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不是树
2020-09-22那萨
2010年大地震以后,我想很多国人对“玉树”这个词并不陌生,也很少有人再问,玉树是什么青海是海吗等一系列令人脑瓜疼的问题。
玉树从汉字的字面上看仿佛是一种树,一种珍贵的树,其实这也契合了玉树这块土地的质地风韵,它就像一块温润翠绿的宝玉,滋生出润泽万物的大江大河。大灾大难之后,凭着一股不屈不挠的精神,重新崛起。如康巴汉子的口头禅,“没有几处伤疤就算不得男子汉”。“玉树”是藏文的音译,是“遗址”的意思。新玉树又在这块旧址上重新奋发向上,有多少伤疤就有多少愈合后绽放的勇敢。崭新的建筑和四通八达的道路,对于一直在外的我,是一种熟悉的陌生感。但只要掰开内壳,看到的依旧是那份熟识的亲切。几年后,重创后的彷徨、灰心、伤痛都已渐渐淡化,重新又唤起了人们对新生活的投入和对美好未来的追求。
玉树素有山川之宗、江河之源的美誉。转山历来是一种傳统习俗,现在已成为了一种文化活动,每年都有转山徒步旅游节。对于民众,这始终是一种精神提炼的过程,消减被五蕴所控的罪障。对于藏族人来说转山并不新鲜,但每一次都会拿出百倍的兴趣和信心,仿佛每一次都会遇到不同的菩萨,或者遇到更好的自己。
一个外地的朋友经过玉树,想去转尕朵觉吾神山,正好我和我姐尚有上一年没转完的半个路程,想是可以一起完成。草草决定,第二天就出发。尕朵觉吾神山是玉树境内最著名的神山,全程有五十多公里,最高海拔五千多米。
从玉树州府所在地出发,用了四五个小时,就到了称多县的赛康寺。赛康寺是称多县最大的一座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据说有六百多名阿卡。有自己的宾馆,食宿方便,饭菜做得也好,也有自己的大巴车,还有草场,据说每年都有不菲的收入。商店里的商品也比较全,比市场价便宜一半,是为了照顾寺里的阿卡,另一半费用寺院在承担。我们本来是打算买些东西,看到这个情况,也不敢多买,感觉是在占寺院的便宜,只买了三罐可乐,醉氧缺氧好像它都可以起到些作用。
傍晚时分,太阳还挂在山顶,一大群阿卡在一座大院子里辩经,年轻的较多,抬腿、击掌、念念有词,一种鲜明的律动在偌大的场地上来回涌动。虽然我们听不太清辩论的内容,但被这样的画面深深吸引,就默默坐在较远的院角。等夕阳下山,大地披上暗灰色衣裳,一群阿卡从大门雀跃着跑向各自住处。
也有从山里归来的牦牛,跟在后面的不是传统中的牧人,是面带微笑的阿卡,悠哉游哉地走向某一处。还有晚归的转山人,三个中年男人,慢腾腾地走来,说是用了两天的时间,其中健谈的一人指着另一个体型微胖的伙伴,说因为他走路就慢,彼此的细微关爱,表明他们是兄弟。看我们问东问西,可能觉得经验欠缺,他们把手里的拐杖送给了我们,说上山很是需要。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出门,我们做好一天转完的打算,东西都放在车里,房卡放在屋里就锁了门。管事的阿卡之前就告诉我们退房可以把房卡放屋里走人。一出门才想起拐杖被我忘在房内,可是进不去了,这么早,去叫醒管事的阿卡也觉得不妥,只好自我安慰说本来也没有准备,说明跟拐杖没有缘分。天漆黑一片,满天星星就像被阳光照耀的黑帐篷上铺满的冰凌,一闪一闪的。我们既没有拐杖也没有手电筒,或者说我们靠的只是一腔热血。靠手机的光线,只能照明一米远,有种闷在漏风的黑袋子里的感觉。
