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邻居
2020-09-22秦羽墨
逃跑的田鸡
我敢肯定,那天逃走的田鸡就是很久以前见过的那只。
那天下午,我们在田垄干活。秋风微凉,田野中一派忙碌景象,金黄的稻子被人们一截一截放倒,就像放下了一年来的心事。晚稻收割的喜悦是洒脱的,带着极大的充实,有种大剧落幕的圆满感。常有山歌从手持镰刀的收割者口中飞出,在稻子上方来回飘荡。田是干田,泥巴还没发硬,踩上去脚板沁凉舒适,人心也变得软绵绵起来。
眼前的稻田已越割越小,慢慢被我们逼入死角,只剩不足三簸箕宽。我站起来看了看哥哥,不动了。哥哥也看了看我,赶紧放下镰刀。
这种靠近山的田,是出产田鸡最多的。剩下的一小块稻禾里,肯定藏着很多青蛙和田鸡,经过了一年的成长,它们已经肥硕不已。相比青蛙,田鸡相对难得,味道和营养也有天壤之别。田的内方是高高的陡坡,像一堵墙围,没有生路可去。为了不让田鸡轻易逃脱,我们从外往里割,不断缩小围剿的范围,步伐每前进一步,田鸡就往里面后退一步。现在,眼前只剩下这一点稻子了,它们蜷缩在里面,已退无可退。我和哥哥把镰刀一放,分头下手合围过去……被惊扰的家伙,纷纷四散奔逸,东一只,西一只。它们自顾不暇,我们也措手不及。瞧这架势,只好将青蛙和泥蛙放弃,专心对付田鸡。哥哥抓到六七只,我也收获不少。我们没想到那只最大的田鸡就蹲在脚边的那株稻子下,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它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像一泡黢黑的牛屎。田鸡的皮肤满是皱纹和麻点,确实接近牛屎,只是没想到它有那么大,并且伪装得那么逼真,轻易骗过了我的眼睛,走过去时,一脚把它踩进了泥巴里。等反应过来时,它已经跳开了。
“哥,好大一只,怕有一斤重!”
我们追逐起来。
就这样,一只田鸡的出现,搅动了平平淡淡的劳动场面,让原本无比枯燥的下午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那是一只狡猾的田鸡,它不跳直线,专往有阻碍物的地方钻。刚割下的稻子一堆堆放在田里,都没来得及脱粒,它躲在稻垛下,等我们发现并且靠近时,又跳到另外一个稻垛下。面对没有脱粒的稻子,我俩无法充分施展手脚,生怕把稻穗上的谷粒弄掉,那样会挨父亲一顿揍。我们追下去,一直追过了两块田,依然两手空空。而它,似乎跑得更从容了,我们越是穷追不舍,它越是乐此不疲,将我们折腾了个够。我第一次领教了一只田鸡的智慧和弹跳能力。后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窜进了一块蓄满了水的稻田,我和哥哥站在田边望洋兴叹,失望地看了对方一眼。我们不但没能抓住它,其他田鸡也趁机跑得一干二净。
…… ……
我认得那只田鸡,就是过去没抓住的那只,我说。
它是一只活出经验的田鸡,懂得如何跟人纠缠,曾几次从我眼皮底下逃掉,有一回几乎已经到手,最终还是跑了。
田鸡跟其他蛙类不同,神经极为敏感,又善于伪装,血液里流淌着隐忍的因子,老远听到动静,就匿入水中,实在难以脱身时,还会选择装死。它的颜色大多跟泥土相近,容易被人忽略,当我知道它躲在那块田里时就彻底盯上了它,一盯就是好几年。
田中有水时,我发现它爱待在靠近出水口的一块石缝下。无人打搅时,它会扯着嗓门大叫,声音宏亮,在整片田垄中有舍我其谁的气势。稍有动静,便“嘭”的一声,跃入水中。半响过后,等人走远了,再从田里爬出来,依然蹲在原来的地方。田鸡是一种恋旧的蛙。跳进水中的田鸡有如蛟龙入海,很难拿它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也不会轻易放弃。我从它入水的地方下田,用手在淤泥和禾蔸下慢慢探索,手指已经触到了它,但它的身体过于敏捷,皮肤像泥鳅一样湿滑,而智力,又远在泥鳅之上,虽有机会靠近,最终却徒劳无功。
