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命运的人

李飞杨

摘 要：《美狄亚》并不是一场标准的古希腊悲剧，因而也难以为其在亚里士多德的理论中寻找到解释。虚幻和真实的倾轧让美狄亚的悲剧变得强烈且不可挽回，而伦理与性格的冲突，则将必然性赋予了这场残酷的悲剧。因此，本文从尼采的日神酒神说与黑格尔的伦理冲突说两方面解释《美狄亚》的悲剧。

关键词：美狄亚;悲剧;日神;酒神;伦理冲突

在戏剧《美狄亚》的结尾，美狄亚血腥杀子之后乘龙车而去，留下伊阿宋悲痛哭泣时，有歌队颂唱道：“宙斯高坐在俄林波斯分配一切的命运，神明总是做出许多料想不到的事情。凡是我们所期望的往往不能实现，而我们所期望不到的，神明却有办法。这件事也就是这样的结局[1]”。

但是，事实上，从这场悲剧的伦理冲突性与角色的挣扎抗争来看，《美狄亚》并不是一场标准的古希腊悲剧，因而也难以为其在亚里士多德的理论中寻找到解释。这场悲剧没有神祇的参与，也没有祭司的预言，更没有天数茫茫不可逃的命运。作为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中的最后一位，欧里庇得斯并未依照当时风行的命运悲剧来写作美狄亚的故事，《美狄亚》更加接近近现代以伦理冲突为核心的悲剧。歌队在结尾颂唱着全能的宙斯，认为人力所不能及的，神明总有办法。然而在《美狄亚》的悲剧之中，神明却无办法。虚幻和真实冲突倾轧让美狄亚的悲剧变得强烈且不可挽回，而伦理与性格的冲突，则将必然性赋予了这场不可避免的悲剧。

一、以尼采的悲剧观去解释《美狄亚》

即使尼采直接在其《悲剧的诞生》中指责欧里庇得斯是“希腊戏剧衰落的根因之一”，并认为欧里庇得斯背后的苏格拉底以理性毁坏了酒神和日神的美妙：“这是一种全新的对立：狄奥尼索斯与苏格拉底，而希腊悲剧艺术作品便因此对立而走向毁灭了。”[2]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以日神与酒神的观点来解释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因为《美狄亚》中的理性，并非是苏格拉底所追求的理性主义，而是一种有所限制的工具——它只能让人们理解表象或者现象世界，而对于实在，本原（或说生命意志本身），却无法理解，更无法把握。从这一层面上来看，这不仅和尼采所相信的叔本华对于理性的看法相符，也和日神精神中对于“美的假象”（Schoen Schein）的诠释相关——在这个阿波罗式的“假象”或现象世界中，包括人在内的世间一切，都严格遵循时空和因果的法则，所有个体有着明确的区分与界限，秩序存在于这个现象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这种理性的世界是阿波罗式的假象，美狄亚的悲剧也来源于此。

以时间顺序为基准来看，在美狄亚悲剧的初期，她的故事如同荷马史诗等正统神话一般，体现了阿波罗作为道德的神祇对于信徒的要求——适度（das Maass）与具有自知之明（Selbsterkenntnis）。美狄亚是科尔基斯的公主，外貌美丽而擅长魔法，而伊阿宋则是阿尔戈号的英雄船长，为寻求金羊毛来到美狄亚的国度。天真烂漫的公主与意气风发的英雄，一人对另一人的爱意顺理成章，符合一切“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edleEinfalt und still Groesse）的希腊神话艺术，美狄亚亦然如此。她沉溺于美妙的爱情之中，怀揣着对于未来的期待，对于忠诚、爱意、家庭、温暖的追求与向往。美狄亚陷入了阿波罗为她编织的幻境，一场虚假却又美好的梦（Traum）。

虚幻至极的日神构建出名为爱情的美好幻影，而酒神，悲观主义的酒神以背叛揭示了爱情的虚妄。昔日的英雄伊阿宋撕碎幻象，幻象破裂之后沦入最悲惨的现实，最无节制的混乱与个体化原理（pincipiiindividuationis）的毁灭。混乱而腌臜的现实被展现在美狄亚眼前之后，她以令双手沾上杀子的血污（blood pollution）来报复虚妄本身，也报复相信虚妄的自己。美狄亚的复仇不仅针对背叛她的伊阿宋，也将矛头指向了过往沉溺于爱情的自己——那个陷入梦中的自己。她现在从虚伪的“梦”走入了真实的“醉”（Rausch），于是她让自己落入无意义的虚无，抛却作为妻子、母亲与公主的身份。

但是那份虚无也不过是相对于过往的美狄亚而言。尼采与叔本华的区别在于，叔本华认为一切个体与存在都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必定会在转瞬之间消亡殆尽，因而万事万物毫无意义。对于叔本华而言，包括悲剧在内的一切艺术，都只能让人暂且栖身于其间，通过感知和审美短时间遗忘生命意志的无限冲动和痛苦。但尼采的思考与叔本华恰恰相反。他认为悲剧（以及在此之上，更宽泛意义的所有艺术）是对人的生命乃至存在的辩护（Rechtfertigung）、肯定，甚至赞美：“希腊人认识和感受到了人生此在的恐怖和可怕：为了终究能够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在这种恐怖和可怕面前设立光辉灿烂的奥林匹亚诸神的梦之诞生。”[3]虚无而真实的酒神以自己的方式肯定了生命本身，美狄亚也通过血腥而惨烈的方式实现了复仇与“觉醒”。美狄亚的悲剧并非是个人的悲剧，而是当时古希腊妇女们生存状况的投影，而她的离去也体现了妇女个体的觉醒与解放。美狄亚作为一个主体性十足的叛逆者，无论是叛父杀兄，还是弃夫杀子，纵使残忍，但也完全展现了强烈而鲜明的个人意志。而这样的意志与这样的悲剧性冲突，便是对于个体，对于自由，对于生命的肯定和赞许。

