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的最后一年
2020-09-23李颖燕
李颖燕
公元761年,六十一岁的王维病逝于辋川,从少年得志到半官半隐,他见证了盛唐的繁华与寂灭。但相对于他为诗坛留下的重彩浓墨,史书则仅以寥寥数笔记其生平,留下大量空白。作家何大春借助诗歌,依靠想象,以非写实的笔法写出了王维的最后一年,描绘出乱世过后的人物群像图。
一、老年与少年
暮年的王维,留在身边的都是一些老物:他住的辋川别墅是宋之问遗留的,现已“古木衰柳,相当荒秽”;他常拜访的后山寺,也是相当老了,“石阶、院墙、门……都开了裂”。这些带有时间烙印的老物散发出的苍老气息,正是王维内心世界的外化。垂垂老矣的他对抗时间充满无力感。他在母亲墓前种下银杏,因为银杏老得慢;他平日喝白水,不饮茶,因为自己年老体寒。这种苦闷、衰老的状态,他想通过参禅来排解。但王维始终无法进入真正的“虚无”境界,因为他不愿放下仕途、功名,仍与尘世纠缠、撕扯,没有彻底脱离的勇气。
王维曾有过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他十五岁入长安,二十一岁考取进士,诗名满天下,是王侯贵族的座上客。《旧唐书》记载:“维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昆仲宦游两都,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但回忆越美好、越有力,衬得现实越惨淡、越无力。少年时的风光卓越,更加扰乱王维追求无欲虚无的脚步,这两种不同的生命体验让王维时常陷入挣扎,无法得到内心的平静,对此他自我安慰:“人活着,倘无纠结,人也就像个假人。”
在这种挣扎中,裴迪成为他生命中的光亮,照亮他暮年的暗淡无光。裴迪是王维的忘年交,他陪伴王维走完最后的人生岁月。两人情感深厚,存世的赠答诗有几十首。两人的相遇,借由彼此反观自身,寻找自我,他们互相陪伴,互相成就。裴迪的青春活力为王维日暮西山的生活注入力量。王维对裴迪十分怜爱,他送给裴迪许多马鞭,因为喜欢看到他扬鞭走马的姿势;王维的名气也让裴迪在诗坛留下姓名。裴迪如同王维的影子,他对王维说:“你能够不被遗忘,我就能够被记住。”裴迪的年轻与王维的衰老形成对比,看到四月初的辛夷坞,一团一团的绿色,裴迪感叹“春浓了”,王维伤感“春败了”;听到王维与方丈谈论禅机,裴迪感觉老气横秋,“不耐烦,踱到院中,一拳打在槐身上”;裴迪临摹王维的《辋川图》、《江山雪霁图》,但多了英气、散漫气、无赖气。这种狂放与激荡的少年气减缓了王维的衰老速度,让他迟暮的生命有所亮色。
二、乱世与盛世
在历史劫亂的裹挟下,王维扮演过一个不光彩的角色——伪官。《新唐书》对此记载:“安禄山反,玄宗西狩,维为贼得,以药下利,阳暗。禄山素知其才,迎置洛阳,迫为给事中。禄山大宴凝碧池,悉召梨园诸工合乐,诸工皆泣,维闻悲甚,赋诗悼痛。贼平,皆下狱。”这样一段经历像刺一般插入王维心中,是他始终无法排解的隐痛。当裴迪问他是否会为五斗米折腰时,他爽快地回答:“我会。”他说陶渊明“保住了气节、无愧于清名”,但《乞食》诗中记录了饥饿难耐的落魄,“一次无愧,换一次次抱愧,这样的气节,又是何苦”。他说自己“不是大丈夫,只是不想为一口现成饭,还得去乞食”。但这些只是王维来麻痹自我的说辞,当他说出“清名亦是虚名”时,接住外面雨水一舔,是“苦雨”。雨或许是苦雨,但更苦的是他那颗始终处于自我谴责的内心。
缅怀盛唐是暮年王维排遣苦楚的方式。王维缅怀盛世,首先怀念的是盛世中的自己。陈右丞请求晚年的王维为自己画一幅小画,王维画了一条鱼的尾巴,众人不解。其实,鱼尾记录了自己与皇上共话诗歌、谈笑风生的场景。当年唐玄宗和杨贵妃对“月出惊山鸟”一诗有所疑惑,深夜召王维入宫。王维顺应皇帝,赞同他的观点。猜对了答案的唐玄宗心情非常愉悦,将潼关外打捞的一条金色大鲤鱼的尾巴赏赐给王维。与君王风雅同好,是盛世赐予文人的无上荣耀,是王维珍藏于心的骄傲时刻,因此他放于心上,念念不忘。王维缅怀盛世,更是怀念河清海晏、歌舞升平的大唐气象。当年小国进贡一头巨象,唐玄宗鼓励杨贵妃亲近一下,杨贵妃“就拿了根小红鞭子,由侍儿搀扶着,去大象屁股上软软地抽了两下子。宫前一片欢腾,秋天的太阳照着琉璃瓦,黄金灿烂,王维站在群臣中观赏。他虽是个低温的男人,却也被感染了,升起无限江山的感喟”。但战乱爆发,皇家禁苑中的珍奇异兽流落民间,那头大象已死,象牙被田野村夫得来贩卖,便宜得跟猪牙、狗牙差不多。这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景象触动王维缅怀盛世。
