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昂欠:王朝、僧侣和旅行者的床(节选)

2020-09-22唐荣尧

青海湖 2020年4期
关键词:羊皮红山黑衣人

感觉这里的人都是我的亲人,只是他们不认识我而已。

——次仁罗布

1.细密画师德赞的看见或赞普的死

有时候,眼里看到的能给你带来好运气,有时候,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带来的可能就是灾难。

那天下午,跟着师父从拉达克来的小画师德赞在红山上的一间佛堂里,朝山下一瞥,就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

德赞跟着师父来到逻些城的那座红山下时,他的眼睛就被遍布山腰的那些建筑拐走了,确切地说是眼睛不够用了。眼前的景象,让德赞吃惊,那些像是贴在山上的建筑,究竟是怎样建成的?导引德赞沿着台阶上山进入那些建筑的人严格地命令:不该看的,就关在眼眶外;不该说的,就压在舌尖下,否则眼睛会飞出眼眶,嘴会关不住舌头让舌头丢掉。

到了那间宽阔的大殿,德赞才知道已经有不少人集聚在这里,从语言上能听得出来,有从拉达克来的颜料供应商,有从撒马尔罕来的调色师,有从克什米尔来的工匠,但掌握细密画技巧的印度画师就德赞的师父一个人。他们都得向高坐在上的赞普,雪域高原最大的太阳施行跪礼,他们都没敢抬头看赞普,那狮子吼般的洪亮声音,像一条跌落向地面的瀑布,将跪在地上的人的尊严和勇气全淹没了。

在整座红山各个宫殿、佛堂里干活的画师们眼里,德赞是个小孩子,是个不懂秘密的人。大家讲话时,常常不避德赞,这让德赞的耳朵常常听到一些大人们认为不能带出红山的“秘密”,比如,现任的赞普朗达日玛请来各地的画师,是为了将前几任赞普时期画上去的佛教画全部铲掉,然后将佛教传入藏地之前的苯教绘画内容和符号画上去。其实,来到这里的画师、厨师、工匠们,又有几个能把秘密带出这迷宫般的红山呢。他们一旦进来,身后就有一扇看不见的门关上了,把他们和世界隔开了。

来到红山上的这座庞大王宫里已经两年时间了,德赞和那些比他先来的画师和工匠们为现在的藏王朗达日玛干了两年的活,从第一代藏王松赞干布下令在红山修建宫殿开始,这里就像一个不停蠕动、消化的胃,大量的金银、工匠、侍卫像一道道菜,在两百多年的时间里持续被送进这个胃里,到现在,这只胃里要装其他的东西了。德赞和师父从来到红山的第一天就明白,朗达日玛下令招募画师的目的是为消灭佛教,这对他们这些印度细密画师来说,并没什么,到哪里都是挣钱糊口,但他明白,在这么庞大的王宫,铲掉这么多的佛教画,然后画上朗达日玛规定的那些内容,德赞画到眼睛看不清也画不完。

德赞被关在红山的王宫里铲画的两年里,整个逻些城里的煨桑味总是压不住血腥和肉腐的味息,寺院被封闭,僧人被追杀,大街上随时可能会出现比僧袍更红的血,这些消息,都是负责偶尔出去购买画料和日常用品的人带进红山的。

