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会”:《史记》记述的和平外交
2020-09-17王子今
通过政治文化视角,观察国家治理效果,《史记》保留了许多行政史的记录。《史记》专有《十二诸侯年表》,“谱十二诸侯,自共和讫孔子,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记述春秋时期列国“盛衰”的历史。所考察和记述的内容,包括“兴师”“讨伐”“强乘弱”“威而服”的战争场景,也包括“会盟”等外交形式。《史记》又有《六国年表》,同样载录战国时期七雄兼并,“征伐会盟”,即战争史和外交史两方面的内容。在“海内争于战攻”之战场角逐的另一面,更有国际外交方面的智慧展示,即所谓“从衡短长之说起”,包括“置质剖符”等形式的运用。“从衡”之说,就是合纵连横之说。“短长之说”,也指论辩技能。《史记·田儋列传》中,太史公曰:“蒯通者,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司马贞《索隐》解释说:“言欲令此事长,则长说之;欲令此事短,则短说之。故《战国策》亦名曰‘短长书是也。”所谓“从衡短长之说起”,也是战国外交史的特征之一。“长短”“短长”之说,往往显现出高明的智谋和高超的辩才。
一、《史记》中“会”的史迹
我们看到,在“春秋无义战”(《孟子·尽心下》),“五霸更盛衰”(《史记·太史公自序》)的东周前期,已经多有“会”“盟”“会盟”的史事记录。如《史记·秦本纪》记载:“(秦桓公)十年,楚庄王服郑,北败晋兵于河上。”随即有“会盟”行为,“当是之时,楚霸,为会盟合诸侯”。“会盟”,经常是成就霸业的标志。随后,秦桓公二十四年(前580),“晋厉公初立,与秦桓公夹河而盟。归而秦倍盟,与翟合谋击晋”。秦桓公与晋人“夹河而盟”之后,随即撕毁盟约,“倍盟”,即背弃外交约定,会同“翟”人合力“击晋”,致使晋军反击。“二十六年,晋率诸侯伐秦,秦军败走,追至泾而还。”所谓“晋率诸侯伐秦”,也应当是经过了“盟”的程序。
在战争激烈的年代,“会盟”的记录也最为频繁。春秋时期,据说“秦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翟遇之”,而到了战国时期,却成为中原会盟的积极参与者。《史记·秦本纪》记载,公元前308年,秦武王表示了“欲容车通三川,窥周室,死不恨矣”的愿望。事又见《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及《战国策·秦策二》。秦武王于是与甘茂有息壤之盟,促成甘茂艰苦攻伐,占领宜阳。这是秦史中仅见的君臣之盟的史例。
自秦武王时代至战国时期结束,“以至于秦,卒并诸夏”(《史记·太史公自序》),《史记》记载各国间以“会”为基本形式的外交活动多达19次。这是“会盟”活动最密集的历史时期。19例中,有18例都是秦与其他国家“会盟”。如公元前313年秦魏会于临晋。《史记·秦本纪》记载:“(秦惠文王更元十二年)王与梁王会临晋。”《史记·六国年表》写道:“(魏哀王六年)与秦王会临晋。”《史记·魏世家》:“(魏哀王六年)与秦会临晋。”据《史记·秦本紀》和《史记·六国年表》记载,秦国与其他国家的“会”,在公元前313年之后,又有公元前310年秦魏会临晋;公元前308年秦韩会临晋,秦魏会应;公元前304年秦楚会黄棘;公元前302年秦魏会临晋,秦韩会临晋;公元前285年秦楚会宛,秦赵会中阳;公元前284年秦魏会西周宜阳,秦韩会西周新城;公元前283年秦楚会鄢,秦楚会穰;公元前282年秦韩会新城,秦魏会新明邑,秦韩会两周间;公元前279年秦赵会渑池;公元前278年秦楚会襄陵。秦国在外交行动中的活跃,体现出与征战同样的积极性。
对于这些国君“会”的外交记录的理解,与《史记·赵世家》所谓赵武灵王九年(前317)“楚、魏王来,过邯郸”及赵惠文王十六年(前283)“王与赵王遇”等一般性会面或许不同,多有学者称之为“会盟”。如杨宽、吴浩坤主编《战国会要》将这些历史现象系于《礼十一·宾礼·会盟》题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上册,第192—194页)。这样的认识应当是可以成立的。
二、河洛地区:战国会盟中心
战国晚期,河洛地区成为会盟中心,是值得重视的历史现象。
这一现象发生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强大的秦国在向东扩张的进程中,首先将这一地区作为侵吞目标,进而以河洛为兵员和作战物资的基地,向赵、楚、齐、燕等强国进军。河洛地区成为会盟中心,很可能也与周王朝政治权力虽然衰败,但依然存有一定的政治影响有关(王子今:《论战国晚期河洛地区成为会盟中心的原因》,《中州学刊》2006年4期)。
《史记》记录了秦国在战国时期竞争中的强势地位,以及成为河洛地区会盟主角的情形。前引《史记·秦本纪》“秦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以及《史记·齐太公世家》所谓“秦穆公辟远,不与中国会盟”的传统已经完全改变。秦国国君频繁出没于河洛地区,成为引人注目的历史现象(参看王子今:《秦国君远行史迹考述》,《秦文化论丛》第8辑,陕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秦王积极会盟的行为,可以看作秦国在实施战争打击的同时,采用外交方式分化瓦解敌国,同时以“会”作为强化政治威慑、进行心理征服的手段。
三、“唐且”故事
