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英作家蒋彝的价值
2020-09-23张玉洪
张玉洪
蒋彝是谁?
2014年,我在英国一个偶然的机会,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如我一样后知的人还有不少,直到2018年2月,中国大陆的报纸还在写《蒋彝先生,回家吧》之类的文章。
与之相应的是,作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系列,蒋彝的“哑行者”The Silent Traveller系列画记,自2010年起才陆续在中国大陆推出部分图书的简体字版,台湾则早了十年。这几年,出版蒋彝作品却成了风潮。2019年7月,世纪文景推出了蒋彝画记系列(套装共四册);2020年4月,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推出了蒋彝“哑行者”画记英汉双语套装(共四册)。至此,蒋彝先生的著作悉数与中国大陆读者见面。
我在英国的二手书店、eBay的店铺曾购买了蒋彝的不少著作,那些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版的精装书印制精美,让当下的简装版相形见绌。通过这些著作,我不得不对蒋彝表示由衷的敬佩。
蔣彝(1903年5月19日—1977年10月26日),生于江西九江一个富庶的书香门第,十二岁开始跟父亲(著名的肖像画家)习画。二十一岁时,他与表妹曾芸结婚。二十三岁,他毕业于南京大学(其后改为国立东南大学),获得学士学位。毕业后,他入伍一年,后在高中教了一年化学,也曾在国立政治大学任课,在杭州一家报纸当助理编辑。有意思的是,他还分别在老家九江、安徽当涂和芜湖做过县长。因为对官场生态的不满,蒋彝三十岁(1933年)时离开妻子和年幼的四个孩子,只身到了英国。
本打算一两年就回国,不料,蒋彝直到1975年才有机会回到中国。人生如白驹过隙,四十二年就过去了。而正是只身度过的四十二年,造就了蒋彝的传奇。
刚到英国时,蒋彝的英文能力非常有限,先在伦敦大学就读,后来在其东方学院担任远东语言文化部助理讲师,而当时庄士敦是主任。后来又在一家医学史博物馆负责展览。在这期间,他以“哑行者”为名推出了系列旅行画记,从而广为人知。
1936年,蒋彝到英国湖区旅行后,写了《湖区画记》,不料投稿后,几家出版社都退稿,最终一家出版社(London Country Life LTD)决定试一试,不过只同意给六本样书,还不打算付版税。不料,该书大卖,头版一个月就卖光了。我手中的一本显示,1937年第一版,1938年、1942年各再版一次。
《湖区画记》开创了蒋彝的一种写作范式:以一外来者的身份实地探访、居住,把自己的观察、感受写成文字,另外配以自己的书法和绘画作品,呈现异域的风情。只不过,《湖区画记》特别短小,仅六十七页(引言占了六页,绘画不占页码),而且还是黑白单色印刷。
“哑行者”系列除湖区外,还包括英国的伦敦、约克郡山谷、牛津、爱丁堡,爱尔兰都柏林,法国巴黎,美国的纽约、波士顿、旧金山;日本。这些画记基本上都是套色印刷,现在看仍是精美无比,而不少是在二战时纸张因短缺实行配给制的情况下印制的。
从1933年到英国,1955年移居美国(除一年在哈佛大学外,生前一直任教于哥伦比亚大学)。蒋彝在英的二十多年,也是他的创作高峰期。学者郑达认为,蒋彝非常幸运,在英国结识了许多艺术家、学者、诗人、剧作家,其中有中国人也有英国人。中国人中,有徐悲鸿、刘海粟、梅兰芳等;英国人如赫伯特·里德(Herbert Read,英国诗人、艺术批评家和美学家)、庄士敦(清朝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外籍老师,著有《儒家与近代中国》、《佛教中国》、《紫禁城的黄昏》等书)等。
为蒋彝作传的郑达先生这样评价道:“在西方出版大量作品的著名中国作家,恐怕仅林语堂和蒋彝两人。但两人有不少差别:林语堂先在国内文坛出名,而蒋彝成名完全是出国之后;林语堂主要在文艺作品上,而蒋彝多才多艺,除了游记、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还创作了大量的书法绘画作品。”