好几年时间,我就那么盯着它,反复对它下手,反复被它逃掉。原以为,田干了它就会走,没想到第二年开春还出现在那里。
我敢肯定那天逃走的田鸡,就是我一直以来盯着的那只,我再一次对哥哥强调说。
我想不通的是,一只神经高度敏感,脑袋这般聪明,那么善于伪装的田鸡,为啥如此执拗古板,频频被我袭扰,却一直不换个地方挪个窝。它是向我示威么?自那以后,我们又反复较量,交锋无数,依然以我的失败告终,直到我离开村子都没能逮住它。没逮着就没逮着吧,作为田鸡它也差不多到了晚年,希望以后村里没人再像我一样去打搅它,让它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也许是因为跟田鸡这样的东西打了太多年交道,我的身体在不知不觉间侵染了它们的性格,敏感、多疑,难以接受世俗价值。遗憾的是,我没能学会田鸡的伪装术,藏不住自己,性格过于直率。我是一只误入城市的田鸡,像一块牛屎出现在这里,和周围的一切极不协调。这是多年以后,混迹于城市之中才意识到的。
我想回去看看它,要是它还在的话,再仔细观察一番,向它讨教,学习伪装之术,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在城市生存下去,就像它当年面对我的围剿那样,始终自信满满,有恃无恐。
我回到村庄,站在当年那片田垄中,却听不见任何叫声。它大概早已寿终正寝了吧,一只田鸡哪能活这么久。它对付得了我,却无法战胜时间。我后悔自己回来得迟了,当年跟它打的交道还不够,就急急忙忙想着离开。就算它没老死,恐怕也难以活命,如今,乡下的捕蛙人不像我们当年那样,仅仅徒手去抓,他们会用电,用毒,用高明的铁网,野生田鸡早已濒临绝迹,市面上卖到了一百多块钱一斤。青蛙、牛蛙,都是人工可以飼养的,唯独田鸡不行,它的野性不像其他同类那样轻易被人驯服。
田鸡这么少了,难怪我这样的人也……
与蛙为邻
看到一组写蛙鸣的文章,有古人的,也有今人的,看着看着,心里便不忿起来,蛙鸣哪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我怀疑那些人是否真听过蛙鸣,或者就算听,也心不在焉……
到了社日,蛙会准时叫起来。
刚翻过的水田,注满春水的池塘,还有山涧小路的水洼中,挤满了黑绿的小脑袋。它们大多浮在水面,如悬浮的枣粒,只有少数坐在土块之上,很骄傲的样子。但凡潮湿的地方就有蛙的影子,就有粘稠的蛙鸣。村庄漂浮在蛙鸣之上,走路熟人碰面,说话得用最大的大音量,大家耳朵里塞满了蛙鸣,没有太多空间留给他人。每年此时,蛙是村庄的主角,其他生灵,要么尚未睡醒,要么没成气候。
晴朗的夏日,夜空之下,田垄之中,蛙鸣那么美妙,如果有星星,你会觉得它们是在蛙鸣的节奏里闪烁。田鸡浑厚辽远,它们是蛙中的哲学家,口气充满沧桑和感慨,叫过一声,要隔很久再叫第二声,听者耳边常常会有余音未尽的感觉。田鸡长寿,个头也大,只有成年老蛙才能发出叫声,像长者的言传。青蛙的叫声最为宏亮,它们是田野的主力军,如同人中壮年。泥蛙如初生婴儿,叫声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永远那么急迫,不成曲调。黄鸡躲在最偏僻的角落,像山中隐士,完全按自己的性子行事,随性发声,洒脱而执拗,有一种魏晋风度,你永远不知道它们在想什么……季节和晴雨的变化都会影响到蛙鸣的色调。夏天浓烈干脆,秋天清越高远,天晴的晚上比下雨天热闹很多。大雨过后,蛙像脑袋被水淋醒的酒醉者,再也不跟在别人后面起哄,嗓子玲珑幽静,有一种嘎嘣脆的清响,四野万籁寂静,它们的叫声宛若古琴。