那天,德赞走进红山最高处的那座大殿,爬上高高的梯子,拿着拂尘轻轻扫着大殿柱子顶部上的尘土,然后准备铲掉上面的佛教画。师父和几个画师在室外休息,整个大殿只有德赞一个人,他听见几只蚂蚁从地上爬过,也聽到墙角几只老鼠梳理着胡须。一只老鼠沿着他的梯子爬上来,到梯子顶端时突然跳离木梯,向柱子顶部爬去,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他。那么光滑的柱顶,老鼠怎么能停得住呢?从窗户外透进来的细细阳光,德赞发现那只老鼠的脚紧紧扣住的部位,是凸出的,不细心看是无法发现的。老鼠固然可爱,但活得干,德赞伸出手,佯作要拍打老鼠的样子,老鼠一窜跑远了,那块凸出的地方反而往外更加凸出。他伸出手摸了摸,没想到,那儿动了起来,凸起的部分原来是个活动的小木块,德赞抠出小木块,一个小洞出现。手指伸进去,里面有一张熟过的羊皮。掏出来后,他看到了上面的文字:“染黑河流的人,源自血已经染红河流。”迅速向最后的一行文字看去:“此前的事情,会有阿底峡记录在对岸的宫殿;以后的事情,将由minia来的达玛旺修的弟子来书写。”其余的文字内容,德赞来不及看,就赶紧将羊皮卷装了起来。

这是不是藏地神秘的伏藏?德赞来这里就听说过,莲花生师为后世弟子的福运,而把自己的秘密教义及密典埋藏起来,等待后世有缘信徒挖掘。可这明显不是讲佛法的,倒好像预言什么事情。

德赞没时间,也没能力去想明白这神秘的羊皮卷。

从梯子上下来时,德赞的眼睛朝对面的那个高大柱子望去,他心想:那个柱子的顶部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羊皮卷?德赞不知道,对面的那顶巨柱上没有东西。但是,若干年后,在这座城市的大昭寺的一个巨柱顶部,67岁的阿底峡尊者于藏历第一甲子土鼠年(公元1094年) 发掘伏藏而得到了赞普松赞干布的遗训秘籍《遗训金鬘》。

被损毁的红山之宫再建时,那些巨木的柱子再次出现在这里,只不过顶部同样出现了这样的小洞,里面确实没有任何东西。

一个上午,德赞的注意力都被羊皮卷上的话带跑了,几次,师父让他拿颜料都拿错了。

下午,阳光照在红山前的广场上。师父在大殿里绘画,德赞偷偷跑了出来,趴在一段石墙前,一边想着羊皮卷上的话,一边朝远处的闪着金光的逻些河望去。蹊跷的一幕出现了:一只鹰朝对岸飞去,确切地说,那是空中飞行的一个黑衣天使,一柄带毒的箭头,向树林边一个骑在白马上的白衣人飞去。白衣人从鹰的翅膀上取下什么东西,看了一看,迅速策马,从对岸蹚水而来,就像一朵白色云彩在水面上浮动。到了岸边的树林边,只见那个人从包里掏出什么东西,朝马的身上抹去,不一会,白马变成了黑马。德赞揉了揉眼睛,没错,就是刚才渡河而来的一匹白马,一下子变成了黑马,白衣人也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黑色衣服穿上,跨上马后,向红山方向缓缓而来,像一块黑色的大石头在移动,给地面上留下一道移动的黑影。

黑色的影子,让德赞感到空气中有一丝说不出的凝重。他恍惚间看到那道黑影逐渐飞离了马,逐渐变大,变成一朵笼罩在红山的黑云。他不禁又想起那句话来:“染黑河流的人,源自血已经染红河流。”但天蓝得像是从逻些河里被洗净后挂上去的,云像那个人蹚河而来之前穿的白袍,哪来的黑呢?黑不就是那变了魔术般的马和骑马人反穿的衣服么,马的黑被河水洗净后冲走了,衣服的黑被牛乳般的白替代了么。

德赞看见,一个穿着金黄色衣服的人,像一座移动的金塔移动在走下红山的台阶上。按照当时的吐蕃律令,穿这种衣服的是赞普。可为什么至高无上的赞普离开红山时,不带随从呢?金塔般的身影遇到黑衣人的影子时,是一只像黑漆般的鹰挡在了一面沉默而高大的黄金之墙前。

德赞好奇地看着黑鹰挡住金墙的移动,成了凝固在阳光下的广场上的一幅画。黑衣人向来自红山的人跪了下去。这让德赞猜想:能接受这种礼遇,那道黄色人影就是至高无上的雪域之王赞普了。

