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对中国的信任程度变化及其原因
2020-09-18方晓
方 晓
2016年末至2017年初,中新两国因南海仲裁案发生了外交危机。2017年9月李显龙总理访华,标志着危机的结束,此后两国关系上了一个新的台阶,①2018年4月,中新两国将广州知识城升格为国家级合作;2018年11月,李克强总理访问了新加坡,中新两国正式升级了自由贸易协定。双边经贸关系和安全关系都有了积极变化。2018年11月双方升级了自由贸易协定;2019年10月双方签署了更新版的《防务交流与安全合作协定》。然而,人们一直认为,新加坡在经济上需要与中国合作,但在安全上依赖美国,对不断强大的中国一直缺乏信任感。②2009年李光耀访美时发表演说,呼吁美国重返亚太以平衡中国的影响力。参见《联合早报:李光耀谈话显示东盟信任美国胜过中国》,中国新闻网,2009年11月4日,http://www.chinanews.com/hb/news/2009/11-04/1946187.shtml2018年,新加坡国立大学东南亚研究所对东盟国家的精英进行访谈后发现,他们最不信任的国家是中国。③ASEAN Focus,issue 1,2009,pp.13。这个报告12.7%的访谈对象者是新加坡精英。本文尝试探讨的问题是:2017年以来,新加坡对中国的信任程度是否有积极变化?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学界对新加坡对华政策研究主要存在着三种研究主题:新加坡大国平衡战略、新加坡对华政策,以及中新合作关系。这三种主题下的研究成果均没有专门研究新加坡对中国的信任问题,但是仍隐含着新加坡对中国信任程度的解答。研究新加坡大国平衡战略和新加坡对华政策的学者,一般认为新加坡对中国的信任不足。①关于新加坡大国平衡战略的研究,参见曹云华:《中新关系:新加坡小国务实外交的一个实例》,载《东南亚研究》1991年第2期,第49-55页;郄清良:《小国大外交-新加坡的大国战略的形成与演变》,载《东南亚纵横》2005年第1期;魏炜:《李光耀时代的新加坡外交研究(1965—1990)》,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李眉颖:《新加坡“大国平衡”战略》,载《新视野》2012年第5期;陈丽芬:《冷战后美国在新加坡外交中的作用》,载《印度洋经济体研究》2014年第3期;王晓飞:《新加坡大国平衡外交研究(1965-2014)》,2015年云南大学博士论文;刘胜、胡安琪:《“后李光耀时代”新加坡政策发展展望》,载《东南亚研究》2016年第2期;林民旺:《新加坡,印度战略“东进”的支点》,载《世界知识》2017年第24期;葛汉文:《自助、合作与搭车:新加坡的安全战略传统及其启示》,载《东南亚研究》2018年第4期;A Acharya,ed.,Singapore foreign policy:The search for regional order(World Scientific Press,2008);Michael Leifer,Singapore’s Foreign Policy:Coping with Vulnerability(World Scientific press,2000)。关于新加坡对华政策的研究,参见陈世凤:《应对大国崛起:新加坡对华对冲战略评析》,载《外交评论》2018年第3期;王栋:《国际关系的对冲行为研究——以亚太国家为例》,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8年第10期;Cheng-ChweeKuik,“The Essence of Hedging:Malaysia and Singapore’s Response to a Rising China”,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Vol.30,No.2,2008;See Seng Tan,“Faced with the Dragon:Perils and Prospects in Singapore’s Ambivalent Relationship with China”,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2012。研究中新合作的学者则对中新关系具有信心,认为新加坡对中国具有一定信任,然而这一信任仅限于早期两国领导人的私人友谊及双方的经贸合作领域。