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2020-09-21司马谦
司马谦
一个个丸子像雪球,被苏菲赶进锅里,和油一接触,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手机叮铃一声,她偏偏头,是武磊?昨天,她让他今天务必赶回来,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
屏幕上却显示“柳芝”。
她快速地翻动几下丸子,丸子一点点成了金黄,一股香味也扑鼻而来——武磊喜欢吃四喜丸子。一回到家,她就调馅,团丸子。馅是精肉的,加了胡椒粉、生抽、蚝油、香油,又打了两个鸡蛋添了些葱花,团了,用玉米油炸好,沥干,锅里放上姜片、冰糖,把丸子放进去……冰箱里呢,早搁上了红烧肉、西湖醋鱼几个菜,丸子,是美味的压轴。
她又往锅里添了些水,才擦擦手,拿起手机。
柳芝说,菲,我们到拉萨啦。真没想到,这里竟然这么美!云就在我头顶,好像一伸手就能薅下来,天像蓝宝石,到处是格桑花。这辈子,你一定要和心爱的人来一次!接着,传给她几张图片。大朵大朵的白云、明快古朴的建筑、穿着民族服饰走来走去的人们……最后一张,是她和刘明泽头挨着头嘴嘟着嘴,似乎存心要把他俩的甜蜜贴进她眼仁里。
腻歪。苏菲笑笑,回了一个流哈喇子的表情,又附上一句话,小心,别被王宇逮着。
王宇是柳芝的丈夫。
她把火调小一点。火焰红烈,芯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蓝。
她的手机又响起来。嗨,柳芝这妮子,看来陷爱河里了,她担心她入戏过深。爱得太深,往往容易受伤,这是恋爱朴素的哲理。
她没有接。铃声却响得执着而坚韧,仿佛知晓她的心思。
她准备戏谑柳芝几句,一看屏幕,却是李旭。李旭说:菲姐,明天一早我要去项目部了,合同还缺您财务专责的签字呢。
明天好吗?明天一早我就去单位。
菲姐,有点急呢,合同好不容易签下来,人家排着队跟腾飞公司合作呢。主任今天刚催过我,说明天拿给他们务必让马上开工……要不这样菲姐,我正好顺路,到小区我震您,您下来签个字?
苏菲想了想,答应了。
锅里的水搅出一个个漩涡。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她手忙脚乱地勾芡丸子,将手机夹肩膀和腮间说,这会儿出不去呢,要不,你来33楼电梯口吧!
李旭将合同垫胳膊上,她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李旭道了谢,去摁电梯。电梯没动。她又去摁,电梯依然没动。
她到栏杆那儿张望,看到马路对面灯火通明。她又弯下腰,看左右单元,一片漆黑,原来小区停电了。
她拨打95598,工作人员说变压器烧了,已经派人抢修,估计一会儿就好。
真不巧,我还是走下去吧。李旭说。
那么高,走下去不得半小时?膝盖也受不了。要不,还是先进屋坐会儿吧。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屋。天已黯淡下来,隐隐约约可看出家具的轮廓。
苏菲踅到厨房,就着燃气灶的光找出一截蜡烛,点上,粘到一个杯底,端到沙发旁。
她打开壶,泡好一壶红茶,给自己一杯,又给了李旭一杯。
菲姐,你家可真大。借着朦胧的光线,李旭打量着。
一百二十平米吧,三个人够住。
李旭今年二十八岁,她比他大八岁。他负责小型基建、班组管理,她是品牌干事兼财务专责,工作上有一些交集。今年三月份,他们一起去了南京出差。
一月份,她母亲才过世,她并不想出门,但没有人替换她。她一路上默默的,心情与窗外形成鲜明的对比。火车上,李旭一会看看她,一会看看手机。忽然,她听到他叫她——菲姐,快看外面那座山!苏菲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座牛背似的小山卧在那里,旁边绕着一汪水,水边一片草地,风景雅致。她又合上眼。过了一会儿,李旭又说,菲姐,快看那桥!他一次次地唤醒她,仿佛怕她沉进凄清的梦里。后来,看她还是无精打采的,他便说自己小学三年级,母亲就去世了……苏菲睁开眼,惊讶地望着他。