别看田野响成一片,其实它们是各叫各的,互不妨碍,也互不干扰。一声蛙鸣,就算再微弱,也是独一无二的一缕,如同花簇,挨挨挤挤中并无相同的两朵。对听者来说,少一声,或者多一声,不会改变田垄的热闹程度,对它们自己而言,却意义重大,那是它们的肺腑之音。其中必有一声是为寻找知音而叫的,如果不细听,很可能擦肩而过,孤独终老,而悔恨一生。更多的声音,是它们对世界发表的看法,不能用大小和强弱来区分,不管别人怎么叫,是高,还是低,是杂乱无章,还是整齐有序,蛙鸣四起,田垄中的一切声响都是生命的律动。
对蛙鸣和鸟叫我一直保有一种偏执的爱。
夏夜无眠,搬一张竹椅坐在大门前,聆听这自然的音乐盛宴,听着听着,便觉得沉重的肉体如青烟般散去,只剩精气在四周流动。听得入神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学青蛙叫。“呱呱呱”。我终究不是蛙,我一发声,旁边很大一块地方立马安静下来,片刻之后才能恢复原来的热闹。它们听不懂我的话,察觉出这是“蛙”中异类,所以心生防备。蛙听不懂我,想来情有可原,没想到,人群之中,我也会遭到同样的冷遇。
多年以后,当我身处都市,发现自己竟然失语了,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之人。成人的世界,人们虽然很礼貌地作出让你发言的样子,心里却并不那么想,从小好动愿意与人交流的我,有些不知所措。太多次,在我说话之前,他们的语气已经不容置喙,我的话常常被粗暴地打断,最后无疾而终。有时虽然勉强说上几句,又因为内容太真,为人不喜,如此,我只好选择闭嘴。
其实,我心里明白这种处境的由来,我不懂得逢场作戏,并且尚未取得讲话的资格,人类社会讲究有序,不像乡野田垄,弱者是没有资格“蛙鸣”的。我不明白的是,蛙的世界尚且容忍弱者发言,文明如人类,为何反而不能了?我相信蛙是不会说假话的,它们的每一声鸣叫都携带着生命的温度,蛙的一生如此短暂,绝不会花那么大精力乱叫一通。人的一生就是太漫长了,如果只活个三四十年,就不会想着戴那么多面具。譬如一只虫子,往往还没来得及忧伤和痛苦,更没来得及追逐名利,便过完了短暂的一生。我以为,把人类断定为高等智慧生物,极有可能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结论,在世界的背后,有一个更大更清醒的智者早已看穿了一切,它未必是“上帝”,但一定和“上帝”相似。
事实上,他们的话我也不太听得懂,我理解的事物是活的懂得呼吸的生命,而非各种僵硬的名词。一个人听得懂蛙鸣,能和花草交流,却听不明白人们在说什么,人跟人之间的差别远比人与动物的差别大。
还是远离人群吧,减少跟世界的联系,寂寞了就去听听蛙鸣,与蛙为邻,让那个真正的我像它们一样,端坐在天地之间,孤独,而完整。
养蚕记
天底下没有任何秘密。
如果有,只是因为时间不够长,还没到暴露的时候。
见他们养蚕,我决定也养,尽管我们村没有一棵桑树……我花了两块钱,从别人手里买了一板蚕卵,它们密密麻麻,排布在一张薄纸上,约莫有两三百粒。天气转暖后没多久,蚕卵就自然孵化了,身体细小得要用放大镜去看,就是这么小的丝线一样的虫子,孵出来不到几个小时就能吃东西了。它们实在太小,太脆弱了,稍不小心,没收住手,一压,就会死掉。我用细薄的竹片,将它们从一片叶子分散赶到另一片叶子上,尽量均匀分布。