赞普一定很开心,他伸出手,把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拉起来,亲切地拉向自己的怀抱,搂抱着对方。突然,阳光下一道寒光闪过赞普的脖子,接着,赞普的咽喉处冒出了一道红光,刺疼了太阳的眼睛,也刺疼了德赞的眼睛。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德赞想惊呼但是嗓子好像被一坨固化了的酥油堵住了。他确实听见接受施礼者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遭到致命突袭的狮子般的惊叫声,那声音很熟悉,是他一年前在红山之上最大的宫殿里拜见雪域唯一的、最大的太阳之王时听到的独有的声音。德赞看到黑衣人迅速骑上马,原路返回。在马上,黑衣人又像变魔术似的,将衣服迅速脱下来又反穿起来,这让他又变成了白衣人,那匹马渡河时,河里漂起了黑色。

马登岸时,一切又变成了德赞开始看到的那样:白马驮着白衣人。一片巨大的雪,被一朵更大的云驮着走了。

德赞正在想:那个黑衣人,怎么能让至高无上的雪域赞普拉进怀抱亲热呢?怎么就突然死在了广场上?

2.赞普头顶的太阳被黑衣遮住了

朗达日玛没有觉得那天的下午和平时有什么区别,他觉得心情很好,照常在喝完每天午睡后醒来必喝的酥油茶后,没带随从,一个人沿着台阶缓缓走下红山。朗达日玛哪里知道,自己刚出寝宫大门不久,山上的某个角落里,有人朝逻些河对岸方向放飞了一只训练好的鹰,鹰的翅膀上绑着朗达日玛独自出宫离开红山的信。

朗达日玛走到红山前的广场上,几乎不见人。下午的阳光还很足,加上从山上走下来,让朗达日玛感到有些萎靡。突然,一个黑衣打扮的蒙面男人走上前来,恭敬地跪倒在地,施行一个臣民对赞普的大礼。朗达日玛微眯着眼,心安理得地接受黑衣人的这一礼节。

朗达日玛显然知道黑衣人的身份了,他安然地享受着对方的尊敬,他听见眼前的这个黑衣人口里念诵道:“风环地、地环水、水灭火,金翅鸟胜水龙,金刚石穿宝石,天种制阿修罗。”

朗达日玛感到这似乎是一个有文化的臣民给他唱着赞歌,更像是两个久违的老友见面时的祝福词。确实,他和黑衣人好久没见了,他们认识。黑衣人为他曾出过力,打过仗但又在凯旋后放弃册封和赏赐,决定回故乡去过原来就有的游牧生活。后来,有人向朗达日玛告密,说黑衣人竟然去修佛,建议派人追问这件事。朗达日玛否定了这个建议,他说,唯独黑衣人是可以宽恕的。

现在,黑衣人跪在地上,对雪域之王表达了礼赞。朗达日玛伸出双手,向跪倒在地的黑衣人说:“快快起来,当初,你随我一起远征大唐时,救过我的命,现在,来红山吧,做我的东赞。”

黑衣人跪在地上的声音陡然间大了起来:“佛陀胜狮子王,我亦如期杀非法之王。”

还没等朗达日玛回过味来,黑衣人站起来,将宽大的黑袍一甩,两个人被一片黑裹了起来。多像久别重逢的两个兄弟,紧紧抱在一起。朗达日玛的眼前一黑,不是黑衣人的颜色的那种黑,而是一道隔开他和世界的黑。