李旭说,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到外地打工去了,留下他和奶奶一老一少在家,别提多清寂了……苏菲没想到,看着阳光的他竟有这样难以回首的时光。她于是也对他说起自己的母亲,说着说着,眼睛就闪闪烁烁的。李旭递给她一张纸巾,劝慰她,母亲的恩情我們怎么都报答不完。我母亲去世时,我才十几岁,别的孩子一回到家,就扎进母亲怀里,我呢,四周空荡荡的。我有时候实在想母亲了,就对着墙壁哭一场。后来磋磨几年,心情才好些了。菲姐,我看过一个纪录片,说是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着,会跟着人进入下个轮回,就像生生不息的水一样。这个角度上说,人是永生的。所以菲姐,我相信您母亲也并没有离开您,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您……他望着她,眼里一片真诚,她揪扯多日的心慢慢熨平了一些。
在苏菲看来,李旭不怎么像别的年轻人,整天戴着耳机,摇头晃脑。他做事蛮稳当,面目也有些超出年龄的老成。大约拜年少的苦难所赐。
李旭接着告诉她,自己家在山西一个山村,高中就到几十里远的市里求学了。每次回家,他都一边走,一边拿根棍子——怕路上有野物出没。后来,他考上省里的大学,一边加紧学习,一边勤工俭学。
我也勤工俭学过。苏菲说,我打扫过图书馆,业余还教过一个小丫头学英语……
聊着聊着,他们发现,两个人的经历竟有如此多的相似。
他们白天进行考察,晚上,他便邀请她去逛秦淮河夫子庙。南京是座繁华而古老的城市,湖山相映,林园逶迤。在秾稠的光影变幻中,在喧嚷嘈杂的人声里,她的忧伤一点点散去,当他递给自己一块老豆干时,她露出了笑容。
很大了,像我们,不知啥时才买得起房呢。李旭呷一口茶。
对了,你从单身宿舍搬出来了吧?
搬出来了,在山脚租了一室一厅。
唷。你和建设局那女孩谈得怎样了?
就那样呗。李旭一笑,下巴那儿显出一块暗影,轮廓挺是俊朗。
手机又叮铃一声,是柳芝。菲,想不到这时候了,太阳还像个石榴挂着!它烧起了一片火烧云,就在布达拉宫顶。天啊,我要醉了。现在,我和明泽来到了一条街,叫什么街来着?管它呢。我要去购物,我会给你捎纪念品的!又追来一条:菲,你不知道,我多想留在这里!
苏菲想笑,柳芝是个急性子,屁股坐板凳上,靠不住一个小时。她想留在西藏,还不是因为和刘明泽在一起,可以躲避王宇那张脸。
这是姐夫吧?蛮帅的!李旭望着一张全家福里的男人问。
苏菲点点头。
这照片是几年前拍的,那时,武磊还算苗条。像现在的李旭。她和武磊是大学同学,他总到楼下等她,帮她打水,上课替她占位子。他拉着她打乒乓球,球场挨着宿舍,他的哥们就起哄,苏菲——武磊——武磊——苏菲——苏菲爱武磊,武磊泡苏菲……一次,她和一米八高的武磊逛公园,她抬起头问:喂,上面的空气咋样?武磊一把抱起她,高高举过头顶,笑嘻嘻地说: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啦?
毕业两年后,他们结了婚,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
她看一眼手机,没有武磊的消息。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她看看墙上,快八点了。
无论如何,他今天必须回来。结婚十周年,就像一座尖塔,矗立在漫长的岁月里。过了这个纪念日,她才可以提着气,走向下一个阶段。路是两个人的路,婚姻也是两个人的婚姻。如果他不回来,她无论如何不会原谅他。
武磊在一家电子设备厂做销售经理,一会儿跑广西,一会儿跑浙江,一会儿跑内蒙,这阵儿,他说在蓬莱。
她和武磊度蜜月时去过蓬莱。“一棹三万里,何修入窈深。水痕涵雨意,岩影带秋阴。虽愧无仙骨,终能长道心……”自古以来,蓬莱就吸引着各色人们,包括帝王。他们相信蓬莱是天人相接之处,由此可进入仙境,摆脱人世的种种羁绊。秦始皇当年就多次派人到蓬莱寻找仙丹,祈望长生不老。她和武磊拉着手看了蓬莱阁、三仙山,又渡海去了长岛,看月牙湾、九丈崖……两人还在黄海渤海交汇处照了一张相。其时是五月份,大片的野菊花和虞美人为水天一色渡上明艳的色彩,香气不时飘来。她望着起伏的潮水感叹,要是在这儿买套房,我们也成神仙了!