确实,蒋彝还出版了《中国书法》、《中国眼:中国画解读》以及多本为孩子写的书(如《大鼻子》、《金宝在动物园》)。
在我看来,蒋彝的价值在于,他以中国人的身份和视角关照西方世界,而且用中国艺术手段把所观所感呈现出来。比如他的“哑行者”系列,封面上一律是他自己手书的中文书名,书脊上才是英文;在内容上,大量配着他的绘画和书法作品,而书写的不少是他写的打油诗。
值得关注的是,虽然蒋彝在英国时期遇到诸多历史性大事件(比如乔治五世驾崩、女王登基加冕、二战爆发等),但他深知文化才是恒久的东西。在《伦敦杂碎》(中文简体版为《伦敦画记》)的导言中,他说:“我不打算在书中讨论政治,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懂。这五年来,我总觉得,每个伦敦人都能谈论政治,也都能头头是道地分析政治,显得我分外愚蠢。每回我表示自己不懂政治,人们都要大吃一惊。”
在我看来,这样的沉默或许是在中国从政时心理受到创伤所致。不过,他回归本位,艺术家做艺术家擅长的事,反倒成就了很多能够抵抗时间流逝的作品。
当然,蒋彝的一生中还是有很多遗憾:一是在世时作品没译成中文,二是家庭生活的缺席。蒋彝旅居英美四十四年,共出版三十六本书,绝大部分用英文写成。可在中国大陆,到2018年4月,只能找到八种中译本,友谊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的《蒋彝诗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中国书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出版(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年再版)的《伦敦画记》、《爱丁堡画记》、《牛津画记》、《湖区画记》,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日本画记》、《波士顿画记》。
在家庭方面,有的朋友看到他独居国外,均劝他娶个外国妻子。他说:“我有自己的妻子儿女,我迟早要回到祖国去。”实际上,1975年4月,蒋彝才回到了阔别四十二年的祖国与妻子、女儿团聚。在国内参观游览了两个月,先后到了大江南北的许多城市和农村,参观了乡村和工厂,详尽了解工农业方面的成就,深为新中国成立后祖国出现的新面貌所感动。回到美国后,他抚今追昔,很快写出了《重访祖国》一书。
1977年,蒋彝第二次回国访问。他的妻女和亲友劝他回国定居。他说:这次回国,我要办好两件事:“第一,就是你们说的申请回国定居。第二,我不能空手回来,还要写一本《中国画记》,修改补充一本已起草的《中国艺术史》,作为回家的礼物,向祖国献礼。”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他走访了十一个省、市,参观了龙门石窟、巩县石窟、宋陵、秦始皇陵、马王堆和殷墟、大汝、汶口、仰韶文化遗址等艺术宝库和古迹。由于年老体弱,加上劳累过度,不幸结肠癌复发,经医治抢救无效,于1977年10月26日在北京首都医院逝世,享年七十五岁。遵照他的遗愿,葬于庐山脚下。
多年不回家也不离婚,说明蒋彝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红学家吴世昌在《蒋彝其人其诗》一文中提到:“蒋彝靠稿费过日子,但他在国内的家属——妻子儿女的生活费用也要经常汇一些钱供给。他并不像有些华侨,一到外国就追求别的女子,另行成家,把糟糠之妻扔在老家,死活不管了。蒋先生却数十年如一日,一直过着苦行僧式的独身生活。”
此外,蒋彝在二战后把长子接到英国,结婚生子;移居美国后,又在1960年代把小儿子(2011年去世)接到美国,这算是他对家庭的补偿。
蒋彝当然不是完人。不过,就他做的文化传播工作来说,可以说是功莫大焉。
蒋彝的价值,恰恰体现出多元文化的交融。几十年过去,世界期待有更多如蒋彝一样的人,呈现世界文化的丰富性与融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