二、以黑格尔的悲剧观去解释《美狄亚》

除去真实和虚幻的互相倾轧，《美狄亚》也体现了强烈的伦理冲突。美狄亚的一生贯穿着伦理——亲情、荣誉、爱情的冲突。它们虽然不是神性本身，但依然有着对人物强大的约束力，迫使她去采取某些行动，甚或迫使她直接挑战伦理。突破身为女儿、姐妹、妻子乃至母亲的伦常，而每一次挑战与突破都加深了美狄亚的悲剧性。

这样的伦理冲突乃至突破，在深化悲剧的同时也注定了美狄亚难以归纳入黑格尔的“两善对峙”（the collision of two goods）理论：“这里基本的悲剧性就在于这种冲突中对立的双方各有它那一方面的辯护理由，而同时每一方拿来作为自己所坚持的那种目的和性格的真正内容的却只能是把同样有辩护理由的对方否定掉或破坏掉。因此，双方都在维护伦理思想之中，而且就通过实现这种伦理思想而陷入罪过中。”[4]即使美狄亚确乎有着她那一方面的辩护理由，但是她的理由却和所处时代的伦理思想完全对立，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因而无法称之为“善”。事实上，即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美狄亚的行为也显得太过残忍，太过无情了，杀戮无辜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幼童绝不算是良善之举。但同时，美狄亚在杀子之前诚挚而感情充沛的独白，又凸显出了她的纠结、挣扎与对自己孩子的深爱之情，这样挣扎的情绪使得美狄亚的形象更加立体丰满，她并非一个纯粹无情的恶毒妇人，同时也让最后杀子的悲剧色彩更加浓厚。

如此看来，美狄亚依然有其专属的“两善对峙”——她自己与自己的对峙，杀子的美狄亚与爱子的美狄亚的对峙。一个决定以最血腥的方式来复仇，维护属于自己的“伦理”，另一个则维护着广为人接受的纲常伦理。美狄亚的自我挣扎与抗争，从慈爱到最后的决绝，也是《美狄亚》中令人扼腕的悲剧。

脱离有着限制条件的“两善对峙”理论，我们可以将目光转向更为广泛普适的“善恶冲突”（the collision between good and evil）。呈现善恶冲突的悲剧还可以进一步划分为两大类：顽固不化型悲剧（tragedy of stubbornness）和自我牺牲型悲剧（tragedy of self-sacrifice）。在前一类作品里，主人公通常是道德品格低下或者性格暴戾的负面人物。這些人物为了实现自身目的，不惜扫除一切阻挡他们前进的障碍。虽然他们也会短暂地良心显现，延缓倒行逆施，但终究还是以本人志趣为依归，不顾他人死活，给社会或身边的人造成伤害。这些悲剧人物的另一个特征是，他们的性格非常固执，不轻易放弃自己的欲望，再加上超常的体力、智力乃至魔力，他们便会具有极强的破坏力[5]。黑格尔本人也曾论及这种“形式上的伟大”（formal greatness）：“按照此种掌握方式，动作情节的具体内容并不是伦理的辩护理由和必然性，而是我们兴趣所在的那个具体人物及其关心的事情。从这个观点看，提供主要动机的是爱情和功名心之类，甚至不排除犯罪行为……所以这里人物性格首先必须至少在形式上是伟大坚强的，有能力抵挡一切消极因素，有勇气接受他的命运，既不否认自己所做的事，也不会因此就垮塌下来。”[6]美狄亚无疑是暴戾而决绝的，而除去性格之外，她的强大能力也是推动她复仇的重要因素。她的决绝配上强大让她扫清一切障碍，推动着她的行动，因而她的悲剧是必然的，是不可逃避的。与伦理的冲突，自己的性格和能力，都注定了她一定会迎来惨烈的结局。这样的结局，除去给我们震悚和猎奇之外，也会使我们对她产生伦理上的同情，就像我们对古希腊悲剧中那些因Moira而迎来悲惨结局的英雄们一样。

而这一切，都与神明无关，或是说经典古希腊悲剧中的“命运”无关。让美狄亚走上杀子之路的人，真正掌控美狄亚的命运的人，都是她自己。

参考文献

[1]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美狄亚》.[EB/OL]. http：//www.cssn.cn/zt/zt_xkzt/bwsfzt/

gxlbjzdyxcsyshys/gxlbjjbsd/201504/t20150421_ 1595033.shtml.

[2] 尼采.悲剧的诞生 [M]. 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190.

[3]吴增定.尼采与“存在”问题——从海德格尔对尼采哲学的解读谈起[J].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04）：61–68+95.

[4]黑格尔. 《美学》第三卷（下）[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286.

[5]丁尔苏.从“两善对峙”到“善恶斗争”——黑格尔悲剧冲突论述评[J].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19（02）：149–158+621–622.

[6]黑格尔. 《美学》第三卷（下）[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2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