时光倥偬,十年,这么快就过去了。
她续了一杯茶,又给李旭续了一杯。
你们那一批,一共分来十几个吧?
二十一个。李旭呷口茶说。
这么多。苏菲有点惊讶。
听说明年还更多呢,也许会有三十几个。
苏菲想,自己和公司,真的有些疏落了。哎,老了,分来的很多都不认识了。
哪里,菲姐看着一点儿都不显老。李旭说。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听着都挺受用。见过苏菲的人也说,她一点儿不像她的年龄,大约因为她生着一张娃娃脸,又留着齐耳短发。
但苏菲知道,自己的心态老了。35岁像个分水岭。35岁以前,她仍觉得自己属于青年,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一过35岁,生命的节奏立刻就紧张起来了。
今天的风可真大。她说。
是啊,呆在山脚下,感觉风就像一群狼,从山上呜呜冲下来,想要把人给吃掉……
这比喻挺有意思。咱们这儿,比济城要低三四度吧,冬天冷,夏天风大。济城呢,在一片盆地里,冬天温暖,夏天像个火炉。对了,你一年回老家几次?
两三次吧。只有我奶奶一人在家了。她去年得了肠癌做手术,我回去陪了她俩月。
我记得。你的工作王铭替你做……做手术花不少钱吧?
也没太多,借了一点。在这个世上,我最亲的人可就是奶奶了。现在想起来,我小时候没少给她惹麻烦——她在院子里养鸡,我偷偷地摸鸡蛋,拿石头上一磕,仰起头就喝了;我们跑人家麦秸垛上,又踩又蹦,主人拿根棍子戳我们;我们爬树上够槐花,把槐枝子也一根根劈下来;我们还跑河里游泳,奶奶越不让我去,我越偷着去。一次,我往深里游,脚不知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差点没上来。那次,我大病了一场。我奶奶一边骂我,一边抹眼泪……
男孩子,小时候都淘气,我弟弟也是。有次我母亲给我买了双鞋,让别告诉他,结果他看见了,在地上打滚儿;他和小伙伴偷桃子,被捉住了,人家让他举着一个牌我偷桃”,害得我妈去给人赔不是……不过上了大学,就敛下来一些。对了,大学里,喜欢你的女孩子一定不少吧?苏菲觉得李旭形象不错,又善解人意。
哪里。李旭似乎有点羞涩。
不信。
李旭挠挠头,嗯……有一个女同学,对我一直挺好的。不过后来,我们还是分开了。
為什么?
李旭沉默一下,因为我配不上她吧。她家境好,家里开着一个超市。我呢,家徒四壁的,似乎也没什么未来,她父母不想把她托付给我吧。
……苏菲一时没了言语。
我第一次去她家,她父母挺热情的,上了一桌子菜,席间,他们问起我的家庭情况,我如实说了,他们的脸立时就阴了。她再次邀请我,我就不想去了……后来,听说她嫁给了一个海归,现在,估计有孩子了吧。
苏菲叹口气,以老成人的口吻总结说,冲金钱结合的婚姻都不怎么幸福的。我一个女朋友就是,父母逼她嫁给了工商局长的儿子,现在,她男人官越来越大了,脾气却越来越糟糕,还动不动家暴她……她指柳芝。
你奶奶一人在家?她接上之前的话题。
不,我父亲回来了,陪着她。她做了手术后,他就回来了……
苏菲的手机响起来。她冲李旭做个手势,自己走到卧室。
这次是武磊,他告诉她,合同还没签下来,他在蓬莱等着对方,那人出差去了,后天才能回来。
你先回来以后再去不行?说好的今晚回来!