那时候,所有男孩都养蚕,很难说是一种游戏,还是业余爱好。养到抽丝成茧,拿去换东西,或者卖钱,当地有专门的人负责收蠶茧,蚕蛹不要,剥出来自己炸了吃。我养蚕不是为了卖钱,也不是用来换东西,我是为艳君养的。我只想偷偷地养,每隔一天就跑到临村去摘桑叶,等养成了,结了茧,好送给艳君。她喜欢蚕茧,爱将它们搜集在一起,排列得整整齐齐,隔三差五,拿出来数一数。她只喜欢蚕茧,不喜欢蚕,更不喜欢蚕蛾。她说,蚕,无非是白色的虫子,浑身是脚,软软的,看着叫人恶心。还说,蚕化茧成蝶之后,翅膀小,身子笨,傻不愣登的,根本飞不起来,一点也不好玩。经她那么一说,我也觉得蚕蛾不好看,身上灰扑扑的,像夏天晚上扑火的蛾子。艳君不养蚕,可她喜欢蚕茧,所以我就要养。凡是她喜欢的东西,我一定会想办法满足她。
本想等到吐丝结茧再告诉艳君,给她一个惊喜,可现在,秘密捂不住了。
最初,一个小盒子便足以安置它们,一天几片桑叶管够。小家伙长速惊人,仅仅半个月,小盒子就住不下了,必须扩展空间,而且每隔三四小时要换一次桑叶。它们很爱干净,吃了脏叶子,或者住得不舒服,很容易得病死掉,粪便必须及时清理。以前住小盒子,这些事能偷偷做,现在要分成好几盒,想藏也藏不住了。
我在家只找到一个纸盒,于是,跟艳君坦白,向她借。艳君有一个很大、很漂亮的文具盒,是她在福建打工的叔叔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艳君听说我在找盒子养蚕,二话不说就借了。我向艳君保证,一定会用纸垫好,绝不弄脏她的文具盒,等蚕养大了就还给她,这些蚕再等半个月就能吐丝结茧。
保证的话说了不到三天,天降大雨,山路滑,我一出门就栽了个跟头,艳君的文具盒被摔坏了。艳君生我的气,几天不理人。我觉得她生气是对的,那么漂亮的盒子被摔成了两半,当然该生气。可是,她的气生得未免太久了,就像那场雨,没完没了,几天也不见停。以前哪怕惹到她哭,第二天也会忘得一干二净。那场雨把世界下长霉了,艳君脸上的小酒窝也消失了,脸拉下来,像块平板。
尽管是同桌,上课的时候她一眼都不瞧我,不准我碰她的任何东西。橡皮擦,铅笔刀啊,一律不借给我用,怎么逗,一点笑容都没有。这些倒还算了,最关键的是,艳君不再帮我去她们村摘桑叶。
我们村没有桑树,我的桑叶一直是在隔壁两个村摘的。先前摘过的地方,每棵树,每根枝桠,只剩下光秃秃的芽苞,朝天杵着。其他地方肯定还有,可他们村的孩子不会告诉我。前一段,全靠艳君帮我到她们村后山去摘,现在,她也不帮我的忙了……蚕一天天长大,桑叶告急,雨一直这么下,没有阳光,芽苞长得很慢,蚕随时有饿死的可能。
每节课都那么漫长,我的人坐在教室里,魂却游走在远天之外,心事无人知晓。艳君是知道的,她装作不知道。
雨滴打在檐阶上,发出腻味的声音。“吧嗒,吧嗒”,如同从心尖跌落,每一滴都触及神经,惊心动魄。老师转过身,用粉笔在黑板上专注地书写某段课文的段落大意。课堂上静悄悄的,无人说话,这更让人觉得课时的漫长。雨已经下了四五天,时大时小,从未间断,有时眼看要停,接着又是一阵。我的蚕已经饿了整整一天,它们在盒子里四处爬动寻找食物,弄出细碎的声响。不知何时才能下课放学,屋檐上的水滴何时才会停止……
真愁人呐,这回可真是坐吃山空了。蚕为什么只吃桑叶,山上有那么多种植物,要是能找一种替代品就好了。平日为了保鲜,我会把摘来的桑叶放在水里泡着,用的时候,拿出来揩干,慢慢喂。这段时间一直下雨,叶子泡得时间太久,全都发酸变坏了,蚕吃了会死。
心里打定主意,放学后跟堂弟到隔壁李家寨去摘桑叶。说是摘,其实更像偷。那棵桑树长在他们村口,村口那户人家养了一条凶悍异常的黄狗,每次去都撵着我们跑,让我们两个看起来像贼,人跑了很远,它还尾随不放。去李家寨摘桑叶充满了危险,可这回已经没别的路可走。
