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笔下的桂林小洲
2020-09-23周树山
周树山
这次我客居桂林,时间较长,算来已一个多月了。好山好水游览不少,但尚有足迹未到者。桂林有山皆秀,有水皆清,随便的一座小山,左看右看都是画图,但看你心境如何。所以只要你没有尘嚣之扰,只须信步走去,倒不必到人头攒动的景点去凑热闹。
大凡舞文弄墨的人到了一个未曾去过的地方,或诗或文,总要留下一点儿文字,但谁都知道,游记是最难写的。究其原因,一是今人再无人能写出唐宋八大家那样的美文;不说八大家,只说明代的三袁兄弟,其游记短札,敢问谁人能与其比肩?这不是当代人才华不及古人,而是使用的文体变了,用白话文摹景状物,晓畅倒是晓畅,但也易于流于浅显直白,了无韵味。五四时代的前贤提倡白话文,其功厥伟,现在的人都用白话交流和写作了,白话比起五四时代已经丰富成熟得多了。“是什么时代就说什么时代的话”,胡适先生的目标早已达成了。如今想复辟文言古文,简直是痴人说梦。正因如此,我倒提倡读一点儿古文,以为文思之助。我读《史记》、《汉书》、《古文观止》之类的书,常常击节三叹,不能自已,不知古人何以能写出如此妙词美文!《古文观止》从前是世家子弟必读书,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人愿意再读这类书了,并不屑地将其斥为“故纸堆”。文化是滋养心灵的,将数千年华夏灿烂文明弃如敝屣,其心灵的苍白浅薄自不必言。游记之难写,还有一条,就是现在很少有人愿意读它。古人出行艰难,亲历有限,很多事物景观要靠文章传达。就是中世纪的欧洲,一个人坐船跑到别的大陆或岛屿上去,回来作文胡说一通,说什么那里的人长三条腿,皮肤是绿的,头发是红的,眼睛长在头顶上,还有人小如甲虫之类,读的人也会为之倾倒,深信不疑的。如今交通发达便利,无远弗届,世界成了地球村,敢问哪个角落去不得?所以与其坐在屋子里读文章了解世界,莫如亲自跑去看一看。正因如此,当代的徐霞客少有写文章者,只顾自己跑来跑去,拿个相机咔嚓咔嚓乱拍,贴到网上就了事。真正的游记作家哪去了?跑去当导游了,不用写文章,只管练嘴皮子就可以了。这样说来,游记文章就不必写了。
这个行当将要消亡吗?不然。山水只是自然,文章才是文化。人以文传,事以文传,景以文传,有些地方之所以闻名天下,是因為某个名人的一篇文章,因为没有文章,某人某事某物像永远消失于人们记忆中的真不知有多少!中国人有谁不知滕王阁?又有谁不知岳阳楼?楼阁无足轻重,倒了还会再修,倒是王勃和范仲淹的文章流传千古。你口中吟诵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祖爷爷的祖爷爷的祖爷爷也曾吟诵过。阿房宫在两千多年前就被项羽一把火烧光了,现在的人还在读杜牧的《阿房宫赋》,可见,人类所能留下的只有文化。文章无论刻于竹简、书于绢帛还是印在纸上,都是世上最轻薄易损之物,然而,坚固久远而胜于金石千万倍者难道不是文章吗?
现在我案头就放着这样一篇文章。作者是唐朝人,名字叫柳宗元,死去已经一千多年了。文章的题目叫《訾家洲亭记》,写的是桂林的一处景观。柳宗元这个人,没有哪个中国读书人不知道他。他做过柳州刺史,大约相当于柳州的市长。今天听来这个权力是不小的。但揣想唐代战乱连连,区区柳州地处百越烟瘴之地,为官员贬谪之所,人口不会很多。权力施之于人才叫权力,管的人越多,权力越大。鲁滨孙跑到一个海岛上去,只找到一个叫星期五的野人归他管,所以他尽管拥有一个海岛,还是权力有限。柳宗元名留青史,不是因为他当过柳州市长那样级别的官,而是因为他的诗文。“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柳江边不会再有他亲手植的树了,但世世代代的人不会忘记他的诗文。桂林何等美丽又何等声名远播,好比绝色美人,无须绣衣粉黛,自然貌压群芳,令世人惊羡不已。然而,这样一座名城也不得风流自赏,她也要找出一篇大师的文章以壮声色。找来找去,就找到了这篇《訾家洲亭记》。读者如果是外地人,只是随着旅游团到桂林遛过一圈,你肯定不知訾家洲是什么地方,导游也不会领你去,因为它不在旅游景点之内。为什么当年柳公著文盛赞的地方,如今竟如此寂寂无名遭人冷落?