菲,真的不行呀。这个合同很重要,我要回去,这来回一耽搁,合同签不上,麻烦就大了。
苏菲觉得他在狡辩。你真不回来?她又问一次,有些伤心,我还以为你在回家路上呢……
菲,后天我一定回去……武磊向她保证。
苏菲想起在他手机上窥到的微信:老地方见。老地方,什么老地方?他此时一定陪着别的女人吧!他休想把她当傻瓜。
生孩子后,她就和武磊分床睡了。她夜里要喂奶,把尿。儿子像个小太阳,让她时时围着转,武磊就自己睡在北边卧室里。后来,儿子大了,单独一间房,她却怎么都不习惯和武磊挤一处了。腿伸不开,翻身也不自在。兴许武磊也是这感觉。有时候武磊来“找”她,她一边想着明天要做的菜,那件衣服到底买不买……有时,她来了兴致,武磊一个翻身,却说太累了。激情就这样被生活一点点蚕食着。后来,武磊便经常出差。
在苏菲看来,婚姻就像一条河,开始跌宕激昂,时间久了,就会慢慢沉静下来。一切熬不过时间。能相携走到最后的,是时间的恩赐。漫长的时光里,不知要经历多少曲折,才能到达臻境。苏菲自認为已看破了爱情的肌理,洞悉了人生的秘密。她又想起看过的一个报道:中国70%的夫妻,不过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甜甜蜜蜜的并不多。每月超过一次夫妻生活的人数也就一半多,无性婚姻几乎占到7%,她便更释然了。
可是今天啊,今天是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她的心像被蝎子蛰了,感到一阵刺痛。痛又顺着血管,蔓延到全身,她产生了一种窒息的感觉。
武磊说,菲,我都记着呢,我会给你个礼物。
不,她不要礼物,只要他!他不来,一切就没什么意义了。她费了几个小时做的糖醋藕丁、西湖醋鱼、麻婆豆腐呢?……她记起他第一次吃麻婆豆腐时的神情,他一把揽过她,说没想到自己这么有口福,媳妇儿会烧一手好菜!他张开嘴,豆腐夹在筷子尖,一仰头,豆腐滑进嘴里。他闭上眼,吧唧吧唧着,像一个贪馋的孩子。她觉得好笑又骄傲——她的手艺,不输于任何人,这还是小时候练出来的把式。
苏菲放下电话,擦了擦眼睛。
李旭等她出来,说,菲姐,这么久还不来电,要不,我还是走下去吧……
不,你别走——苏菲拉住他的胳膊。
李旭似乎吃了一惊。
苏菲自己也吃了一惊。她不知哪里来的这股力量。她只要他留下!她把他按到沙发上,真的,别走,今天,可是我生日呢!
菲姐……李旭挠挠头。
真的,不骗你。苏菲快步走到冰箱,拿出准备好的红烧肉、西湖醋鱼……又将丸子盛上,不多不少,正好六个。她又找出高脚杯,倒上波尔多葡萄酒。
回去不也没事?随意吃点吧。
菲姐,真,真的是你生日吗?
苏菲点点头。
之前没听你提过呢,要知道,顺路买个礼物……李旭表达歉意。
不要什么礼物。苏菲说,递给他一双筷子,一杯酒。
菲姐,祝你生日快乐!下回一定补上。
他们碰了杯,杯子发出清亮的声响。
苏菲喝下去一大口,又一大口。
李旭默默地看她喝着。她似乎有点激动,又有点无由的快活。她不断地劝他吃菜,饮酒。他恍惚觉得有点唐突,又似乎是一个替代。墙上的男人没来,她一定有些失落……他也抿了一口酒。
菲姐,没想到你做的菜这么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点。苏菲把麻婆豆腐往他跟前一推。
平时老在单位吃食堂,都腻了。晚上回去也是凑合。
你女朋友厨艺咋样?苏菲问。
就那样吧,马马虎虎,反正饿不着……
有句话说,“锁住男人的心,先锁住男人的胃。”让她好好练练手艺。苏菲开他的玩笑,心里却想,什么手艺不手艺的,两个人的感情要是淡了,天天吃山珍海味也白搭。
蜡烛一点点燃着,抖抖索索,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抖抖索索。
她想起小时候,晚上也总是点着蜡烛。那时,电还没怎么普及,她家又穷。一次,她写作业,写着写着,忽然闻到一股焦糊味,一股青烟在她眼前腾起,原来,她的头发碰着烛芯,燃了起来。她赶紧拿作业本扑打。夜深了,母亲和弟弟睡下了,她有时便来到院子里。月亮一寸寸升起来,坐在那棵槐树桠上,星星一眨一眨,风一吹,似乎要从银河落下来。她低下头,看到乳白的月光下,一只毛毛虫正一拱一拱,在夜色下潜行。蛐蛐呢,在墙角奏着盛大的音乐,反而愈衬出夜的空落与静谧。有多久,没停过电了?苏菲想。这个日子停电,是否是一种冥冥之意?她想起武磊,疼又钻入心里。原来,她并没有想象中的洒脱,也没有想象中的沉静。她想,武磊这会儿一定也在喝酒吧?在外面喝酒,喧嚷热闹,而且,往往少不了女人。
刚结婚那阵,她和武磊在阳台布置了张雅致的桌子,两个方凳,临睡前,往往也会对饮几口。一个夏夜,他们喝着喝着,外头突然落起雨来,雨又夹着风,哗哗地划在玻璃上。酒进了肚腹,心里,也似激起了串串水花。喝着喝着,他们就喝到了地板上。外面风雨大作,里面是天地的应和。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夜晚。
她又喝了几大口。
全身慢慢热了起来。身上似乎藏着一条河流,挣扎着要冲破重重阻碍,汩汩涌出。
她扶住沙发,来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沾了几滴水,扑到面颊上。面颊的烫慢慢降了下去。
她的脑海滑过柳芝,这会儿,她在做什么呢?
