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述
2020-09-17杜甫
秋①,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②。昔襄阳庞德公③,至老不入州府;而扬子云草《玄》寂寞④,多为后辈所亵,近似之矣。呜呼!冠冕之窟⑤,名利卒卒⑥,虽朱门之涂泥⑦,士子不见其泥,矧抱疾穷巷之多泥乎⑧?
子魏子独踽踽然来⑨,汗漫其仆⑩,夫夫又不假盖⑾。不见我病色,适与我神会。我弃物也,四十无位。子不以官遇我,知我处顺故也⑿。子挺生者也⒀,无矜色,无邪气,必见用则风后、力牧是已⒁。文章则子游、子夏是已⒂。无邪气故也,得正始故也。噫!所不至于道者,时或赋诗如曹刘⒃,谈话及卫霍⒄,岂少年壮志,未息俊迈之机乎?
子魏子今年以进士调选,名隶东天官⒅,告余将行。既缝裳,既聚粮,东人怵惕,笔札无敌。谦谦君子,若不得已⒆。知禄仕此始,吾党恶乎无述而止。
(《读书堂杜工部文集批注》卷一)
注释:
①秋:指天宝十载(751)秋。杜甫生于唐玄宗先天元年(712),文中作者自述“四十无位”,由此推之,作此文时正好是玄宗天宝十载。当时杜甫到长安求仕,适逢奸相李林甫当政,进阶无门的他过着“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的生活,此文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写的。
②旧雨来,今雨不来:是说旧时宾客遇雨即来,而今遇雨不来。后用旧雨比喻老朋友、故人,今雨比喻新交。
③庞德公:荆州襄阳人,东汉末年隐士。庞德公与当时的徐庶、司马徽、诸葛亮、庞统等人交往密切。曾称诸葛亮为“卧龙”,庞统为“凤雏”,司马徽为“水镜”,被誉为知人。荆州刺史刘表数次延请而不就,后携妻子登鹿门山采药不返。
④扬子云草《玄》寂寞:扬子云即扬雄,西汉末蜀郡(今四川)成都人。少好学,长于辞赋,曾模仿《易经》作《太玄》,提出以“玄”作为宇宙万物根源之学说。又,作《解嘲》,说自己不愿趋炎附势去做官,而自甘淡泊来写《太玄》。然而,王莽建新朝后,扬雄任大夫,后牵扯到一案件中,险些丧命。京师人为此评价他:“因寂寞,自投合;因清静,作符命。”
⑤冠冕:仕宦的代称。
⑥卒卒:通“猝猝”,急促的样子。
⑦朱门:古代王公贵族住宅的大门漆成红色,以示地位高,故以朱门为贵族之家的代称。
⑧矧(shěn):况且。
⑨子魏子:杜甫的好友,具体人物不可考。“子魏子”是对魏先生的尊称,如同“墨子”被称为“子墨子”。 踽(jǔ)踽:孤独的样子。
⑩汗漫:这里指支开仆人。
⑾假:借助。 盖:遮阳障雨的工具。
⑿处顺:这里是说自己处于困顿之中。
⒀挺生:行为卓异。挺,卓异。
⒁风后:相传为黄帝的相。
力牧:相传为黄帝的将。
⒂子游、子夏:均为孔子的学生。
⒃曹刘:指曹植、刘桢,均为建安时期的文学家,他们关心国家命运,渴望建功立业。
⒄卫霍:指卫青、霍去病,均为汉武帝时名将,为肃清汉朝边患立下了汗玛功旁。
⒅天官:指吏部。史书记载,武后时期“改尚书省为文昌台,左右仆射为文昌左右相,吏部为天官”。天官掌全国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士子登科后,须经吏部考试,合格者方能授官。故称吏郭之试为“释褐试”。名隶东天官,指参加东都洛阳的吏部考试。
⒆不得已:指魏先生虽为谦谦君子,但为了有所作为,只得去参加吏部考试。
大意:
天宝十载秋,我病卧于长安旅舍。今年雨水特别多,因此河塘之中多产鱼虾,而屋里十分潮湿,青苔都长到卧榻上来了。平常那些乘车骑马的客人,以前下雨时他们也来看我,而现在下雨时却不来了。从前襄阳庞德公,一生未曾做过官;而扬雄自甘淡泊,埋头撰写《太玄》,后来却被人所讥笑,我现在的处境与他们差不多了。唉!官场之中,为追逐名利而匆忙奔走的人很多,那些贵族门前,尽管因久雨而道路泥泞,但那些读书人却看不见泥泞而争相去拜访。像我这样抱病卧于穷巷之中,门前虽更加泥泞,却没有人前来看望我了。
这时,魏先生却独自来看我了。他没有带仆人,也没有带雨具,他不因我生病而对我另眼相看,这恰好证明我们的精神是相通的。我,简直是个废物啊!年届四十,尚未求得一个官位,但魏先生却不因我得官與否而来看我,这说明他是深深理解我当前的苦衷的。魏先生是一个行为卓异的人,没有高傲自负的脸色,没有歪风邪气的表现,一定会被朝廷任用的。如果能被国家所用,那么他一定会像风后、力牧那样名垂后世。在文学创作方面,他一定会像子游、子夏那样成绩斐然,这都是魏先生没有受到歪风邪气的影响,而一开始就受到正确思想熏陶的缘故。唉!魏先生还没有参与政治时,经常写像曹植、刘桢那样有骨气的诗,谈话之中常以卫青、霍去病自勉,这难道不是说明他年少有壮志、怀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吗?
魏先生今年以进士的身份参加选拔,到东都洛阳参加吏部考试,这次前来告诉我他将要出发,已经准备好了衣服和粮食。参加考试的人听说他的文章高妙,都感到害怕。他虽然是_个辞让谦逊之人,但像现在这样置身世外,将无所作为,所以只有前去应试。他进入仕途,享受国家俸禄的日子就要开始了,我怎能不写—篇文章送给他呢?
【点评】
这是天宝十载(751)杜甫四十岁时所写的一篇文章。杜甫三十五岁到长安寻求人仕,却—直未能如愿,只能困居于此。从个人抱负来讲,杜甫希望参与政治,辅佐君王,大济苍生,他曾在诗中表达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只可惜,当时的玄宗皇帝沉湎于享乐之中,由“口蜜腹剑”的奸相李林甫把持朝政。杜甫报国无门,心情自然是苦闷的。
位于陕西西安长安区韦曲镇东的杜公祠(即杜甫纪念馆),是在明代杜公祠
文章一开始作者就将自己的郁闷之隋和落魄之状和盘托出。的旧址上重新修建的。一代“诗圣”杜甫曾居住在这里。同时,他还对当时社会风气的败坏和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进行了揭露和嘲讽,并表明自己虽处病困之中,但仍坚守高洁的品德。然后笔锋突转,写友人魏先生来访。作者称赞魏先生是“挺生者”(杰出的人才),品德好,不傲慢,不偏邪。进而认为魏先生如果被朝廷任用,一定会显露出像“风后”“力牧”这两个贤明大臣一样的政治才干,还说他勇于进取,充满朝气。
最后,作者道出了本文的写作目的。原来,魏先生将要参加吏部的考选,也就是获得了发挥才能、为国家贡献力量的机会,杜甫怎能不为朋友感到高兴呢?由此,文章开头作者流露出的苦闷和不平与结尾处得知友人即将被朝廷任用而产生的喜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闷”到“喜”的转变,也体现了作者积极的人生态度,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以及对清明政治的强烈期盼。这是我们在读这篇文章时应该加以注意和细细体味的。(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