这事情自有原委。
先从柳宗元写这篇文章的缘由说起。柳宗元祖籍唐代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市),柳、薛、裴三姓皆为河东望族,祖上都在朝廷做过大官。后柳姓失势,家道中落,五六代以来皆位列下僚。到了柳宗元,仕途更加不顺,因为参加王叔文革新集团,一直被贬谪在外。可裴姓的境遇要比柳姓好得多,这一代出了个人物,名叫裴行立,朝廷御史中丞,被封为桂管观察使,“都督二十七州事”,其治所就在桂林。裴行立一时煊赫,权倾南国,这一日和僚佐驾舟漓江,见一沙洲卧于江中,洲上竹树繁茂,葳蕤成林,环山洄江,紫气氤氲,便舍舟上岸信步游观,宴乐嬉戏。之后,他觉得这实在是个好地方,便命人把沙洲上的几户百姓迁出,除掉了芜草杂树,在上面大兴土木,修了些楼亭台榭,以为游观宴乐之所。完工之后,要找人写篇文章赞此盛事,以示功德。当然,最会写文章的当是他的属下,时任柳州刺史的柳宗元。身在官场的人谁不巴望升迁?况且裴是他的顶头上司,祖上又有通家之好,于公于私焉得不写?于是,便有此文。
柳公的文章,既有此缘由,和别的文章自有不同处。文章是写裴行立在訾家洲上修的一座亭子,但对他的上司也得忽悠两句,此乃人情时势,不必说它。柳宗元是文章大家,此文比起他的《永州八记》来稍嫌次之,但毕竟出于大家之手,即便是命题作文,仍不失为一篇美文。如写訾洲亭的句子:“日出扶桑,云飞苍梧,海霞岛雾,来助游物。其隙则抗月槛于回溪,出枫榭于篁中。昼极其美,又益以夜,列星下布,灏气回合,遽然万变……则凡名观游于天下者,有不屈服退让,以推高是亭者乎?”此亭无论白天黑夜,都极尽其美,无论憩于回溪之上的“月槛”还是幽篁之中的“枫榭”,扶桑日出,苍梧云飞,红霞紫雾都令人心醉。而后面的一句,赞其亭乎?赞上司乎?还是虽处“屈服退让”之地,仍心有不甘,以高士自诩乎?那就请读者自己去领会了。我来桂林几次,总觉桂林之山异于他地,一直想找到恰当的句子以摹画桂林地形山势,然苦思不得。今读柳公之文,豁然得之:“桂州多灵山,发地峭竖,林立四野。”好一个“发地峭竖,林立四野”,此八字极尽其态也!写桂林山水之文何止千百,有抵此八字者乎?我不知柳公“峭竖”二字是怎么想出来的,有此“峭竖”,则桂林之山焉得不“灵”也!
说完柳文,再说訾家洲。自裴大官人在那里搞了个“政绩工程”后,千百年风雨倏然而逝,亭毁人渺,不知所终。可是此洲还在(后人称訾洲或紫洲),但是已经荒芜了。据说风雨之夕,站在象山脚下,隔江东望,洲上烟树迷离,令人幽思惆怅,因有好事者称其为“訾洲烟雨”,也算“桂林八景”之一。“八景”之说本为凑数,乃游戏名堂,当不得真。依桂林惊世之美,移步换景,处处皆景,何止“八”也!又何处无烟雨,訾洲烟雨倒有甚特殊处?问桂林朋友,似也说不清,所以我到底也没有勇气冒雨去看訾洲。《诗》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梦里听到訾洲的鸟在叫,不由动了窈窕之思,于是决计到訾洲去一次。那是在雨后,登洲之后,只见乔木森森,竹篁萧萧,不见亭台,也没见美女,不由有些失望。且雨后泥泞,不便行走,于是废兴而返。但是訾洲茂林芳草的自然风光还是留在了我的心底。訾洲在城市的中心,漓江两岸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在这样一个竞争喧嚣的时代,它竟如处子静卧江中,实在难得!我真不希望出来个当代的裴行立到那里去修楼台馆舍,我也不想在雨中眺望它朦胧的身影,把自己的心情弄得水淋淋的,像刚参加完葬礼一样抑郁难受。我愿意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走在它宁静的小路上,嗅着花香草气,久久盘桓;我愿意抚摸青樟古榕苍老的树干,怀想那过去的时光;我愿意坐在筼筜竹篱下,望着江中瑟瑟的水月,托漓江水带去我悠远的情思……并不是我的心像个娘们儿那样多愁善感,而是它在钢筋水泥的林莽中和虚伪的日子里变得苍白失血,跟块石头一样邦硬邦硬的。为了疯狂奔向金钱王国,自然像我们胯下的一匹瘦马,给鞭挞和祸害得够受的了!给我一缕清风,一泓静水,一片绿荫,一条通向橘林深处的沙土小路……给我一个清丽自然的水中小洲吧!
訾洲多嘉树,桂林有良朋。但求我的愿望不会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