在战争的笼罩下,无人可逃脱悲苦的宿命。《春山》借由王维之眼,描写了众多战乱影响下的人物。有人是威风凛凛、战功无数的大将军,为大唐打下半壁江山,最终惨死于叛军决战之中;有人是在战争中失去一条手臂的军士,如今只能依靠街头卖艺维持生计;有人曾是王侯贵妇,被乱兵割下双耳,战乱过后想要出家,却怕剃度露出疤痕。时代的丧钟为每一个身处战乱的人而悲鸣,战争给他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这一个个小人物的悲剧构成了整个社会的暗无天日。乱世越混乱,盛世就越值得怀念;战争越惨痛,和平就越珍贵。
三、文人与诗文
暮年与战乱如同两座大山,压得王维无法喘息。在这种环境下,诗文成为他疗愈自我、栖息灵魂的工具。诗歌是王维记录生命的刻度,他借此真诚地表达自我,展现生存的感悟,呈现文学的力量。他十六岁时写《洛阳女儿行》,有“狂夫富贵在青春”的张扬;他十八岁时写《哭祖六》,“念昔同携手,风期不暂捐”,表达对好友的怀念与不舍;他担任伪官时,不甘心附逆,写下“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他经历战乱,用禅消解痛楚,写下“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这些诗歌或快意,或沉郁,或纠结,或释然,都构成了王维的精神世界。这个由诗歌构造的世界,时间上足够亘古,空间上足够广阔,让王维无从安放的灵魂得以栖息,也让王维关于生命、情感的感悟得以阐发。
《春山》中的王维如同文人群像的化身,他身上有众多文人的影子。他与陶渊明都写桃花源,都选择隐居;他说李白好用大词,自己却也写下“从今亿万岁,天宝纪春秋”的诗句;他说贺知章的诗歌像一幅画,自己的诗歌同样是诗中有画。但王维又与他们不同,带着自己的个性,比如他与陶渊明虽同为隐居,但一个躬耕垄田自食其力,一个享受俸禄半官半隐;陶渊明亲近田园,喝溪水、河水、井水还有秧田的蓄水,而王维亲近山林,喝山泉深井的地泉,还有松丫上的积雪;陶渊明写“闲”,王维写“闲适”。王维真正代表的是一类脆弱却不朽的文人,作者何大草对王维的形象进行解读:“在盛唐的诗人里面,李白像是黄钟大鼎,杜甫就像一棵树,不断地在落叶,‘无边落木萧萧下,而王维代表最精致的、最脆弱的一种天才,带着一种不朽的美。”这样脆弱且敏感的文人,用一生守护自己的诗文,因为那是他最珍视的宝藏,是他构建自我的所在。
王维一生在修炼两颗心,“一颗苍老心,不争。一颗童心,必争”,而诗文是他无法退步的必争之物。暮年的王维对待很多事物的态度都是淡淡的,但唯独对待诗文,他有执拗的倔强。当裴迪说李白的诗比他的气宇大,杜甫的诗比他的镌刻深时,王维据理力争,为自己辩驳;当老友写信夸赞杜甫的诗比王维的更有力道时,王维“听到一阵嗒嗒声,是自己牙齿响。手也在抖,信笺窸窸窣窣……他把信揉了紧成一团,向窗外一扔”。这些举动由暮年王维做出,格外幼稚可爱,但其根源是诗人将诗文视为自己的盔甲,把自己最真挚的情感付之于此,诗歌也就成为诗人最大的骄傲,不容他人侵犯。
王维的一生有太多的遗憾与错误,但这种现实的碰撞与人生的缺憾恰恰是他人性的体现,在他身上我们可以寻找到自己的影子。何大草言:“王维对我来讲是用来认同的,他的生活方式我特别认同、特别欣赏。甚至在我迷惘的时候,我想王维遇到这件事情他会怎么做。他可能会很被动,我觉得我也是一个很被动的人;他可能会逃避,我想我可能也会逃避。只不过他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到山里边。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但我可以逃避的地方可能是我的书房,我的写作本身。”生活总是有着各种无法规避的划痕,但是从裂缝中折射的光芒更具迷人的色彩。王维纠结、迷茫、无助的过程正是他发现自我、重塑自我的过程。有了这份了解,读《辋川集》时,请一定多多留意他涤荡于诗文下的人性底蕴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