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的远方
2020-09-23徐嘉馨
徐嘉馨
若红又晕倒了。
他看着她被两个战士一边一个,挽着胳膊向前扶行。她两只脚尖在滚满土砾的山路上划出一双细弱的线,苍白的脸深深埋在胸前,膝盖深屈,嘴唇孱弱翕动,一丝一缝地呼吸着林间的空气。
他心如刀绞,眼睛紧紧盯着她行去的方向,多想给她打一盆热水来,用雪白的棉毛巾蘸足了热水,轻轻地掠过她饱满的额头,深陷的双颊,颤抖的嘴角,拂去山间的轻尘,褪去行军的疲惫,重现一个美丽温婉的林若红。想到这里,他指尖忽地一动,仿佛已经抚摸到了她柔软的发际,不觉心潮暗涌,耳畔开始传来曼歌,眼前浮现出碧色轻纱飞旋轻舞,白皙的脸庞在婀娜的手臂间若隐若现,若红!那个舞台中央的一只香蝶,一朵清莲……那天正是中秋月圆之夜,晚会上的若红舞步轻盈,带来一曲又一曲,台下官兵阵阵掌声不停,场场欢呼不息。他用自己的手机开启小小的手电筒,发出纯白的光束,当作演出现场的荧光棒,疯狂地摇摆,只想让若红脚下的水泥地舞台更美一点,更璀璨一点。一轮圆满的明月挂在澄静的夜幕上,火红的大簇篝火和无数热情的手电筒一起,照亮一方军营的舞台。兴奋的战士们坐在行军背囊上,吃着山里难得的月饼和糕点,享受着新鮮的水果,观看中秋晚会节目。篝火明亮的光亲切地扑在若红脸上,把她精致的脸庞轮廓映得那么清晰迷人,双眼像汪进了山间的清泉,笑容至真至诚,烂漫天真。
若红是来慰问演出的文艺女战士,她将和其他文艺战友一起,陪伴这里的战士们一起走过六百里艰险山路,完成拉练任务,并带来前行的斗志。然而她的出现就已经足够惊喜了,若红是慰问团队里唯一的舞者和歌者,能歌善舞,还会拉斯式小提琴,身形轻柔优雅,气质又是那么洁净高贵,吐气如兰……
“李钟!”
“到!”他迅速立正,把自己硬生生地从回忆里拽出来,休整时间已到。队伍继续前行,走进一片比人还高的树林,不名品种的树叶子又长又硬,一丝一丝微小的痛楚从额头两侧渗进他的大脑,和脚上的刺痛一起折磨他的神经,庞大的背囊在他身后划过成片的树枝,一阵嘈杂喧嚷,但这些于他而言,都不再那么重要,他心心念念全都是晕倒的若红。他知道若红是清瘦的,没有壮硕的肌肉,是体力不支了。然而他望望四方,又缄默了。这样的崎岖高地,深山密林,连他都要咬着牙才能暂且坚持,更何况弱小的若红呢?
