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
2020-09-23王淼
王淼
对于晚明的划分,学界向无定论,有人认为应该以隆庆时期作为晚明的起点——此时王阳明的心学得到了官方的认可,从而获得了广泛的传播;有人认为应该以万历十年作为晚明的起点——这一年独揽大权的首辅张居正去世,就此拉开了明朝衰亡的序幕。如果将万历十年视作晚明的起点的话,那么,毫无疑问,从万历十四年(1586)出生到崇祯十四年(1641)去世,奇人徐霞客的一生基本上涵盖了整个晚明时期。
徐霞客,名弘祖,字振之,号霞客——据说“霞客”二字,是大画家陈眉公为他取的,意指徐霞客总是在朝霞和晚霞中出没,是具有仙风道骨的人物,而当徐霞客以这个大名鼎鼎的别号驰骋江湖时,时年已经三十九岁了。徐霞客出生于南直隶江阴(今江苏江阴市)的一个富庶之家。江阴地处大江之阴,乃是富甲一方、人文荟萃之地;徐家乃是江阴望族,江南富豪,世代都是读书人的家庭。比较另类的是,徐家虽然世代都是读书人,但真正通过科举步入仕途的却并不多,说起个中原因,不仅涉及徐霞客的先祖徐经,还牵扯到姑苏才子唐伯虎。
那是发生在弘治年间的事情,徐经进京赶考,遇到了姑苏才子唐伯虎,二人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徐、唐二人才华横溢自不待言,也都在年少轻狂的年龄,唐伯虎更是口出狂言,自称已提前押题,对会考的内容了如指掌。徐经则表示认同,二人都摆出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会考结束,试题果然跟唐伯虎预测的相差无几,于是,一条“唐伯虎和徐经贿赂考官,提前拿到试题”的小道消息迅速传开,最终的结果是徐、唐二人双双被黜——不是简单的被黜,而是终生不允许他们再参加科举考试。经过这次打击,唐伯虎从此放浪形骸,诗酒癫狂,度过余生;徐经则是心灰意冷,赍志而没。他生前一再告诫家人,今后尽量另谋出路,不必在科举入仕的险途上一条道走到黑。
秉此传统,徐家人对科举入仕一直抱持着相当冷漠的态度,徐霞客的祖父和父亲均以布衣终老。但“富人之名殆不虚”,到徐霞客出生时,徐家尚有一万多亩良田,且开办着一家纺织白细布的作坊——想想也是,即便不入仕,徐家人照样过着自给自足、丰衣足食的生活,又何须仰人鼻息、自讨苦吃呢?徐霞客被时人称作“古今第一奇人”,他对科举应试不感兴趣自然是应有之义,他的“奇”,首先就奇在他从小对《山海经》、《水经注》、《搜神记》、《梦溪笔谈》之类山川地理、方志物产与鬼神怪异的书籍充满了兴趣,就是在私塾上课时,他也会把这些书夹带在经书下面偷看,乃至“神栩栩动”,心思早已被这些书籍带到遥远的地方了。正因为喜欢这些书籍,幼小的徐霞客许下了这样的志愿:“大丈夫应当走遍天下,朝临烟霞而暮栖苍梧,怎能限于一地终老此生?”