②关于中新合作关系的研究,参见侯松龄:《冷战后中国与新加坡关系的发展》,载《当代亚太》2000年第7期;刘少华:《新加坡对华政策的演变》,载《湘潭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年第3期;吕元礼:《中国为什么注重借鉴新加坡》,吕元礼主编:《新加坡研究(第1卷)》,重庆: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厉伟、赵儒南:《中国与新加坡的政府间合作及经贸关系》,载《现代国际关系》2017年第9期;钱耀军:《中国与新加坡贸易合作研究——基于“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战略背景》,载《调研世界》2018年第4期;苟文峰:《跨国政府间项目合作与我国发展开放型经济探析——基于中国-新加坡的实践》,载《发展研究》2018年第6期;黄朝翰、黎良福:《新加坡在中国改革中所扮演的角色》,吕元礼主编:《新加坡研究(第1卷)》,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黄朝翰,娄宝翠译:《中新关系前景:新加坡面临的新挑战》,载《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卢姝杏:《新加坡的外交原则及其对华政策(1990-2010)》,载《东南亚研究》2011年第5期;ZhengYongnian,Lim Wen Xin,Lee Kun Yew,“The Special Relations With China”,in Zheng Yongnian,Lye Liang Fook,eds.,Singapore-China Relations:50 Years(World Scientific Press,2016);John Wong,Lye Liang Fook,“China-Singapore Relations:looking back and looking forward”,in ZhengYongnian,Lye Liang Fook,eds.,Singapore-China Relations:50 Years(World Scientific Press,2016);John Wong,Catherine Chong,“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Singapore's Unique Relations with China”,in Saw Swee-Hock,John Wong,eds.,Advancing Singapore-China Economic Relations(ISEAS press,2014)。总体而言,关于新加坡对华信任问题的研究存有两点不足,一是缺乏测量新加坡对华信任程度的精确方法,二是静态地看新加坡的对华信任,没有注意到新加坡对中国信任程度的变化。本文拟就为弥补这两点不足而抛砖引玉。
一、新加坡对中国信任程度的变化
(一)信任的含义及其测量
信任是一方对他人或他国善意(即它不会有意威胁另一方的生存或利益)的估计的函数。①唐世平,林民旺、刘丰、尹继武译:《我们时代的安全战略理论:防御性现实主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94页。首先,信任意味着存在风险,正像霍夫曼所说“将一方的利益置于他者的控制之下”。②Aaron M.Hoffman,“A Conceptualization of Trust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8,No.3,2002,p.376.信任的前提是打破乌托邦的浪漫想象,它默认了产生背叛的可能始终存在,一方信任另一方表明了接受了另一方存在背叛的可能。翟学伟认为,信任是一条折中的路线,夹在两个地带之间,一个地带是孩童般纯真的“绝对放心”,另一个地带是成人世界的猜忌与怀疑。③翟学伟:《信任的本质及其文化》,载《社会》2014年第1期,第9页。其次,在国际政治中,尽管认同会促进信任,但是对对方的认同不代表会信任对方,信任产生过程中最具决定性的因素仍然是对对方涉及己方意图的预判。最后,在国际政治中,信任问题伴随着行为体的互动而产生,两个几乎从不互动的国家间,信任与否的讨论是没有意义的。