她的脸臊一下,借着微光,去看镜子。里面的那个人线条柔和。“秀气”,是别人对她最多的评价。她挺喜欢这个评价,认为那比“漂亮”更有韵味。
她拿起梳子,认真地梳了几下头发,又咬一咬嘴唇。《飘》里的女主人公郝思嘉没带口红的时候,就会这么做。
菲,我们明天要去大昭寺、布达拉宫,后天去羊湖,大后天去林芝!知道吗,我要把西藏踏个遍。来这里,你才会发现,什么是两个人真真正正“爱的天堂”……她一走出,柳芝的微信就跟来了。
浪去。苏菲想,心里却涌上一股淡淡的惆怅。
李旭的影子晃在墙上,高高大大的,罩住他自己。他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空气在凝缩、凝缩,有了一种滞重之感。
过了会儿,李旭打破沉默,菲姐,听说咱公司要大刀阔斧改革了?
苏菲说,是啊,我也听说了,说一切要趋于精简化,集约化……
不知到时,咱们会不会还在政工部……
谁知道呢,最烦改来改去的了,在哪个部门还不一样?总是干那些活。搬办公室也太麻烦了。
李旭表示同意。听说,政工部要和工会合在一起?那时,可就不止四个主任了,起码两个主任要离开。
你说,会把他们调哪里去呢?苏菲握着杯子问。
也许,会到检修公司,或者物资公司吧?做党支部书记或一把手,上次改革也是这么调的。
那咱们部门,又会选出新的主任师了。主任师是他们单位扶持人才的一种政策,主任师干几年,就是副主任,之后,便是主任。听说,咱部门王铭在积极活动……
李旭的手似乎輕轻抖了一下。他说,王铭啊,他和我一起进的单位,我们一块儿参加培训,睡同一间宿舍。他的入职成绩还不如我呢,上次省里调考,他也没拿到个名次……
苏菲笑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听说,他有人脉在省公司……
沉默不停地漫漶,漫漶,将两个人拉入黑暗的海洋。
李旭忽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的手机响了,他摸索了会儿,瞥一眼,不,不回去了,你自己吃吧,我和朋友一块儿吃饭呢。
苏菲双腿交叠起来,往李旭跟前凑了凑。她穿着露膝蕾丝短裙,这还是为迎接武磊精心挑选的。
李旭扶住额头。
苏菲看到他的头发茂密,像黑夜,又令人想到七月的草原。
武磊不到四十岁,可有些微微谢顶了。他疏于管理自己的身材。以前,他不是这样的。那时,他们并排躺床上,她去揪他的头发,又去摸他肚子。肚子平平的,她的手又划上肋骨。武磊说:“别摸我的排骨。”“就摸,还想吃呢!”说着,苏菲翻武磊身上,张开嘴,作势要啃掉他的眼睛,鼻子,下巴。嘴又滑到“排骨”上。她一边蹭,一边咯咯笑。武磊肚子一打挺,她落了下来。他跨到她身上,还敢吗?还敢不?卧室响起二人打闹的声音,后来,声音渐渐变小,成了呻吟。
苏菲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也许太过残忍了,毕竟,王铭是李旭在单位最大的竞争对手。李旭……
李旭抬起头,挑挑嘴角,菲姐,看你多好啊,在单位与世无争的……
……
苏菲与世无争吗?不,她争过,不过后来放弃了。