一直往谷里走,只能用直觉分辨周围。经过牧场,听到牛的鼻息和狗的叫声,还有小溪和铁栅栏。天依旧是黑的,已经分不清上山的地点。在一个空牧场前,有些不知所措,我指着左边隐约的山梁,觉得像上山的路。他们看了看,确定不是,又继续经过另一个牧场,有种遇到救星般的激动,准备挤牛奶的牧人,给我们指明了路。
爬到山梁半截,天微微在亮,初次看到大地苏醒的样子,是一种颜色到另一种颜色的华丽蜕变。日出在我们的背面,言语无法表述的壮观。爬到第一座山的垭口,经幡在垒起的石块上被风诵读,无缝隙地覆盖整个听觉,只有呼啦呼啦的声响。
山脉一重重地交叉着向内靠拢,仿佛是一道道大门,或向外延伸,仿佛张开的树枝,连接着大地的脉络。
下午两点多,到了第一座山脚下,山下有住宿的帐篷,一进门一股热浪和沉闷的气味扑鼻而来,住下来等于大半天的时间在这里,它没有带给我们想要留下来的诱惑,决定继续爬第二座山。
午后太阳的热辣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头顶时而被太阳晒得生疼,面部时而被风吹得干涩,我们的速度也越来越慢,路程显得尤为漫长。
走到最后一个垭口,“一览众山小”等吐出一大堆感慨。
天色渐晚,我们在两个路口,拿不准下山的准确路,最后以三人共同的推测,顺着一条斜坡往下走。及时迎来了小冰雹、雪、雨渐次以山势的变化而变化。雨越来越大,我姐的膝盖越来越疼,只能用小碎步前进。雨水浸泡了全身,包里有一把雨伞,但谁也没把它拿出来,总以为走到前面的山坡就到了终点,想着多存点力气,抬手都需要决心,我把手里的塑料袋(少许垃圾)一直用一个姿势带到了山下,手也冻成一个拳头,其实它可以放进口袋的。
一个小峡谷里排列着众多的小山坡,有种走不到头的疲惫感不时袭来。天黑得更加厚实,与凌晨的黑完全不同,周围随时都可以出现一些山里的东西,但身心除了雨水带来的冷和无尽黑夜难走的路之外,没有任何恐惧。
当终于走出积水和不平的路面,一束灯光在不远处,像一种及时的安慰。找到一个院子里有车的人家,表明来意,租用一辆面包车把我们送到宾馆门口,四五公里的路。
夜里十点多回到赛康寺,去前台的阿卡处拿钥匙,好多阿卡在大厅里走动,他们有些惊讶,以为今天我们走不到这里,以为会住在山下的帐篷宾馆。管事的阿卡很欣慰地看着我们,说房间没变。
赛康寺坐落在两个谷口间,从左面谷口进去转完整个尕朵觉吾神山就会从右面的谷口出来,我们都是第一次走这段路,虽然之前也问了路,但岔路不少,也没有路标。问路的人给出的答案也不一样,走快的人说一天没问题,走慢的人说需要两天。
到目的地,那一直鼓着的气自然就松懈下来,随后是上牙紧扣下牙发出不自主的颤抖声。瘫软在白色被褥间,像是刚脱离了一整片黑暗的捆绑,激动不已。之后,肌肉和骨头的疼痛开始蔓延时,某一边却被完成某种心愿的喜悦托举着。
那一刻我才知道,那些历经万苦还重复着走向朝圣之路的人,他们所拥有的感受。
作者简介:那萨,女,藏族,又名那萨·索样。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各类报刊,先后获第八届红高粱诗歌奖、第三届蔡文姬文学奖散文奖、第三届唐蕃古道文学奖、《贡嘎山》杂志2015年度优秀诗歌奖、首届师陀小说奖·优秀作品奖、2015年度玉树民族文化保护文化新人奖等。出版有诗集《一株草的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