在高度相互依赖的前提下,国家间信任意味着将一国的部分利益向对方国家曝露,这部分利益会因为对方国家的行动而增加、保持不变或受到损害。这部分利益越接近自己的核心利益,说明信任程度越高;这部分利益越远离自己的核心利益,说明信任程度越低。如何测量一国愿意向另一个国家曝露的国家利益在多大程度上接近自己的核心利益呢?尹继武认为,两国高度同质性可以产生“自己人”的集体身份,从而产生情感性信任,并列举了双方的互动频率、双方签署条约的定性分析、双方所签署的外交声明和公报情况、双方的争端和摩擦及其解决情况这些指标来确定国际信任的变化程度。④尹继武:《文化与国家间信任——基于东亚信任形成的比较分析》,载《外交评论》2011年第4期,第27-28页。在尹继武的测量指标设置的基础上,可以再提出3个指标:(1)领导人互访讨论的话题的性质(是否合作议题)及所涉及的领域(在多大程度上接近核心利益);(2)两国签署的协议的性质(是否制度化)和涉及的领域(在多大程度上接近核心利益);(3)领导人在公开场合对双边关系的定性。其中,第3个指标难以定序度量,并且偶尔会有迷惑性,但是第一和第二个指标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具体的操作步骤如下:第一步,分析信任主体在特定时间段的国家利益,并且按照信任主体的实际对这些利益进行排列。第二步,梳理信任主体领导人对特定国家与本国双边关系的表述,如果积极的话语则可以进行下一步操作;如果消极的话语更多,则表明两国关系较差,互信较少。第三步,梳理特定时间段内两国领导人互访讨论问题的性质,如果是讨论关于合作的问题,则为正向,并进一步察看合作的领域在多大程度上接近这个国家的核心利益;梳理特定时间段内两国签署的协议,察看协议内容是否关于制度化的合作,如建立沟通机制等,如果是,则为正向,并盘点这些合作内容将涉及信任主体的哪些利益。
接下来我们使用前述测量方法,对2017至2020年初新加坡对中国的信任程度进行测量。首先要梳理新加坡的国家利益并对其国家利益按照在这一时期的重要性与紧迫性进行分层,之后,我们才可以梳理新加坡领导人在这一时间段内对中新关系的表述,以及这一时间段内中新两国领导人互访所讨论的话题与签署的协议,分析它们的性质与涉及的领域落在新加坡国家利益的哪一层次上。这样,我们就可以测量出新加坡对中国的信任程度了。
在对新加坡国家利益进行分层上,本文采纳阎学通按照重要性对于国家利益的一般排序,即民族生存、政治承认、经济收益、主导地位与世界贡献。①阎学通:《中国国家利益分析》,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67-71页。但又由于新加坡早已解决了民族建构与生存问题,并得到了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政治承认,因此根据当前新加坡面临的实际问题,将“民族生存”与“政治承认”替换为“主权安全”与“国内稳定”。因而,我们可以将新加坡的国家利益分为五个层次:主权安全、国内稳定、经济收益、主导地位与世界贡献。在2017至2020年上半年这一时间段中,第一、第二和第三层次的国家利益为这一时间段中的重要利益,而第四和第五层次的国家利益为这一时间段中的次要利益。
2017年,新加坡外交部长维文(Vivian Balakrishnan)总结了五点外交核心原则:第一,新加坡需要成为成功且有活力的经济体;第二,新加坡需要保持国家独立,保卫自己的领土、财产与生活方式;第三,广交朋友;第四,在法律与规范的基础上促进世界秩序;第五,新加坡要做其他国家真诚的合作伙伴,在国际社会中发挥建设性作用。①“Full speech:Five core principles of Singapore's foreign policy”,Strait Times,July 17,2017,https://www.straitstimes.com/singapore/five-core-principles-of-singapores-foreign-policy尽管维文并没有使用“国家利益”一词,但是所列举的新加坡外交原则已经基本涵盖了主权安全、国内稳定、经济收益、主导地位与世界贡献的国家利益。
表1:新加坡国家利益的重要性排列(2017-2020)
(二)新加坡对中国的信任程度变化
1.新加坡领导人对双边关系的定性