她刚工作的时候,部门主任很“器重”她,给她安排很多活。每天,她第一个到单位,先仔仔细细地拖地,再擦桌子,擦完这个,又擦那个。那时,她也总是加班。日复一日,她为这种单调、枯琐的生活几乎发狂,迫切希望得到摆脱。于是,她更加卖力地工作,别人不愿干的活也主动揽过来。她希望自己的辛劳被主任看到,获得肯定。她一日日想着升职后的惬意,那时,她只要动动嘴就可以了。不过,这种幻想很快被打破了,一位副总的女儿坐上了她梦想的位置。后来,一个好心的大姐指点苏菲:你不仅要干,还要“会”干。她终于醒悟过来,便寻求机会。一次,省里来检查工作,带头的领导姓王,走进洗手间,苏菲随后也跟了进去。她先出来一步,拧开水龙头。领导方便结束,出来了。她冲他甜甜一笑,递上一张抽纸,说,王书记好。王书记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报了姓名,又说,这个项目是她主责的,终于等到领导们来验收啦,再不来,她的脑细胞可要被烧没啦。王书记被逗得呵呵直笑。看展板的时候,就多问了几句。中午吃饭时,王书记当着大家的面表扬她,说这项目干得不错,特色明显,效果挺好,可以在其他地市公司推广。听说,是小苏在负责?说着,冲她举举杯。她的心里十分高兴,一瞥,主任冷冷的眼光却飘过来。此后,主任对她慢慢冷落下来。是那种外表热乎骨子里的冷落。他不再把重要的活计交给她,只让她干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她摸不着头脑。后来有人告诉她,那次,主任本想把功劳揽自己头上,他已在这个岗位呆了八年。没想到,省里领导认为绝大部分是苏菲的功劳。你说,一个主任最讨厌什么?越级上报。她还把主任放不放在眼里?苏菲感到一阵寒凉,再干活,便有了应付的样子。如果主任不把态度掰过来,她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认真的。可是,科室人多,你不干,有的是人干。苏菲像只被抛弃的虫子,躲一边挣扎。后来,那个主任调走了,来了一个新的。但她经历的事多了,见过的人也多了,对“仕途”的热情慢慢冷却下来。当官,多大的官是官呢?他们总经理,也不过一个处级干部。她忽然觉得,那些人,不过是上帝脚下的蚂蚁,终年围着一块饭团打转。后来,再见到身边的人一个个升职,她便只是笑笑,不再那么眼红心热了。
真的,菲姐,在单位,也就属你淡泊了,不像李冉她们……
李冉?不就是营销部主任吗?
李旭喝了一口酒,可能喝得急了,咳嗽了几声,是啊,菲姐,不瞒你说,有次,我看到李冉挽着王总的胳膊从一个酒店里出来呢……”
李冉长得很漂亮,眼睛像猫眼,说话也嗲声嗲气的。
其实,苏菲也看到过她和王总的影子。一天晚上,她返回公司拿加油卡,从办公楼下来,看到王总的车迤逦开过去。她也要过红绿灯,目光便不自觉地扫在王总车子上。那辆奥迪车并不是司机在驾驶,而是王总亲自开车。他开出路口几百米,缓缓停下来,一个瘦高的波浪发女人钻进车里。那鲜亮的背影,正是李冉。
后来,苏菲和单位几个女友聚餐时,提到李冉,眼睛都浮着一层诡秘的笑。
别看她表面风光,背地里,不知多少人埋汰她呢……苏菲说,李旭,你还这么年轻呢,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了,王铭的事儿只是听说而已,未必是真呢……
李旭一仰头,酒灌进喉咙。他将身子靠在沙发上,叹口气,菲姐,你不知道啊,我来自农村,家里苦,人人都盼着我有出息。从小到大,我也这样告诫自己。从小学一年级起,我就是班长呢,成绩从没有掉下过前五名。那时候,我是相当自信的,认为只要我努力了,就会得到相应的报偿。可在单位,我却渐渐发觉不是这个样子。唉,其实,刚入职那年,我成绩第二,本来可以分到办公室的,可李亚斌取代了我。菲姐,你说,一个男人,怎样才能出人头地呢?除了靠关系,就是埋头工作。我来去孤单,只好埋头……你看,主任把最重的活都交给我了——小型基建、班组管理,还有年中员工体检。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在加班。有时一站起来,感觉路都不会走了,骨头咯吱咯吱响。我浏览过一些新闻,说年轻人不爱惜身体,容易过劳死。我也问过自己,这样拼命,值得吗?我想了想,还是值得。年轻人,不就该多锻炼锻炼吗,人生能有几回搏?不过现在,我看不到什么希望……