《后汉书·崔驷传》有“唐且华颠以悟秦”之句,回顾了秦史故事。唐且就是唐雎。李贤注引《战国策》说:“齐、楚伐魏,魏使人请救于秦,不至。魏人有唐雎者,年九十余矣,西见秦王。秦王曰:‘丈人忙然乃远至此,魏来者数矣,寡人知魏之急矣。唐且曰:‘夫魏,万乘之国也。称东藩者,以秦之强也。今齐、楚之兵已在魏郊矣,大王之救不至,魏急,且割地而约从。是王亡一万乘之魏,而强二敌之齐、楚。秦王悟,遽发兵救魏。”魏国面临齐楚联军的强攻,求救于秦。秦救兵不至。魏人唐雎见秦王,说以利害关系,秦王被说服,于是发兵救魏。《史记·魏世家》有关于唐雎见秦王的记录:“齐、楚相约而攻魏,魏使人求救于秦,冠盖相望也,而秦救不至。”于是唐雎主动请命前往秦国。“魏人有唐雎者,年九十余矣,谓魏王曰:‘老臣请西说秦王,令兵先臣出。魏王再拜,遂约车而遣之。唐雎到,入见秦王。秦王曰:‘丈人芒然乃远至此,甚苦矣!夫魏之来求救数矣,寡人知魏之急已。”唐雎答道:“大王已知魏之急而救不发者,臣窃以为用策之臣无任矣。夫魏,一万乘之国也,然所以西面而事秦,称东藩,受冠带,祠春秋者,以秦之强足以为与也。”他强调了魏国和秦国相重相倚的关系,指出魏国之“大急”将增益齐、楚之强,而不利于秦国:“今齐、楚之兵已合于魏郊矣,而秦救不发,亦将赖其未急也。使之大急,彼且割地而约从,王尚何救焉?必待其急而救之,是失一东藩之魏而强二敌之齐、楚,则王何利焉?”警告如果“秦救不发”,将导致秦失“东藩之魏”而“齐、楚二敌”得“强”。于是秦昭王紧急发兵救魏,“魏氏复定”。唐雎以九十高龄出使秦国,他和秦王的对话,体现出坚定而灵活的外交家风范。《史记》的相关文字,可以看作上古外交史记录中闪光的一页。
《战国策·魏策四》也有关于唐且让“秦王喟然愁悟,遽发兵,日夜赴魏”,使得“齐、楚闻之,乃引兵而去”,于是“魏氏复全”的记载。唐且另一次和秦王的对话,也记录在《战国策·魏策四》里。这一故事,题为“唐且不辱使命”,列入《古文观止》,又收录在中学语文教科书中,因此为人们所熟悉。《战国策》中的原文,题为《秦王使人谓安陵君》。说秦王派人对安陵君说,我要以五百里地方交换安陵,希望安陵君同意。然而被安陵君拒绝:“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许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虽然,受地于先生,愿终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说。”于是,安陵君派遣唐且出使秦国。“安陵君因使唐且使于秦。秦王谓唐且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听寡人,何也?且秦灭韩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为长者,故不错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请广于君,而君逆寡人者,轻寡人与?唐且对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于先生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对于这样的回答,秦王很恼怒,以“天子之怒”为恐吓语,“秦王怫然怒,谓唐且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唐且对曰:‘臣未尝闻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且则以“布衣之怒”回应,“唐且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唐且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棂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挺剑而起。秦王色挠,长跪而謝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秦王以“天子之怒”来威胁,可能是外交语言的常态。而唐且所谓“布衣之怒”“士之怒”,则是针锋相对,表现出勇敢抗击强权的英雄主义气概。应当注意到,秦王和唐且的对话中,都说到“伏尸”“流血”,前者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后者说“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这种激切的语言表达方式,可能是符合当时外交对话之通常气氛的。
唐且故事列入《说苑·奉使》,被看作“出境可以安社稷利国家者”的外交史的典型范例。
四、关于“好会”
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战国时期的“会”中,有特别称为“好会”者。这应当是体现双方友好,会见主题、会谈环境、会话言辞都比较亲切和缓的“会”。
《史记》中几次说到“好会”。