21世纪之初,新加坡国父李光耀在他的自传中如此定位中新关系及其对新加坡的重要影响:从没有哪个小国像新加坡那样几十年来对中国的发展与复兴产生巨大影响力,也从没有哪个大国(除英国外)能对新加坡的政治发展产生如此大的影响。②李光耀:《李光耀回忆录(1965-2000)》,新加坡联合早报出版2000年版,第640页。
两国关系陷入危机后,新加坡总理李显龙仍然高度评价了中新关系。他在2017年7月于汉堡G20峰会期间接受德国媒体采访时针对当时世人瞩目的中新关系表示:“我们的关系很广泛。时不时会出现一些问题,但我们以成熟方式处理,然后继续向前进。我们和中国并不对立,我觉得中国也认为与新加坡保持友好关系是有价值的,这是两国合作的良好基础。”③叶伟强:《李总理:虽偶尔出现问题新加坡和中国不处于对立状态》,《联合早报》,2017年7月12日。2017年9月,李显龙对中国展开了被视为恢复双边关系的访问。访华前夕,李显龙总理接受了新华社的专访,在谈到中国的发展时,他表示“从新加坡的观点来说,我们觉得这是很好的事情,因为一个成功的中国,一个繁荣自信的中国,一个与邻国和其他国家和平互利的中国,不仅是中国的福祉,也是全世界的一件大好事情。”①《专访新加坡总理李显龙:中国肯定继续发展,继续向前进》,新华网,2017年9月18日,http://sg.xinhuanet.com/2017-09/18/c_129706346_3.htm2018年4月,在前往参加博鳌亚洲论坛的前夕,李显龙总理接受了人民日报的专访,对于中新关系,他表示“习主席说过,新中两国在许多领域享有共同利益,我非常同意”,在对中国的外交政策评价上,他表示“中国在区域和国际课题上将扮演日益重要的角色,新加坡将一如既往地支持中国积极参与区域架构和国际体系”。②《李显龙接受<人民日报>专访(全文)》,南洋视界,2018年4月8日,http://news.nanyangpost.com/2018/04/8.html
有望成为第四代总理,现任新加坡副总理、财政部长及人民行动党第一助理秘书长的王瑞杰在2019年冬季达沃斯论坛期间接受财新网采访时对中国经济改革表达了信心“中国经济结构性改革给了新加坡投资机构长期看好中国的理由”。③《新加坡副总理王瑞杰:中国经济改革给予新加坡投资者信心》,财新网,2019年1月25日,http://video.caixin.com/2019-01-25/101374570.html他还于2019年5月26日访问浦东干部学院并做演讲,他表示“新中两国的长期友好关系是建立在高度互信的基础上,期待两国展开更多双赢的合作项目,让友好关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两国人民的福祉作出更大的贡献。”④《新加坡副总理王瑞杰先生访问中国浦东干部学院》,看看新闻,2019年5月26日,https://m.kankanews.com/n/1_8864977.html?utm_source=baijia
其他新加坡领导人也积极评价了中国和中新关系。新加坡总统哈莉玛(HalimahYacob)于同年5月访华并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举行会谈,她“肯定新中关系正向好发展”,并认为:中新重点合作项目已经成为国家间互利合作的典范,新加坡坚定支持“一带一路”倡议,并愿深化与中国在经贸与人文领域的交流合作。⑤游润恬:《哈莉玛会晤习近平打造新中合作新名片》,载《联合早报》2019年5月15日。新加坡副总理尚达曼(Tharman Shanmugaratnam)在2019年3月访华并会见中国副总理孙春兰时表示:“新中关系不仅友好,也正在向前迈进。”⑥《新加坡副总理尚达曼见孙春兰:新中关系正向前迈进》,载《联合早报》2019年3月25日。新加坡贸工部长陈振声在率团参加中国进口博览会前夕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表示:改革开放40年来,中国市场越来越大,给世界带来的商机也越来越多,新加坡将会配合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并与中国携手巩固自由贸易协定。①《陈振声:中国市场越来越大给世界带来更多商机》,新华网,2018年11月2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8-11/02/c_129983999.htm
从李光耀、李显龙和王瑞杰等领导人的公开表态来看,他们均认为中国是可靠的,并且认为新加坡将从与中国的合作中获得收益。但是,正向的话语表态仍是不充分的,对新加坡对华信任程度的探析还要分析中新两国间的互动内容。