德赞和朗达日玛都想知道,黑衣人是怎么结束朗达日玛生命的。

3.黑衣人的刀是从哪里掏出来的

那个把衣服和马的颜色变来变去的黑衣人,他的内心就像一个火塘,里面燃烧着复仇的火。那天下午,在红山下的广场上,黑衣人将这一塘的火像水一样泼向朗达日玛,让雪域高原上的人都知道,后者是被复仇之火烧死的,不是被一把平凡的匕首刺死的,前者会让复仇的对象永远不得超生。唯有黑衣人才能在那样的场合成功终结朗达日玛的性命,这源于后者对前者的信任。

和那时雪域高原上的众多青年一样,黑衣人曾被收编进赞普朗达日玛远征大唐的吐蕃军队,将征服的脚步送到了汉地,甚至,他们越过了一座叫贺兰的山,一直攻取了唐朝的第二个军事重镇灵州,那场远征让吐蕃和大唐签订了合约:双方以贺兰山为界。这件事在吐蕃王朝内成了一条飞翔的哈达,飘在江河间的各个部落中,藏地的人,谁不知道那个黑衣人呀!

后来,更多的人知道,黑衣人有传奇的预言能力,他在贺兰山下曾经给吐蕃的兵士们说过:吐蕃战刀下的血能染红这座山,但征服不了它,几百年后,来自嘎域的白衣喇嘛热巴,会让这里的国王叩头礼敬如师。随行的人将这句话刻在了石头上,被后来到这里的白衣喇嘛热巴发现,印证了这句预言。

后来的一次战争中,黑衣人救过朗达日玛的命,回到逻些城后,朗达日玛让黑衣人留在红山,担任昂欠一职,负责宫廷的内部事务。

黑衣人却以父母年迈不愿离开家乡为由,谢绝了朗达日玛的册封,回到了故乡,进入叶巴寺出家修行。

朗达日玛在雪域高原上发起灭佛运动后,很快就让这粒在他内心燃起的星苗变成了烤焦大地的大火。看到寺院被关闭或焚毁,僧人的尸体在血泊中洗澡,苯教师昂着头走过雪域,朗达日玛觉得人间的路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修建,那上面走着的,都是他忠实的臣民,有什么比權力高于雪峰更令赞普高兴的呢?有什么比那些臣民像匍匐在地上的草带来的荣誉让赞普开心的呢?朗达日玛觉得一切都是他的,他走到哪里,头顶的太阳都会跟着他移动。

那天下午,朗达日玛开始和自己打赌:没人敢在阳光下的红山脚下把他怎么样。这是一次赌资最小但代价最大的赌,朗达日玛没想到会把自己赌进去,原本和自己的赌却换成了和突如其来的黑衣人之间的赌。

朗达日玛没带一个随从地走下红山,放心地走过没人的广场,就在这时,那个黑衣人像是从天上突然飞下的巨雕,尽管黑衣人戴着面罩,但他太熟悉那身影了,当对方张口念诵时,他依然没睁开眼睛,他沉醉在享受中,他知道对方是谁。一个跟随自己并救过自己的人,这样的人会有什么危险呢?连红山上朝这儿望着的德赞都不明白,明明是一把刀像一颗流星划过雪山的顶部,引起朗达日玛生命的雪崩,可赞普的身上顿时变魔术般地又长出了三支箭。

然而,危险常常来自信任或忽视。

黑衣人早就安排好了。几个月前的一天深夜,僧人桑结益西走进叶巴寺,找见了在寺内修行的黑衣人。发生在红山脚下的这场刺杀赞普的行动,印证了桑结益西和黑衣人之间的一场高度机密的对话。

黑衣人终结了吐蕃历史最后一位赞普,他在藏文史籍的名字叫拉隆多吉,刺杀赞普后逃亡康地。

只有黑衣人自己清楚,刺杀会引来巨大麻烦。朗达日玛灭佛的几年间,往西而去的路上,早已布满那些想去天竺避难的僧人的尸体。黑衣人选择了向北而去,他要在当初第一代藏王松赞干布迎娶大唐文成公主的路途中,寻找一处藏身之地。