《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齐景公)四十八年,与鲁定公好会夹谷。”关于这次“好会”,由于与孔子事迹直接相关,《史记·孔子世家》也有记录。太史公写道:“定公十年春,及齐平。夏,齐大夫黎组言于景公曰:‘鲁用孔丘,其势危齐。乃使使告鲁为好会,会于夹谷。鲁定公且以乘车好往。孔子摄相事,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请具左右司马。定公曰:‘诺。具左右司马。会齐侯夹谷,为坛位,土阶三等,以会遇之礼相见,揖让而登。”“会”的正式进程中,出现了争执。“献酬之礼毕,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四方之乐。景公曰:‘诺。于是旍旄羽祓矛戟剑拨鼓噪而至。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举袂而言曰:‘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于此!请命有司!有司却之,不去,则左右视晏子与景公。景公心怍,麾而去之。有顷,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宫中之乐。景公曰:‘诺。优倡侏儒为戏而前。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曰:‘匹夫而营惑诸侯者罪当诛!请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异处。”“好会”进行时,竟然发生了流血事件。“景公惧而动,知义不若,归而大恐,告其群臣曰:‘鲁以君子之道辅其君,而子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于鲁君,为之奈何?有司进对曰:‘君子有过则谢以质,小人有过则谢以文。君若悼之,则谢以质。于是齐侯乃归所侵鲁之郓、汶阳、龟阴之田以谢过。”这是一次著名的外交会见。由于孔子有突出的表现,被看作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外交之“会”。孔子以看来颇为偏执矫情的言辞宣传“君子之道”,强调这一原则在礼仪形式方面的约束作用。他在“会遇之礼”“献酬之礼”之外,就“乐”“戏”表演的风格和形式提出了强烈的抵制意见,改变了“会”的气氛环境,致使齐景公“惧而动,知义不若,归而大恐”。齐景公自以为“有过”,甚至退还了侵占鲁国的领土以“谢过”。
《汉语大词典》解释“好会”:“指诸侯间友好的会盟。”(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9年,第4卷,第291页)《大辞海》解释为“诸侯间友好的会盟”(夏征农、陈至立主编,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年,第1275页),又《中文大辞典》谓“和好之会也”(中文大辞典编纂委员会编纂,中国文化研究所1968年,第3542页)。书证都是《史记·孔子世家》以及晚于《史记》的《说苑·奉使》。
从“以会遇之礼相见,揖让而登”,“谢酬之礼”等仪程,以及“奏四方之乐”“奏宫中之乐”等安排看,“好会”通常应当营造亲和的气氛。“鲁定公且以乘车好往”,大约在孔子建议“请具左右司马”之前,准备以更随意的方式赴会。由于孔子对“君子之道”的坚持,竟然令“好会”的发起者齐景公“惧”“恐”不安。“好会”的效应看来并没有实现。史家记述此事,肯定孔子坚守自己的文化原则。但是我们对于“好会”本来的情境,只能通过片断的记录进行推想。孔子斥责“旍旄羽祓矛戟剑拨鼓噪而至”的“四方之乐”:“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于此!”对于“奏宫中之乐”,“优倡侏儒为戏而前”,孔子更激愤而言:“匹夫而营惑诸侯者罪当诛!”于是在“会”的现场执法,致“手足异处”。
《史记》记载的齐景公与鲁定公“好会夹谷”之事,《春秋·定公十年》只说“会”。《左传·定公十年》也没有出现“好会”一语。孔子言辞中所谓的“好会”,《左传·定公十年》孔子只有“两君合好”语。《论语·八佾》也仅见“邦君为两君之好”的说法。连《孔子家语》也没有此说。孔子言“吾两君为好会”,仅见于《史记·孔子世家》,是值得注意的。《论语·八佾》“邦君为两君之好”,朱熹集注:“好,谓好会。”宗福邦、陈世铙、萧海波主编《故训汇纂》用此说。所列注项:“好,谓好会。”引证书例即《论语·八佾》朱熹集注(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508页)。而朱熹理解《论语·八佾》“邦君为两君之好”之“好”即“好会”,应当是参考了《史记·齐太公世家》和《史记·孔子世家》有关“好会”的文字。
《史记·楚世家》还记录了两次楚王与秦王的“好会”:“十四年,楚顷襄王与秦昭王好会于宛,结和亲。”两年之后,“(楚顷襄王)十六年,与秦昭王好会于鄢”。
《说苑·奉使》:“晋楚之君相与为好会于宛丘之上。”此事不见于《史记》。这是《史记》之后的历史文献使用“好会”一语的典型例证。所谓晋楚“好会于宛丘”事,未见于可靠史籍的记载,清人陈厚耀《春秋战国异辞》卷二六“杂录”条引录《说苑·奉使》这一故事,与多例“宋人善辩”等“宋之愚人”传说并列,或可视作寓言。王利器辑“历代笑话”,在《历代笑话集续编》中列入《宋人愚事录》。《(历代笑话集续编)前言》中,王利器指出“笑话这种文艺形式”之“滥觞”,即“战国以来诸子中有关宋人的讽刺小品”,亦有见于“典籍记载”者。清人王棠《燕在阁知新录》卷二七“打碟”条说:“《宛丘》曰‘坎其击缶,秦赵会渑池,秦王击缶击瓯,盖‘击缶之遗事也。”《诗·陈风·宛丘》:“坎其击缶,宛丘之道。”孔颖达疏已经与“《史记》蔺相如使秦王鼓缶”相联系。这一联想,也支持《说苑·奉使》中晋楚“好会于宛丘”之事只是寓言的推定。