2.中新之间的互动
在两国关系跌入冰点然后和解之后,中新之间关系渐渐升温,甚至比以前更为亲密。从2017年9月李显龙访华结束了这场危机开始,发生在两国间的主要事件如下:
从表2中可以看出,两国领导人讨论的主题与签署协议的内容主要涉及这样几个方面:金融合作、双边自由贸易、防务合作、基础设施建设合作、共同开发第三方市场、司法合作。其中,中铁隧道集团为新加坡修建基础设施反映了新加坡对中铁隧道集团技术的认可,不过地铁站的修建并非新加坡的重要或核心利益。而金融合作、双边自由贸易和共同开发第三方市场将有利于新加坡的经济发展,属于“经济收益”层次的利益。不过,中新经济合作的历史由来已久,1994年苏州工业园的动工建设可以被视为两国经济合作的开端。
但是,与此前的合作程度相比,两国在“一带一路”框架下进行金融合作、合作开发第三方市场以及升级自由贸易协议表明两国经济合作的程度加深,表明新加坡希望借由同中国的合作实现经济的进一步增长,这同时意味着新加坡愿意同中国继续加强经济相互依赖,表示新加坡并不认为与中国加强合作将会威胁到新加坡的经济安全。中新司法合作也同样涉及新加坡的经济安全。法律与规则关系到新加坡的生存,作为小国,新加坡极为重视国际制度与法律。新加坡国际调解中心与中国贸促会调解中心和中国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签署备忘录,将在一带一路的合作中为经济活动提供法律支持,这表明新加坡认可中国相关部门在国际私法领域的职业道德与业务能力;另外,在两国经济相互依赖程度不断加大的背景下,新加坡的“中国通识”培训计划表明新加坡政府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中国国内的法治,这是十分可贵的,标志着新加坡希望借由司法来保证自己在两国合作的经济安全,而经济安全则是新加坡“经济收益”层次利益中的首要利益。
表2:中新两国的互动(2017-2020)①资料来源:人民日报数据库、环球网、联合早报网、新华网、经济日报。
需要重点关注的是中新两国间的防务合作。由于顾及马来西亚与印尼的感受及新加坡对中国的不信任,中新两国间的防务合作在从前是难以想象的。两国在防务合作上的突破意义重大。2008年,中新两国签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和新加坡共和国国防部关于防务交流与安全合作的协定》,十年来两国在这一协定下,展开了各种军事交流活动,并开了两国联合军事演习的先河。2014年11月,新加坡派出一支70人的小规模部队来到南京与解放军一起进行联合军事训练。①《台媒称新加坡军队与解放军演习对台挑衅意味甚浓》,新浪网,2014年11月6日,http://mil.news.sina.com.cn/2014-11-06/1123809596.html“这是中新两国军队第一次进行传统安全领域的实兵实弹演习,此前,两军举行过两届联合训练活动。”②《直击“合作-2014”中新陆军联合训练实兵实弹演习》,人民网,2014年11月10日,http://military.people.com.cn/n/2014/1110/c172467-26003627.html而2019年8月在新加坡举行的“合作-2019”陆军联合训练是两国关系波动结束以来的首次联合训练。在2019年10月签署的升级版《防务交流与安全合作协定》中,两国将建立防长定期对话机制,并且,两国将定期举行更加机制化的联合演习,如将“合作”系列陆军联合训练规模从目前的一个连扩大为一个营,使“合作”陆军演习和“海事合作”海军演习更加机制化,并就互访部队建立后勤相互支援安排和双边热线。③《新媒:中国和新加坡签协议提升防务合作》,参考消息网,2019年10月21日,http://baijiahao.baidu.com/s?id=1647977274463476502&wfr=spider&for=pc这表明,中新两军之间将建立更为深化的合作关系,中国军队也将定期踏上新加坡的国土进行演习。这反映了新加坡并不认为中国军队对新加坡的领土安全和内政外交自主构成威胁,相较于从前,新加坡与中国的合作领域越来越接近新加坡的核心利益,新加坡对中国的信任程度大大提高。
3.中新合作的局限性