黑衣人在从远征大唐的返程中,曾给自己预言过:吐蕃王朝的宫殿被毁弃时,自会有喇嘛和内大臣出逃,后世喇嘛和内大臣的后代,建起自己的王朝。

4.来自嘎域的内大臣去了哪里

还没从黑衣人和赞普之间的场景中缓过神来,德赞就听见红山最大的殿门口悬着的那口铁钟,轰地一声响了起来,那是需要好几个人用巨木一起撞击才能发出的声音,震得河边树木的叶子,纷纷落下,遮住了骑马人远去的踪迹。

从松赞干布以来,铁钟只有藏历年的初一早上才能被撞响,这个时候响起的钟声,让逻些城里的人明白:发生大事了,它多像雪天时响起的炸雷,像河水运来雪峰,像牦牛驮着冰山一样,预示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钟声是内大臣让手下几个人一起合力,用巨木撞响铁钟传出的。

在这之前,看到赞普一个人走出红山,内大臣就给黑衣人放出了翅膀上带信的鹰。

得知赞普在红山的护卫严密,内大臣和黑衣人约好,刺杀一定要放在白天,放在那段时间内,赞普下午睡醒后一个人走出红山到广场上散步时,他让内大臣在河对岸的树林里一直守候。

赞普抱着黑衣人的那一刹那,其实就有埋伏在广场边的石头背后的弓箭手精准地射出了箭。

卫兵赶来汇报赞普的死讯时,内大臣那和他名字吉乎·柯罗松保一样温润如玉的脸上露出一丝别人察觉不到的诡异之色。这位胖乎乎的、来自藏地北方嘎域的内大臣一直有个好性格,他慢条斯理地喝着酥油茶,直到听见他派出的人敲响红山之钟后,才用那块从长安城购买来的手帕擦了擦嘴,往山下的广场上走去。军需官问他:要不要立即封城,追捕凶手?内大臣慢悠悠地说:慌什么?赞普有十二条命呢!封城的话,消息传出去,赞普的两个王子还不会为赞普的位子打起来?

内大臣吉乎·柯罗松保的家乡在嘎域,他和黑衣人拉隆多吉一起参加过远征唐朝的战斗,他也救过朗达日玛的命而被任命为内大臣。当黑衣人拉隆多吉派人来寻求联合刺杀赞普时,内大臣思谋了好久,他了解黑衣人拉隆多吉的性格和智谋,后者如果下了决心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成。再说,赞普在灭佛运动中,在朝中和民间都引起了极大愤怨;赞普对各位大臣的猜忌也越来越重,红山下的地牢已经装不下赞普怀疑有二心的大臣了。

得知黑衣人得手,内大臣迅速令人敲响铁钟。乘着赞普的两个王子还没封城,内大臣换上衣服,骑着马,出城而去,留下了一个因没有赞普和内大臣而陷入慌乱中的都城。

来自嘎域的内大臣去了哪里?

内大臣逃回嘎域后,直到临终时,他才给自己的儿子闹布松保讲述了在吐蕃王朝担任过内大臣的经历。这个家族历史中的这一页,被偷偷地藏了起来,仅仅在口传中延伸。直到内大臣的第33代后人,那个叫者哇阿路的部落头人准备将自己的部落称为王朝时,才像大海退潮时,岛屿亮出上面的风景。

5.逃离大昭寺的人及德赞

钟声响起时,被朗达日玛下令关闭了很久的大昭寺和小昭寺里,突然传出了只有盛大节日才吹奏起的铜号声。

一声钟,两声号,三个不同方位传来的声音,像三块石头扔进宁静的湖面,鲸和虾都朝岸上奔跑。

师父快速出门来,看见德赞后急忙问发生了什么。德赞给师父指着广场上躺在地上的朗达日玛,惊呆着说:“白的变黑的人,杀死了赞普!”

