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阿魏”
2020-09-23陈新
陈新
无事乱翻书,读乡人石湖居士《四时田园杂兴·晚春田园杂兴十二绝》之五:
新绿园林晓气凉,晨炊蚤出看移秧。
百花飘尽桑麻小,夹路风来阿魏香。
谷雨一过,芒种即临,农人们忙着移秧、插秧,同时还要准备侍弄桑麻,饲养春蚕,可谓辛苦忙碌,但随风送来的“阿魏”的香味也让他们十分陶醉。
石湖居士住在上方山下、石湖岸边,且通晓农时农事,所写当然不会有误。但“阿魏”是何物事?苏州乡村何处有“阿魏”?其“香”又所从何来?读来很让人模糊。
要弄清楚“阿魏”是何物事,姑且先“远打周折,指山说磨”一番,从明人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中的一句俗语说起:“……常言道:‘秀才无假,漆无真。进钱粮之时,香里头多放些木头,蜡里头多掺些柏油,那里查账去?不图打鱼,只图混水,借着他这名声儿,才好行事。”
这是第四十五回里应伯爵对黄四说的几句话。其中的一句俗语原本作“秀才取漆,无真”,因为说话人的《金瓶梅词话》追求的是听觉效果,常使用谐音,故意思本很明晰,意谓“秀才取漆(娶妻)——无真(贞)”,讥笑书呆子不会辨别真假,娶来的媳妇已经失去了处女的真元,成了头戴绿帽之人。这本来是对文人的嘲谑,然后来经文人改定的崇祯本《金瓶梅词话》里,这句俗语却成了“秀才无假,漆无真”,意思大变,原本对秀才的讥贬竟变成了褒扬。
据有人考证,“秀才无假,漆无真”一语未见于他书,仅《金瓶梅词话》一见,并断云当来自《增广贤文》之“黄金无假,阿魏无真”——然检今本《增广贤文》未见此句,只见于明谢肇淛《五杂俎》。清杜文澜《古谣谚》引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有“黄芩无假,阿魏无真”语,“黄金”作“黄芩”。
“黄芩”、“阿魏”对举,则“阿魏”无疑也是一种药物。“阿魏无真”,那药中的“阿魏”都是冒牌的假药?这“阿魏”究竟是何物事,竟常被人以假作真?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之十八《木篇》“阿魏”条说:“阿魏出伽阇那国,即北天竺也。伽阇那呼为形虞,亦出波斯国,波斯国呼为阿虞截。树长八九丈,皮色青黄,三月生叶,叶似鼠耳,无花实。断其枝,汁出如饴,久乃坚凝,名阿魏。”
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三四《木部·阿魏》云:
时珍曰:“夷人自称曰‘阿,此物极臭,阿之所畏也。波斯国呼为阿虞,天竺国呼为形虞,《涅槃经》谓之央匮。蒙古人谓之哈昔泥。”
……
时珍曰:“阿魏有草木两种,草者出西域,可晒可煎,苏恭所说是也。木者出南番,取其脂汁,李珣、苏颂、陈承所说是也。《一统志》所载有此二种,云出火州及沙鹿、海牙国者,草高尺许,根株独立,枝叶如盖,臭气逼人。生取其汁熬作膏,名阿魏。出三佛齐及暹罗国者,树不甚高,土人纳竹筒于树内,脂满其中,冬月破筒取之。或云其脂最毒,人不敢近。每采时,以羊系于树下,自远射之。脂之毒着羊,羊毙即为阿魏。观此,则其有二种明矣。盖其树低小如枸杞、牡荆之类,西南风土不同,故或如草如木也。系羊射脂之说,俗亦相传,但无实据。谚云:“黄芩无假,阿魏无真。”以其多伪也。刘纯诗云:“阿魏无真却有真,臭而止臭乃为珍。”
“采时,以羊系于树下,自远射之。脂之毒着羊,羊毙即为阿魏”,清人钮琇《觚剩》卷八在引了段成式《酉阳杂俎》及李时珍《本草纲目》后,又有一说:“近有客自滇中来者,乃言彼处蜂形甚巨,结窝多在绝壁,垂如雨盖。滇人于其下掘一深坎,置肥羊于内,令善射者飞骑发矢落其窝,急以物覆坎,则蜂与羊共相刺扑,二者合并而化,久之取出杵用,是名阿魏。所闻特异,因并志于此。”
至于阿魏为何“多伪”,明谢肇淛《五杂俎》卷十“物部二”有云:“俗云:‘黄金无假,阿魏无真。阿魏生西域中,一名合昔泥。其树有汁,沾物即化……树上之汁,终不可得,故云无真也。”
原来是因为“终不可得”,很难得到,所以阿魏极少真品。
正因为极少真品,故医药家多以他物作假。清陆以湉《冷庐医话》卷五“药品”引名医许辛木语云:“阿魏最难得真,诸书皆言极臭,恐防作吐,盖肆中皆以胡蒜白伪造也。余有友人贻以塔尔巴哈台阿魏精,其色黑中带黄,并不甚臭,舐之气味极清,不作恶心,乃知真品。因自不同,江浙去西番万里,而肆中所售阿魏甚贱,其伪可知。”
据此,则知阿魏又名阿虞、阿虞截、形虞、熏渠、央匮、哈昔泥、兴渠。木本阿魏,其特点是“脂最毒”、“极臭”、“臭气逼人”,真让人有点害怕。虽说“臭”可释为“气味”,其臭如兰,但此“阿魏”的气味绝对不可能芳香扑鼻!