如果将中新合作同新加坡与其他国家的合作进行比较,中新合作仍然存在局限。在网络安全方面新加坡主动邀请其他国家与自己合作。2017年6月,新加坡与澳大利亚两国签署了一份为期两年的网络安全合作协议,其内容涵盖信息交流、培训和联合网络演习等合作方向,以共同维护关键性信息基础设施安全。①《新加坡与澳大利亚就网络安全开展深度合作》,E安全,2017年6月6日,https://www.easyaq.com/news/1358039667.shtml2018年,新加坡与美国和加拿大签署了伙伴关系协定,该协定内容涵盖数据共享、联合技术认证计划以及能力建设举措。②《新加坡与加拿大、美国就网络安全问题展开合作》,E安全,2018年11月20日,https://www.easyaq.com/news/439387626.shtml而中国是互联网强国,并在人工智能领域发展迅速,在技术上与新加坡有所互补,合作潜力巨大。两国在信息通信领域有所合作,如在2017年9月在重庆举行了中新(重庆)信息通信合作推介会,旨在推动新加坡与重庆企业在信息通信领域深化合作,帮助新加坡企业发掘重庆市的商业机会,为两地企业提供专业的信息通信产品和解决方案。③《2017中新(重庆)信息通信合作推介会在新加坡举行》,中华人民共和国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官网,2017年9月11日,http://www.cac.gov.cn/2017-09/11/c_1121643846.htm而这些信息合作更多的是为了双方相互融通,为经济目的服务,新加坡在互联网安全领域没有选择与中国合作。
另外,尽管新加坡从中国的改革开放中获取了巨大利益,但是绝不表明新加坡在经济上依赖中国。涉及经济安全的新加坡国家投资行为并未表现出对于中国的偏爱。以GIC的投资为例,GIC最主要的投资地是美国,占其投资总额的32%;在亚洲,GIC最主要的投资投向了日本,占其投资总额的13%,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其他区域的投资占其投资总额的19%。④GIC官网,https://www.gic.com.sg/investments/performance/而淡马锡尽管将中国作为第二大投资地,2018年对华投资占其投资总额的26%,但也未占多数,对北美的投资排在第三位,占13%,对欧洲的投资排在第四位,占9%。⑤墨腾创投:《淡马锡过去一年投了哪些公司?看好哪些领域?》,投资界网站,2018年7月14日,https://m.pedaily.cn/news/433519
在军事安全领域,新加坡仍旧高度依赖美国,并与传统安全合作伙伴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马来西亚保持联系。2018年10月,五国防务组织在南海海域展开军事演习,新加坡也参与其中。⑥杨一帆:《“五国联防”成员国南海海域军演,澳大利亚出动陆海空三军》,澎湃新闻,2018年10月6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504473
二、新加坡对中国信任程度增强的原因
国际信任的提高与什么因素有关呢?尹继武将国家间信任分为两种:工具信任与情绪信任,前者是为了追求效用最大化,而后者会受到情感因素的影响,较前者不计后果;工具信任与情绪信任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当工具信任达到一定程度,一国对另一国的工具信任可以转化为情绪信任。①尹继武:《社会认知与联盟信任形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9页。因而,一国想让另一国提升对自己的信任程度需要从两方面着手:其一,通过对对方利益的尊重来获取对方的工具信任;其二,通过自身的诚意表达来吸引对方的情绪信任。
由于国家实力的巨大差距,中新关系是一对典型的不对称关系。在不对称关系中,小国出于对大国的恐惧,会对大国过分关注,从而容易误解大国的意图,造成不必要的对抗。②B Womack,“Asymmetry and systemic misperception:China,Vietnam and Cambodia during the 1970s”,Journal of Strategic Studies,Vol 26,No.2,2003,pp.92-119.这反映出小国很难彻底信任大国。