就还在不久前的一天,队伍到一处广阔的林地边上休整。若红迅速卸下身上装具,穿着迷彩服,在战士们疲倦又期待的眼神里即兴起舞。山区奇寒,瑟瑟的李钟能看到若红的舞姿渐渐不再舒展,狂野的山风冲进她宽大的迷彩服里,把迷彩服鼓成了一个“噼啪”作响的气球。若红柔顺的长马尾在风中高高束起,于头顶上方凌乱成了褒赞的花束,无人伴奏,只有山风猛烈撕扯,又尖又长,像顽童拉起了斯式小提琴。李钟怔怔地望着这般壮美,至柔与至刚不知何时熔在一起,此时的自己是多么爱这里,爱这独一无二的演出,爱这山间凛冽的风。
那日的队伍继续昂扬前行了,直到另一个新的宿营地。于是大家又开始搭建帐篷,捡拾干柴。若红却一个人表情痛苦地向一旁的树林里走,开始了剧烈的呕吐。每餐的压缩干粮常常堆积在她的胃里,难以消化,加上沉重的长途行军,每一步都是对她的煎熬,只要脚步稍稍加快,腹中剧痛就能让她窒息。她曾经为了曼妙的身材而节食减重,营养不济,在无边的长路上昏昏沉沉,只有军队舞者纤细的脚在机械地迈动,一颗坚定的心脏执着地跃跳。
于是,李钟带着满满的心事,在傍晚时分回到营地。他没有稍做休息,而是飞快地跑到高高的锅炉边,用力地填煤,等着水烧开。他知道,山里水源珍贵,战士们日常只用水车,有时连饮用都尚且不足,洗漱时更要一省再省。他要在今晚省下一大盆水,打给晕倒的若红。若红是爱干净的,她一定是累极了,乏极了,他要让她在醒后舒服地洗个脸,擦擦身体。如果能有点剩余,就灌一个热水袋,放在她的睡袋里,让她在夜晚的山风里睡个踏实……
若红的帐篷边军医进进出出,还有她的同事、战友,李钟只能傻傻等着。锅炉边充斥着温暖的白气,李钟给手取暖,恨不得将自己的手脚向锅炉靠近、再靠近,感受暖意像细密的毛巾,温柔地裹着他又粗又硬的关节和皲裂的伤口,轻轻抚按,听他诉说脚泡的痛痒,肩膀的红肿,口舌对压缩干粮的麻木,膝盖骨整日刺痛地摩擦,被冻醒无数次的寒夜,被勾起无数次的想念……李钟想用力掏挖内心深处的苦水,贪恋热气对他出乎意料地温柔和包容,却渐渐发现,热气的依偎不知不觉地烘干了他任性的泪,他只觉得手脚的血管都慢慢舒张,那种张力突然让他想起若红的舞蹈,像珍贵的热气一样,给了他某种含蓄的力量,这力量刚硬而又炽热,就像那晚又高又旺的雄雄篝火。
战友们开始分发干粮,他端着满满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向若红的帐篷走去,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悠扬的小提琴声撞入他灵敏的双耳。是那么的好听。
若红醒来了,但还是苍白而虚弱,她双腿盘坐在地上,陶醉在小提琴的妙音里,听见脚步微响,那是不知所措的李钟,端着白气缭绕的水盆,站在帐篷前。
“进来吧!”若红的声音细细的,亮亮的,“李钟班长!”
李钟连忙希望她免去班长的称呼,并把盆放在脚下,千言万语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羡慕地看着她手中的琴。
若红微微莞尔,强撑着站起身,把琴搭在李钟的领子边,递给他细长的琴弓。
“轻轻拉就行。”她一只手扶着李钟僵硬的手腕,另一只手体贴地帮他按弦。“四指要略放松。”
李钟难以相信此时的一切,若红的脸就在他的脑后,她柔白的手指正轻扶着他拉动高雅的琴弓。一个笨拙的手势后,“呲啦”一声,小提琴发出善意的嗤笑。
“李钟班长,”若红细长的五指轻拢他的关节,“你的手指太用力了。”军人的刚气还难于化为绕指柔,李钟每天面对艰巨的任务,时刻准备着,连神经末梢都在紧张地发力。若红好像都能明白,她善解人意地将左手的五根手指依次插进李钟粗糙的手指间,让他手指轻分,缓缓,缓缓地拉动琴弦。
月色渐渐清朗。李钟觉得在琴音里,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留了下来,但也有什么被带走了。他憨朴的内心深处此后闯入了一片静谧的深潭,无声地骄傲呐喊。
一个星期后,若红要走了。欢送的队列里,李钟站得笔直。他相信他是喜悦的,因为他想起了那晚的锅炉边,他脑海中若红的舞蹈,而那条漫长的行军路上,他对若红的舞蹈迸发出的那么强烈的情感,那么震撼人心的力量,其实也是若红带来的,而他那么单纯炽诚的热爱,除了对那支风中的舞,也是对若红啊!
他还欣慰在于,当他可以接近美丽的若红的时候,她还具有许多内在的美,真实的美,美得那样亲近、平实而高贵。她的每一次动人的坚持,每一场动人的舞蹈,都是她用这样特殊的方式,表达对祖国最深的忠诚。
李钟回到了帐篷,眼前一盆热水还剩余温,湿润了他的眼睛。
他知道,那是若红临走时给他省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