……
就说明天吧,我要拿着合同去项目部,主任恨不得他们今晚施工呢。为这合同,我来来回回跑了多少回?人家爱理不理的。主任恨不能马上看到成效,我知道,他们是赶工期,省里来检查时,好在汇报上写提前多少天竣工,怎样克服重重困难……
苏菲轻轻叹了口气。
她挪一挪身子,给李旭斟满酒,自己又倒上一杯。
酒滚过胃壁,苏菲的脸颊,慢慢烫了起来。别想太多了……她拍了拍他的肩。
李旭的肩膀很厚实。他没有动,似乎没有感觉到那雙手的存在。
他们又碰了几回酒。
苏菲托住腮,想起什么。她拧过身,打开QQ音乐。
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愉快悲哀在身边转又转……熟悉的曲子回荡在屋内。
苏菲感觉体内那条河,随着歌声不停地激荡,激荡,终于,冲破重重阻碍,汩汩而出。它又跃过嶙峋的山石,跨过缈缈的丛林,向前、向前……
苏菲说,一个人的时候,我总喜欢放点音乐……她靠近李旭,瞄他一眼,李旭,你说,是不是男人都喜欢李冉这样的?她的口气带有一点撒娇。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些话就像在她舌尖,说飞就飞出来了。
李旭没有吭声,停了会儿说,怎么会呢。
你骗我。苏菲声音软软的,有点像猫了。
真的,菲姐。记得一次,你从大楼里出来,穿着一件藕荷色连衣裙,撑着把淡花阳伞,那情景,真的像一幅画呢……
李旭抬起头,望着她。他没有说,她长得有点像他大学时的女友。
苏菲记不清了,不过她很高兴。他喜欢她,喜欢她,这就够了。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漆黑,蜡烛熄灭了。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彼此望一眼。
她再倒酒的时候,李旭把住她的手腕,不,不喝了菲姐,都要醉了……
苏菲仿佛没有听见,又启开一瓶,给他斟满。酒哗啦啦的声响,好像黑夜中的一抹亮。
往常这时,儿子会缠着她,让她讲《一千零一夜》。可是这会儿,他去乡下奶奶家了,九月开学前才会回来。
世界如此安静,仿佛回到了鸿蒙状态,又仿佛偌大的天地,只剩下了他和她两个人。
苏菲被包裹在无边的黑暗中,又似乎在梦里。她听到空气一点点紧缩、紧缩,“砰”一声,裂成一个个花苞。花苞又啪啪、啪啪打开。她闻到它飘过的幽香。
她恍惚又觉得有点累。往日生活的大潮涌来,漫过她的眼睛。她像一个泅水的人,使劲拨拉,从水中浮起,甩一甩头发。远处,是看不清的山,看不透的水。
她的脑海又闪过柳芝,这会儿,她应该睡了吧,不再来打扰她……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爱。是爱让人重生。柳芝的话响在耳畔。
她为什么不能爱呢?为什么守着婚姻的围城,独自仰望?难道,她不配得到别人的爱?她有什么权利,去锁住那条河流,那浩荡的命运?她又有什么权利,轻易总结此后的人生?