师父一愣,立即拉着德赞往山下跑去。

朗达日玛发起灭佛运动开始时,很多僧人選择了向西而逃,或许他们认为佛教是从西边的天竺传来的,那里安全些,没想到,多死于朗达日玛下令追杀的骑兵刀下。两年前,德赞跟随师父从拉达克来,一路上没少听过、也见过那些死于向西而逃的僧人尸体。

返回故乡的路,显然被堵死了。

德赞被师父拉着逃出逻些城,决定向逻些城的北边逃亡。经过大昭寺时,德赞看到一个身影匆匆离开寺门,出城后,似乎连分别的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分开了。大白天的,天空突然集聚起越来越多的云,那些云向逻些城压了下来,一座城被浓雾包围,雨线穿过比寺庙金顶还低的云层而来,雨声淹没了城里慌乱的脚步声、惊叫声。

昂吉多杰接到上师的密令后,乘着夜色走进小昭寺。和平时有朗达日玛的卫兵把守不同,那天晚上的小昭寺前并没人,他恍如又回到两年前在这里的日子。走进大寺,昂吉多杰才发现很多师兄弟都来了,大家一脸严肃,互相缄默。昂吉多杰清楚,大家的心里一定都和他一样揣着上师发出的密令,一定有着不同的任务,门前不见卫兵,一定也是上师早就安排好了。

这是一批守夜人,不敢点灯,大家在暗黑的大殿里默默诵经,等待天亮。

曙光照进寺院时,大家依然默默静坐,像惊雷等待春天的到来。依旧在念诵经中度过了上午、中午,唯有如此,才能抵御一个重大事件来临前的躁动。

红山上的那口大铁钟发出一声闷雷般的响声时,小昭寺里的人像惊蛰天气里被惊醒的蛇,抬头朝堪布望去。堪布像一个指挥打仗的赞普,给在场的人吩咐工作。昂吉多杰和几个喇嘛的工作是到经台上吹响平时根本不能动的铜号,三声之后,他们快速离开小昭寺,向北方嘎域的擦木朵方向而去(1000年后,人们称之为康巴地区,具体在西藏的昌都卡若区)。

一条叫扎曲的河流挡住了他们的脚步,也是嘎玛丹萨山上茂密的林木和山下肥沃的牛羊把这些人留了下来。

德赞和师父离开不久,逻些城被封了,赞普被刺让他的捍卫者的怒火像失控的河水冲破大堤,泄向一切可疑的人,大屠杀在城里开始,本已关闭了的寺院,成了搜寻者怒火喷射的最佳出口。

明明天上掛着一轮太阳,出城的路上却一地浓雾,德赞后来才明白,这是他和那些逃离大昭寺的人们的隐身衣。德赞在逃亡路上一直在想,那个把衣服和马变来变去的人究竟是谁?前面匆忙出逃的人又是谁?

德赞将这个疑问一直带在出逃路上,一直带到他和师父最后落脚的地方,那是扎曲源头。师父去世后,德赞靠给一户人家放羊为生。

有一天,德赞拿出那张羊皮卷看着,上面的话让他费尽心思也猜不透。看着看着,德赞在正午阳光下睡着了,那张羊皮卷被一只调皮的公羊用角挑起来玩,玩着玩着,竟然给挑到了扎曲河里,水带着羊皮卷向扎曲下游流去。

醒来的德赞发现羊皮卷没了,心里的伤感像天空飘来的云,很快也就飘走了。那是他和红山生活的最后一点牵连,羊皮卷没了,他也慢慢地不想红山、赞普、黑衣人了。德赞是在这种慢慢不想红山的日子里老去、死去的。

羊皮卷顺着扎曲而流,找寻它新的主人去了。

6.内大臣的后人者哇阿路

朗达日玛死后,王权的争夺在他的两个儿子之间展开,藏地又发生大规模的牧民动乱,曾经辉煌于整个藏地甚至长期令中原王朝坐卧不安的吐蕃王朝,经受不起来自内部的长期纷乱,王朝的大厦,终于坍塌在朗达日玛灭佛运动带来的灾难中。曾经属于吐蕃王朝辖内的地方,内乱不断,战乱让很多牧民不断迁徙。