大致可以说,“好会”语词很可能是《史记》的创制,也为太史公习用。所谓“好会”,透露出太史公的和平意识。作为对战国时期复杂的军事外交形势非常熟悉的史学家,“好会”一语的使用,也体现出他对成熟的外交理念、深度的外交智慧和灵活的外交技巧的肯定。
五、渑池“好會"
《史记》中记录的另一次著名的“好会”,是秦王与赵王间的渑池之会。以此为背景,发生了蔺相如维护国家声誉的故事。
在蔺相如“完璧归赵”的故事发生之后,“秦伐赵,拔石城。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随后,秦王主动提出与赵王“好会”。《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载,“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赵王心怀畏惧,不愿赴会。而朝中文武重臣廉颇、蔺相如商议道:“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于是启程,蔺相如随行。廉颇送至边境,与赵王诀别。廉颇说:“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商定接应回程的时间,并提出万一“不还”则立太子为王的预案,得到赵王的赞同。
“遂与秦王会渑池。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恼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瓴,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缻。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蔺相如随即要求赵国御史将其作为史实予以记录:“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蔺相如的机智和强硬,还表现在后来的辩争中。“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一直到会面结束,“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同时,廉颇的高戒备防卫,也起到保障君臣和国家安全的作用。“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会见的约定,“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而渑池之会的细节告诉我们,“好会”的通常程式有“会饮”“饮酒酣”等情节。而“鼓瑟”“击缻”的音乐演奏,可能也是惯常节目。渑池“好会”或许可以看作一件外交史的标本。大概所谓“怒”,所谓“欲刃”,所谓“张目叱之”等情感动作表现,只是“好会”进行的异常情态。
所有的外交之“会”,可能双方都一心追求“加胜于”对方。面对秦国的军事强势,蔺相如智勇兼备,捍卫了国家尊严,也维护了国家利益。
当然,秦王发起“好会”,“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然而“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显现欺凌行为;但蔺相如机智应对,“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这些脸谱化的历史形象的生成,或许与秦短祚因而后世批评秦的历史声响分贝值甚高有关。
六、史学用语中“好会”的淡出
“好会”一语的使用,在后来的正史记录中罕见其例。
在《史记》之后浩瀚如海的正史文献中,仅《晋书》一见,《明史》一见。
《晋书·文苑传·应贞》:“顺时贡职,入觐天人。备言锡命,羽盖朱轮。贻宴好会,不常厥数。”“发彼互的,有酒斯饫。”这是在晋武帝“于华林园宴射”时所赋诗句,与作为外交方式的“会”全然无关。此“好会”,《汉语大词典》解释为“泛指盛会”(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9年,第4卷,第291页)。而《明史·外国列传一·朝鲜》:“将士分道进兵,刘綎进逼行长营,约行长为好会。”此处“好会”一语的使用看来大致与《史记》相同。《明史》文例,可以看作对《史记》行文习惯的继承。
但是,在海量的主流史学记叙中,“好会”一词受到长期冷遇,似乎已经表明它被排斥在史学通行语之外的事实。“好会”,或许可以看作太史公带有鲜明独特意识倾向、风格新异的专门用语,可以看作太史公史学个性的一个标志。
《说苑·奉使》:“晋楚之君相与为好会于宛丘之上。”或读作:“晋、楚之君,相与为好,会于宛丘之上。”(赵善诒疏证:《说苑疏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35页)“好会”已经被释读者拆解。我们还看到,一些常用工具书,如上海辞书出版社《辞海》(2009年)、商务印书馆《辞源》(2015年)、三民书局《大辞典》(2000年)等均不列“好会”这一词条。可知它已基本退出社会应用,人们对这一语汇逐渐生疏。这样说来,关注《史记》中使用“好会”一语的宝贵文献史料,对于从外交史的视角考察和理解司马迁的思想和《史记》的内涵,是有特别的积极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