黑夜亦如潮水,浮起她的身子,她似乎变成了一片羽毛,轻盈,飘逸,在无边的空间里荡来荡去。
她想起玩博客时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是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她和李旭,不就是两片遥遥相隔的森林,风一吹,才发觉气息如此相投,人生,亦有几分相似。
她听到自己的喘息声,恍惚也听到李旭的喘息声。
体内的那条河,有了茁壮的力量,它激起串串水浪,奔涌着,呼啸着。她被它一路裹挟,奔流,奔流。
李旭……她抓住他的手。
李旭握着她的手,将头埋到她手间。她感觉他的肩膀在抖动。
他抽泣着,声音有些压抑,在腔子里左冲右突。
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她的手背湿了。他像个委屈的孩子。
苏菲静静地看着他。
李旭忽然抬起头,拿过杯子,对准自己。液体酽酽的,哗啦啦地流进肚腹。
苏菲也拿起杯子。
李旭打了一个嗝,酒气飘散开来。
他们不停地喝着,喝着,一杯,又一杯,仿佛有一种孩子气的故意。仿佛他们真的成了孩子,要跨过高高的栅栏,去摘那花,那草。
酒似乎也变成河流,在体内涌流着。河底的泥沙被挟了起来。
苏菲很久没有这样喝过酒了。
李白苏东坡喝醉了酒,会长髯飘飘,吟诗三百篇;街边的人喝醉了,会放肆地打开胳膊,张开腿,头直直仰着,似乎天空中有一个幽邃,一下吸住他们,将他们抛入一个安稳、妥帖的所在。
就像在一张床上。
苏菲的耳边嗡嗡作响。
他们喝一会儿,笑一会儿。笑和泪搅在一起。
他们仿佛打开了一扇门,走进去。
他们拉着手走,一边走,一边侧耳倾听。
有什么落下的声响。是一双筷子。
他们再次斟满酒。
这、这个生日我,过得最快乐……苏菲打个嗝说。
她感到浑身燥热,似乎有无数条毛毛虫在爬。
河流吼叫着,要冲向天空,找寻一个出口。
苏菲昂起头,又不由耷下来。
她一口口吞咽着手中的玉液琼浆。
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你已经也添了新岁…时光已逝永不回……歌曲慵懒,又忧伤。
他们跌进歌声的海洋。
来,我、我们,跳个舞……苏菲拉过李旭的手。
李旭的手很软,很热,垂在腿上。
她再一次拉起他。
她贴向李旭的胸膛,将一只手握在他手心。
他的手心有些潮湿。
她贴着他的耳根说,以后,人资部每年的考评推荐,我,我不填别人,只填你一个……
李旭以酒嗝回应了她。他的胸膛宽厚,像一堵厚厚的墙。墙上满是呼吸的洞眼,紧张,急促,似乎忍不住要倾塌。
李旭,……苏菲靠到他胸上,声音急切,又有些热烈。
李旭头耷在她脑壳上。像一片叶子,在风的空间扫着。
她将手滑到他唇上,一点点摸索,仿佛李旭的唇,是一个神秘的所在。
他的唇在发抖,像一下被点着的火。
苏菲晃了下身子,脚踩到他脚上。他一把揽住她的腰。
河水拐了个弯,将她挺起来。我,我……她的话语轻飘,似一朵花粉,飞到另一朵花粉上,花粉立刻融了电,交缠起来,厮磨起来。
她的手被吸入一口井中,飞速地下坠,下坠。
她几乎要晕过去。
李旭放开她的手,蛮横地在她脸上寻找、寻找。他找到了。她送上自己的舌。
两个人纠缠着,踉踉跄跄地朝沙发走去。
他们同时重重地栽到沙发上。
时空仿佛失去了所在。他们听到彼此的喘息声。河水在肆意地流动,欢悦地流动。整个都是它的天地。他们的手不停地摸索、探寻着。苏菲恍惚又成了一片羽毛,在天上飞,飞……
笃笃笃,有敲门的声音。
笃笃笃,敲门声在继续。
笃笃笃,敲门声越来越响,像黑暗中射出的箭,刺向他们的耳朵。
他们有些懵懂地分开来。苏菲按一下自己的胸膛,坐起来。
李旭也慢慢地坐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去开门。
门一开,邻居小魏说,菲姐,你家还有蜡烛吗?真见鬼,到现在还不来电,一个报表还没弄完呢。
苏菲摇摇头。小魏透过门缝,看到屋里涌起的黑暗。她咕哝几声,又回去了。
苏菲走到栏杆前。风凉凉地吹来,拂在脸上。她摸摸脸颊,一时感到有些疑惑。慢慢地,她辨清楼道里放着的电动车,还有她丢在那儿的一个纸箱子。
她往楼下望去。远处几点灯光,一些车在灰色的马路上来来往往地行驶。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呆了一会儿。
她轻轻打开门。屋里突然一片雪白,冰箱,电视柜,鱼缸……一切清清楚楚地展示在她面前。她眨眨眼睛。
她走到客厅那儿。李旭衣冠齐整,拿着合同站在那儿,冲她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