者哇阿路就是这股迁徙浪潮中一朵被历史记住的浪花,他先后娶有两个女子,生有9个儿子,这意味着他拥有了一个部落。

在当时藏地的平民动乱之潮中,者哇阿路带着两个妻子和9个儿子以及家族中的其他人,开始向扎曲一带流徙。

后来的事实证明,者哇阿路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将整个家族带上辉煌之路的同时,让整个家族付出了很大代价。

一天,者哇阿路的几个儿子抢着一张柔软的羊皮玩耍,草原的孩子,谁还稀罕羊皮?两个没抢到羊皮的孩子不开心了,哭着到者哇阿路面前告状。者哇阿路笑着说:不就一张羊皮子?给你宰一只羊不就有了?孩子哭着说,哥哥们在水边捞到的那张羊皮子上有字,还有图案。

者哇阿路要过来羊皮一看,还真神奇,上面写满了文字,周围还画着些简单图案。羊皮子在水里一泡,哪能还有字?可眼前羊皮卷上的字依然很清晰。

者哇阿路觉得这事很神奇,他朝最后一行文字看去:“此前的事情,会有阿底峡记录在对岸的宫殿;以后的事情,将由minia来的达玛旺修的弟子来书写。”

达玛旺修?这不正是在这一带传教的那个穿着白色僧衣的喇嘛?者哇阿路拿着羊皮去找达玛旺修。

达玛旺修看了羊皮卷上的文字后说:“这是红山之上藏在柱间的伏藏。上面讲了末代赞普的故事,也预言了你要在这里建立一个王朝,它就以你的祖先内大臣昂欠的名字来命名吧。”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又似乎那么顺理成章。那片江河童年的地方,被称为昂欠。达玛旺修开启了巴绒噶举教派在昂欠境内的传播,受到了者哇阿路的拥戴和敬重;而者哇阿路的世俗力量扩张,也得到巴绒噶举派的支持。而巴绒噶举在者哇阿路的世俗政权支持下,也开始在整个三江源地区快速扩张。

千年之后,我在出版的《玉树州志》中看到这样寥寥的记述:“淳熙二年(1175年),南宋黎州地方官员发给者哇阿路文册,承认登拉滩等六个部落一万户百姓为囊谦领地和属民。由此,囊谦部落与中央王朝确立了领属关系,中央王朝在玉树地区施政开始。”《囊谦县志》至今还没出版,我只能根据《玉树州志》的叙述,并通过一些寺院留存的记录和民间传说,基本认定其年份应该是在公元1175年之前。

按照当时的藏地人口和地域面积,拥有万户百姓和六个大部落的地方政权,确实是够王的级别。者哇阿路统领的地方割据政权,被这个家族自诩为王朝,者哇阿路就是名副其实的昂欠王,这个地方政权自此开始延续几十代,后来者和周围的政权都奉昂欠为王朝,者哇阿路就是第一世昂欠王。

作者简介:唐荣尧,记者、作家、编剧,现为多家人文地理类刊物主笔。出版的作品包括个人诗集《腾格里之南的幻象》,历史专著《王朝湮灭——为西夏帝国叫魂》及其他作品《中国新天府》《青海之书》《大河远上》《月光下的微笑》《影像青海湖》等,央视大型人文纪录片《中国回族》《神秘的西夏》总撰稿兼编剧。

猜你喜欢

羊皮红山黑衣人
红山蚁的仆人
红山蚁的伏击战
巧断羊皮案
披着羊皮的狼
进我家喝水的叔叔
“又见红山”精品文物展开展
从改写理论看翻译的幕后操纵
图说车事
披着羊皮的狼
羊皮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