这“最毒”、“极臭”的“阿魏”与石湖诗里“夹路风来阿魏香”之“阿魏”看来绝不会是一样物事。
又,李时珍《本草纲目·菜部·蒜》云:“……五荤即五辛,谓其辛臭昏神伐性也。练形家以小蒜、大蒜、韭、芸薹、胡荽为五荤,道家以韭、薤、蒜、芸苔、胡荽为五荤,佛家以大蒜、小蒜、兴渠、慈葱、葱为五荤。兴渠,即阿魏也。”
佛家以兴渠为阿魏,为禁食的“五荤”之一,这应该是另一种草本植物。
又,《翻译名义集》卷三:“荤辛,荤而非辛,阿魏是也。”
佛家因拒“五荤”,故云其“辛臭”使人“昏神伐性”,但这种名为“阿魏”,实际上是以小茴香的脂汁制成的香料,有浓烈的香气,为印度产主要香料之一种。
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四十二回写汤家的两个儿子赴南京乡试,进场时除了攜带考篮、铜■、火炉、烛台、烛剪、卷袋等物品,以及月饼、蜜橙糕、莲米、圆眼肉、炒米、酱瓜、生姜、板鸭等场食外,还“把贵州带来的阿魏带些进去,恐怕在里头写错了字着急”,就是因为此阿魏有浓烈的香气,可安神止躁。
阿魏主要产于西域及南番,另《北史·漕国传》、《宋史·层檀传》,亦皆云阿魏多生于“葱岭之北”及“南海”,而苏州四郊通常栽种的是水稻、小麦、油菜、蚕豆、芝麻等作物,历史上似乎也未见过有种植“阿魏”的记载,不管是木本阿魏还是草本阿魏,还是作为香料的印度“阿魏”,吴地都是没有的。即如钮琇《觚剩》所说的那种滇中阿魏,内地也无出产,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引钮说后曾断曰:“按岩蜂在九龙外,螫人至毙,则此物亦非内地所产。”
不知石湖居士怎么会嗅到暮春之风送来的一阵阵好闻的“阿魏”之“香”气!
难道南宋时上方山下、石湖边上曾广植过“阿魏”这种西域及南番之草和树?
宋人陈承《本草别说》说:“阿魏合在木部,今江浙人家亦种之,枝叶香气皆同,而差淡薄,但无汁膏也尔。”陈承为宋哲宗元祐中人,他的《本草别说》乃是“合《本草》及《图经》二书为一,间缀数语”,且“高宗绍兴末,命医官王继先等校正本草,亦有所附”。李时珍虽在“阿魏”条中说到陈承,但评家多以为陈承之书“皆浅俚无高论”,即使他有根据说江浙一带有人种植阿魏,但观其云阿魏“合在木部”,“枝葉香气”皆“淡薄”,且言及“汁膏”,可知其所说仍然是“木部”之“阿魏”。
生活在高宗绍兴至光宗绍熙年间的范成大,可能见到过陈承这“皆浅俚无高论”的《本草别说》,但估计石湖居士绝不会据此而想当然,说此“阿魏”夹路飘香。
那么,“夹路风来阿魏香”的“阿魏”,很有可能是同名异实,不非是入药用以杀小虫下恶气解诸毒的“阿魏”,也非印度香料“阿魏”,而是另外一种不仅有浓烈的香气,且可以入馔也可叫“阿魏”的香草或蔬菜。
明屠本畯有首《芫荽》诗:“相彼芫荽,化胡携来。臭如荤菜,脆比菘薹。肉食者喜,藿食者谐。惟吾佛子,致谨于斋。或言西域兴渠别有种,使我罢食而疑猜。”
又,曾居吴门多年的近代印光大师《文钞》三编下《答善熏法师问》谈到“五辛”有云:“西域有兴渠,吾国无此一种,有以芫荽为五辛之一者,乃外道所立也。”
屠本畯说“或言西域兴渠别有种”,佛家本以兴渠为阿魏,亦即可食用的草本阿魏,这种香草在西域有出产,但中国不常见,因其形近似芫荽,所以亦有人直接将这种草本阿魏指作芫荽。而印光法师说“有以芫荽为五辛之一者”。
由此可知,正是因有人以兴渠为芫荽,而兴渠本是阿魏之别名,故芫荽也可称作阿魏。
李时珍《本草纲目》卷第二十六“胡荽”,即“芫荽”条说:“胡荽处处种之……初生柔茎圆叶,叶有花歧,根软而白。冬春采之,香美可食,亦可作菹。道家五荤之一。立夏后开细花成簇,如芹菜花,淡紫色。五月收子,子如大麻子,亦辛香。”
“处处种之”,“香美可食”,如果这里的“阿魏”就是芫荽,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香菜,虽说不喜欢的人觉得香菜其味臭不可闻,说吃香菜就像吃臭虫,避之唯恐不及,但喜爱吃的人却觉得其香味美妙无比,不可一日无此君。想来石湖居士大概是爱吃香菜的,那“夹路风来阿魏香”,真的是其香无比啊!
又,石湖诗通俗晓畅,不事雕饰,此句诗里不用人所熟知的“芫荽”或“香菜”,而用了冷僻的“阿魏”,或乃是为声律所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