时当晚明,因为商品经济的发达和市民阶层的崛起,士人的旅行生活已然成为一时风气,毋宁说这也是晚明思想解放的一部分。诚如明史学者张嘉昕所说的那样,晚明士人的旅行生活“是一种历史现象,而非单一的历史事件”。徐霞客应该是深受这种时代风潮影响的,他从内心排斥科举入仕之路,更希望过一种走在路上的生活。所以徐霞客虽然参加过一次童子试,却基本上属于虚应故事,一方面是对自己的私塾生活有个交代,另一方面则是“恐违两尊人意,俯就铅椠”,对自己的父母有个交代。事实上,徐霞客的父亲徐有勉本人即喜欢游山玩水,而对于儿子的爱好,徐有勉非但不加干涉,甚至还颇显得意。徐霞客的母亲也是同样,她不仅从不约束徐霞客,强迫他参加科举考试,反而任其自行发展,并时时加以鼓励。
有了这样的家族传统和家庭氛围,再加上徐家坚实的经济基础,成人之后的徐霞客“以布衣得交当时名士,多藏奇书,出游四方,自给旅资,未尝有求于人”,才终于成为可能。当然,徐霞客在成为大旅行家之初,也只是小打小闹地到处走走,他的行踪局限在江阴周边,且并没有十分明确的目的性。徐霞客第一次“问奇于名山大川”,是在他二十二岁那年,此时他的父亲已归道山,他这次出行的目的地是太湖,母亲王氏亲自为他做了一顶远游冠以壮行色,自此正式开始了他旅行家的生涯。
在徐霞客的旅行生涯中,以万历三十五年(1607)为起点,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期。前期从万历三十五年(1607)到天启三年(1623),徐霞客先后游历了太湖、泰山、曲阜、珞珈山、天台山、雁荡山、白岳、黄山、武夷山、南京、扬州、宜兴、庐山、九鲤湖、嵩山、华山、太和山等地。中期从崇祯元年(1628)到崇祯六年(1633),徐霞客先后游历了罗浮山、京师、盘山、天台山、雁荡山、五台山、恒山等地。后期从崇祯九年(1636)到崇祯十三年(1640),徐霞客自江阴出发,经浙江、江西、湖南、广西、贵州,最终抵达云南,成就了他平生时间最长、范围最广的一次壮行。
综览徐霞客的行迹,有些地方只是走过一次,有些地方则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游览,像天台山、雁荡山和黄山,徐霞客就不止去过一次,而每次登临,对这些地方的山川地貌都会有更加深入的认识,都会有完全不同的发现。比如,徐霞客第一次登黄山,沿袭志书中记载的“天都峰居群峰之首”,认为天都峰乃是黄山最高峰。然而当他再次登临黄山,并亲自攀上莲花峰时,却发现“其巅廓然,四望空碧,即天都亦俯首矣”,原来莲花峰才是黄山的最高峰,从而纠正了旧说的错误。正是从那时起,徐霞客不再盲从古代的经典著作,因为他发现即便是经典著作,其中也不乏谬誤之处,而他的旅行也开始有了比较明确的目标,那就是撰写游记,以游记的形式印证事实,辨明是非,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
晚明士人将旅行视作一种时尚,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旅行毕竟是一种野客闲情,而出门旅行一般不外游历考察、求学问道,即便是单纯的游山玩水,旅行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以不影响正常生活为限。徐霞客却是完全不同的,他其实把旅行当作了一种生活方式,当作了一种生命的追求。对于徐霞客的旅行,他的朋友陈函辉是这样描述的:不问路程,不计时间,旅泊岩栖,探幽凌险。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可以采摘野果充饥,可以几天不吃饭,能与山鬼野魅交流对话,衣被单夹均能忍耐寒暑。尤其异于常人的是,上天赐予他矫健的双脚,不必借助舆骑车轿,即可轻松地走出上百里。每天向晚抵达住处,或倚靠在枯树下,或独坐在破屋中,燃脂拾穗,写作游记。
徐霞客游庐山石门涧,攀缘过一条被称为“百丈梯”的雄奇古道,时人以为,自古至今由此登上天池者,除了徐霞客之外并无第二人。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个外国登山客仰慕徐霞客之壮举,欲循其旧迹重新攀登一次,但到了“百丈梯”,仍然望而却步,徒呼奈何。有人把徐霞客称作犍牛,有人把徐霞客称作飞鼯,有人把徐霞客称作大青猿,因为徐霞客能在绝壁上攀缘,能在岩洞里倒悬而上,能吊着粗藤荡过峡谷……是的,这就是徐霞客,不问得失,不计功利,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别人怎么看,走进陌生的环境,生活在别处,只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摆脱庸常,摆脱烦琐,旅行之于他,既是心灵的大解脱,又是生命的大解脱。