到了李家寨,远远看见那棵大桑树,枝繁叶茂,浓密如一朵巨大的绿云,停在村口。桑树身形高大,据说已经长了三十年,不上树,根本摘不到几片叶子。我和堂弟把伞收好,蹑手蹑脚爬上树干,生怕惊动了那条黄狗。好在,黄狗不在,只有两只老母鸡在树下觅食。我俩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摘着,尽量不惊动周围的一切。狗毕竟是狗,它闻到了生人的气息,突然从巷子里窜出來,一边奔跑,一边咆哮。我和堂弟像两只野兔,从树上一跃而下,转身就往村口逃。大黄狗在后面穷追不舍,不知跑了多远,才将它甩掉。
第二天,我把偷桑叶的情形告诉艳君,说,李家寨那条狗,真凶,死命追着不放,一嘴巴咬在我的屁股上,肉没咬到,把裤子咬出了个洞……艳君听到这,“扑哧”一声,笑了。她说,以后别去李家寨了,我到村子后面帮你摘。
艳君还是心疼我的。她终于不生气了,天也终于晴起来了。
天一晴,被我们摘掉的桑叶很快会长起来,艳君的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她带着酒窝的笑容,是我最大的动力,我全力以赴地经营着,打理着。艳君喜欢搜集蚕茧,塞得满满一盒,天晴的时候,拿到太阳底下一颗颗数,像数着无数宝藏。一二三四五……好像很值钱的样子。艳君数蚕茧的时候最好看,笑眯眯的,很入神。我拿起一颗蚕茧,迎着太阳抬头去照里面的阴影,蚕蛹在两指间扭捏身躯,有种奇妙的感觉从那里传来。蚕在里面睡了一觉,出来居然变成蝴蝶了。
必须承认,蚕蛾是我见过的样子最丑的带翅动物,难怪艳君只喜欢蚕茧,不喜欢蚕蛾,山里随便抓一只蝴蝶都比它们好看。蚕茧化蝶的时候,也正是满山遍野鹿娥纷飞的时候。鹿娥的身形体貌和蚕蛾接近,样子却好看多了,金黄的身子夹着黑色条纹,全身敷满一层霜粉,很能飞,而蚕蛾是飞不起来的。也许它们以前飞过吧,谁知道呢?鹿娥虽然好看,可它们过去是毛毛虫;蚕小时候很可爱,最终却变成了笨拙难看的蚕蛾,要是能两全其美就好了。有了这个想法,我决定到山上抓一只鹿娥回来,改造它们的后代。
我把抓回来的鹿娥跟一只蚕蛾关在一起。它们待在一起好几天,并不搭理对方,各自停在距离最远的两端。我跟艳君说:“你当初就是这样不理我的,那只鹿娥也不理蚕蛾,看来做不了两口子了。”艳君听了,脸上一红:“你把它和蚕蛾放到一起,它当然不高兴,它的伙伴在山上呢。”艳君说得对,它们不是一对儿。我打开盒子,让那只鹿娥飞走了。
记得那年,我把所有蚕茧都卖了,给艳君买了一个更漂亮、更大的文具盒。
男生们养蚕,产下的卵随手乱扔,大多不知去向。细心的女生捡起来,留下一部分,等到第二年春天,卵该孵化了,她们把我们上一年的成果,又反过来卖给我们。我们那么卖力,从头至尾,都是为女孩养……
很多时候,一想起蚕,就会想起那条死命追赶我们的大黄狗。我们的惊吓并未白受,那次,我和堂弟一人偷回来一根桑树枝,在屋前屋后找了块地方,分别插了下去。它们很争气,如今,已长成大树,每到春天都郁郁葱葱,绿荫如盖。只可惜我们早已不是懵懂少年,堂弟今年已经年满三十,那两棵桑树恐怕也已经忘了自己的来处。
秦羽墨,湖南永州人,中国作协会员。有各类作品近50万字发表于《天涯》《青年文学》《青年作家》《西湖》《湖南文学》等刊,散文多次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及入选各类年选,散文集《通鸟语的人》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第二届三毛散文奖、《创作与评论》杂志年度作品奖、孙犁散文奖等,另著有长篇散文《牧羊人》。
责任编辑 谢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