回归中新关系的现实,在危机发生之前,中国与新加坡持续多年的政府间合作就已经让新加坡对中国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信任。自从1991年两国建交以来,中国与新加坡之间就已经展开了苏州工业园、天津生态城、中新(重庆)战略性互联互通示范项目和广州中新知识城四个国家级合作项目,并与中国各地方政府也进行了深层次的合作,如新加坡与广东的前瞻性合作伙伴关系和新加坡与四川合作建设的新川创新科技园。不过这些合作内容主要是经济性的,目的是为了让新加坡从中国的改革开放中获益。在合作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新加坡对华信任更多的是一种工具信任。在这样的基础之上,中国通过宣示双方有共同利益甚至对新加坡进行某种程度的让利很难继续提高新加坡的对华信任。
道义现实主义理论认为,一国的外交行为如若遵循国家间的道义,将会获得其他国家的拥护与支持,从而使自身的行为获得合法性,并增加自己的实力。③阎学通:《世界权力的转移——政治领导与战略竞争》,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页。尹继武也持类似观点,他认为中国在发展与东盟关系的过程中对东盟通过政策宣示、行为约束和昂贵信号表达了自身的诚意,得到东盟的认可,使得中国与东盟关系得到了正向发展。①尹继武:《诚意信号表达与中国外交的战略匹配》,载《外交评论》2015年第3期,第13-14页。受此启发,笔者认为在后危机时期新加坡对华信任程度提升的主要原因在于中国向新加坡表达了自己的诚意并得到了新加坡的认可。
第一,在过去中国与新加坡的互动中,中国保持了良好的信用记录,充分照顾到了新加坡的利益。1994年,中新苏州工业园破土动工标志着中国-新加坡合作关系的建立。近二十年来,中国认真履行合作义务,充分照顾到了新加坡的利益,甚至在某些利益上向新加坡倾斜。以苏州工业园为例,苏州工业园项目开启之初就受到了中国政府“不特有特,特中有特”的政策待遇,在项目遭遇挫折后,中国中央政府在新方的要求下迅速采取措施,任命了新的苏州市长,并给予苏州工业园五年免缴20%税收的优惠政策;在新方的一再要求下,中国在2001年与新加坡转换股权,从而由小股东转变为大股东,由于地价在那几年下跌,按照2001年的地价中国仅需支付900万美元就可以拿到30%的股份,而中国并没有按照市场规则这样做,而是选择了更有人情味的方式,提议按照1996年的地价即3000万美元的价格向新加坡购买股份。②Alexius A.Pereira,State Collaboration and Development Strategies in China:The case of the China-Singapore Suzhou Industrial Park(1992-2002),Routledge,2003,pp130-132;董筱丹:《再读苏南——苏州工业园区二十年发展述要》,苏州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2-103页。
第二,在双方危机的发生过程中,中国保持了较大的克制从而安抚了新加坡的敏感心理。中新两国在2016-2017年的关系波动源于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在南海问题上的不当言论,侵害了中国的核心利益。但是中国在关系波动的过程中十分克制,尽管存在《环球时报》与新加坡驻华大使罗家良之间的辩论这样的情节,但是中国领导人与国家级的媒体都并未对两国关系表态,并未在话语上否定两国关系,从而没有进一步刺激新加坡的敏感心理,为两国恢复关系提供了前提。
第三,在后危机时期,中国继续坚持维护自由贸易和多边主义。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中国不断参与和融入战后由西方国家确立和主导的自由国际秩序的过程。中国的迅速发展得益于对自由国际秩序的融入,也巩固了自由国际秩序。2015年的欧洲难民潮和2016年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使得欧美国家右倾进一步加剧,战后确立的自由国际秩序遭遇重大危机。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国在政策实践上则继续维护自由国际秩序的相关原则。在全球经贸上,中国继续维护自由贸易,并且更加开放,不仅与新加坡升级了自由贸易协定,与亚洲各国合作推行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也取得重大进展。在国际政治中,中国则继续支持多边主义,“对于现存的国际多边机制,中国的态度首先是支持,另外还需要改进和完善”。