崇祯九年(1636),时年五十一岁的徐霞客开始了他平生最后一次远行。徐霞客自江阴出发,经浙江、江西、湖南、广西、贵州抵达云南,其间或舟行,或骑行,或舆行,或步行,遇山翻山,遇水涉水,风餐露宿,披星戴月……持续了将近四年的时间。就三百多年前的晚明而言,没有发达的交通设施,没有舒适的旅行工具,尤其是深入到西南地区的人烟稀少之地,虎狼出没,语言不通,更是旅途凶险,危机四伏——长达数年的旅行涉及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对于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徐霞客来说,无疑既是一次“自虐”的过程,又是一次生存能力的考验。
这次远行,徐霞客的同行者是一位法名静闻的和尚。他们先是在浙江和江西一带盘桓数日,然后进入湖南。在湘江,他们遭遇强盗,静闻为了保护经书被刺两刀,身负重伤,不久就告别了人世。徐霞客跳入江中逃过一劫,但随身所带的行笈却被洗劫一空。这时有人劝他,前途凶险,干脆回去算了,徐霞客的回答是:“吾荷一锸来,何处不可埋吾骨耶?”在贵州渡河时,徐霞客被挑夫所骗,又一次濒临绝粮的绝境,只是靠了当地友人的帮忙,他才终于摆脱了困境。
崇祯十一年(1638),在经历了千辛万苦、备尝孤独凄凉之后,徐霞客终于抵达了云南。在鸡足山,徐霞客亲手奉上静闻和尚刺血抄成的《妙法莲华经》。随后,徐霞客即赶赴丽江,谒木知府,返游大理、永昌、腾越等地。徐霞客本来还想出境去缅甸游览,却因罹患足疾而不果。在金沙江畔,徐霞客溯本求源,否定了《尚书·禹贡》中关于“岷山导江”的说法,第一次提出金沙江是長江正源。在云州城,徐霞客纠正了《一统志》上所说的澜沧江“从景东西南下车里,而于元江府临安河下元江”的观点,阐明了澜沧江往南流入南海的论点。在腾越州,徐霞客详细描摹了火山地貌和火山浮岩的形态,勾勒出地壳变化的生动画面,揭示出地热与火山之间的密切关系……
崇祯十三年(1640),徐霞客的足疾症状加重,病情渐笃,丽江木知府专门延请名医为他治疗,亦未有明显的效果。以是,木知府在征得徐霞客的同意之后,派了五个身强力壮的舆夫,“转侧筍舆者百五十日”,至楚江换乘舟楫,将徐霞客送回了家乡。仅仅一年之后,徐霞客即因病重不治遽归道山,时年五十五岁。徐霞客去世三年之后,大明王朝黯然谢幕,徐霞客的家乡江阴因为抗击清军惨遭屠城,史称“江阴三日”。徐霞客本人虽然没有亲历这惨烈的一幕,但他的游记原稿却多有散佚,剩余部分只是通过亲戚好友的辗转传抄才得以保存下来,成为后世系统考察中国地貌地质的珍贵资料和散文名著。
中国古人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徐霞客一生最重要的时光,即是在旅行中度过的——突破古典地理学的束缚,描绘出地理地貌的形态特征,他是优秀的地理学家;以雄伟绮丽、高旷超逸的文字,描绘出千姿百态的山水胜景,他是优秀的文学家;不同流俗,特立独行,一生走在路上,乃至“高而为鸟,险而为猿,下而为鱼,不惮以生命殉”,他是优秀的旅行家。对于徐霞客来说,身处黑暗的时代,旅行既是对专制皇权的自觉疏离,又是一种价值观念的更新——徐霞客正是以一个真正独立的个人的面目走进我们的视野,为中国文化史留下了一个特异的身影。
徐霞客对于古代中国地理科学的贡献自然是勿庸多言的,然而,我最看重的还是他在中国文化史上特异的人格魅力。在学而优则仕的时代,仕途与功利原本就是牢不可分的,因为传统社会首先是一个官本位的社会,科举入仕即意味着获得做人的尊严,意味着进入特权阶层。另外,科举入仕又是传统文人施展才学的经世致用之道——对于他们来说,如果这条路走不通,即是一事无成、无所依托,那种怀才不遇的失落感,那种郁郁不得志的精神状态,将会如影随形般伴随着他们生命的始终。
所以,不管是否情愿,入仕与否都是传统文人无法摆脱的心理情结,因为他们在为学之初就已经陷入了一条狭窄的不归路,除了依附统治者以换取生存权之外,他们很难再有别的选择。而当所有的文人都纷纷扰扰地拥挤在科举入仕一条道上时,这样的社会就变成了僵化可怕的社会,这样的人生就变成了庸常无趣的人生。这就益发凸显出徐霞客的难能可贵,他的人生已不再是一个由士而仕的单一过程,他的人生有了新的可能——是徐霞客让世人知道,人生在世,除了入仕,还有别的乐趣;除了功名,还有别的选择。
中国历代都不缺少各种各样的隐士,有不愿当国王而逃,且“义不食周粟”,最终饿死首阳山的伯夷与叔齐;有义不帝秦的鲁仲连;有垂钓于富春山的严子陵;还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但我宁愿把徐霞客看作真正的隐士,因为他既不执着于入世,也不执着于出世,他只是听从内心的召唤,不矫情,不做作,不勉强,任情适性,挥洒自如——徐霞客以他一生的经历与作为昭然于世,这是无法以任何障眼法作秀于后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