓缓熄灭,恢复了沉寂的黑色。
文讯
2017年第12期《北极光》文学刊发的青年作家于心亮的小说《看上去并不特别坏》(外一篇)被知名杂志《小小说选刊》在2018年第4期显著位置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