①《傅莹:多边主义可以视为中国外交的价值取向》,澎湃新闻,2019年7月9日,https://m.thepaper.cn/yidian_promDetail.jsp?contid=3875598&from=yidian在国际规制上,中国也日益重视遵守国际规则。中国共产党十九届四中全会更是将国际法和国际规则纳入讨论议程:“加强涉外法治工作,建立涉外工作法务制度,加强国际法研究和运用,提高涉外工作法治化水平。”②《中共中央关于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中国共产党新闻网,2019年11月6日,http://cpc.people.com.cn/n1/2019/1106/c64094-31439558.html中国维护自由贸易和多边主义的行为与新加坡的利益相一致,受到新加坡的欢迎。李显龙对此表示:新加坡有信心中国将继续扩大开放、维护多边贸易体系,新加坡也将继续支持中国进一步开放的措施。③林子恒:《李显龙总理:新加坡将继续支持中国开放举措》,载《联合早报》2018年4月9日。维文也对此表达积极态度:“新加坡愿与中国携手捍卫多边主义,消除非关税壁垒,维护以世界贸易组织为核心的全球自由贸易体系。“④《与维文就疫情电话交流王毅:新中应维护彼此政治互信》,载《联合早报》2020年4月30日。
第四,在新冠疫情期间,中国对于疫情控制采取了负责任的行为,对新加坡进行了大力援助。2003年“非典”疫情期间,时任新加坡总理吴作栋高调批评中国,认为中国抗疫不力导致了疫情的扩散。⑤《吴作栋急于修补其言谈对中新关系造成的损害》,新浪新闻,2003年5月26日,http://news.sina.com.cn/c/2003-05-26/13011100494.html然而,这次中国在新冠疫情的表现则受到新加坡的赞许。首先,中国政府对于国内的抗疫举措得到了新加坡的认可。李显龙表示,相较于“非典”疫情,中国此次疫情的应对是强有力的,中国正在尽其所能来遏制病毒的传播。⑥Aw Cheng Wei,“China doing its best to contain virus and anti-Chinese sentiment is not helpful,says PM Lee”,The Strait Times,February 1,2020。其次,在疫情爆发后,中国及时向东盟国家通报病毒情况,并对新加坡的抗疫行动进行了力所能及的帮助,为新加坡提供了大量的防疫物资。对此,维文表示:“中国成功应对疫情挑战,有序推动复工复产,给各国战胜疫情带来了希望,令人敬佩。”①《与维文就疫情电话交流王毅:新中应维护彼此政治互信》,载《联合早报》2020年4月30日。
三、结论
2017年以后,新加坡对于中国的信任得到了提升,不过与其他国家相比,仍不及新加坡对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西方国家的信任。新加坡提高对华信任程度的原因在于中国持续对新加坡释放诚意信号、尊重新加坡的利益。首先,在过去的合作中,中国保持了良好的信用记录,充分照顾了新加坡的利益;其次,在关系遇到挫折时,中国不刺激新加坡的敏感性,以包容性的话语对待新加坡;再次,在后危机时期,中国继续维护自由贸易和多边主义,受到了新加坡的欢迎;最后,在新冠疫情期间,中国负责任的抗疫行为和对新加坡抗疫的帮助得到了新加坡的赞许。
本文提出的测量方式不意味着精确。研究仍存在一些不足之处,需要做进一步思考并随着现实的发展做进一步的观察。第一,新加坡没有与中国展开更高层次的军事合作,既有信任的因素,也有结构的因素。作为华人国家,新加坡的邻国十分忌惮东南亚华人与中国的联系。其次,在时下的中美二元格局下,新加坡奉行的是大国平衡策略,与中国展开过多的军事合作将有损大国平衡。新加坡的哪些行为是信任造就的,哪些行为是结构造就,这仍需要进一步思考。
新加坡对中国的信任程度在未来会进一步提高。新加坡对美国的信任源于新加坡认为美国的战略意图是明确的,美国的外交决策过程是相对公开的。但是,随着特朗普政府朝令夕改,无视其他国家的利益,肆意在全世界推行单边主义,美国的战略信誉正在急剧下降。再加上美国内部民粹主义高涨,社会撕裂程度进一步加大,未来新加坡对美国的信任程度可能下降。而随着一带一路的持续推进,中新互动的进一步紧密,及中国-东盟命运共同体的建设,新加坡对华信任将会随之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