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者
2020-09-16悦仲林
悦仲林
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我们在乌鲁木齐石化总厂化肥厂干的许多工作,以现在的标准看肯定是违规蛮干,是绝对不允许的。但套用正面的一个词来说,我们曾经是“逆行者”。
乌石化大化肥是国家重点项目,需要很多人。除了计划分配来的我们这批77、78、79级大学生以外,还从前十三套大化肥工厂调了一批技术人员和熟练工人。改革开放初期,许多人奔往沿海城市、开发区,而有一批人选择了逆行。像我一样来自内地的,是计划分配到新疆的,计划经济时代,必须来。还有新疆籍的大学生是“哪儿来哪儿去”,占了来厂学生的大多数。调来的这批技术人员和熟练工人,他们拖家带口来乌石化,也是为了解决家属的城市户口。他们主要来自泸天化、川化、齐鲁石化、沧州大化、赤天化等大化肥厂和兴平等几个中型化肥厂。
乌石化大化肥项目,是以减压渣油为原料生产合成氨和尿素的大型化工装置,年生产30万吨合成氨、52万吨尿素,技术条件苛刻,操作和维修难度远超前十三套大化肥装置。在试车和转入正常生产过程中,我们经历过九九八十一难。春耕秋播正需要化肥时,可能突遇停工生产不出产品。我们急,自治区领导也急,要求每天汇报生产恢复情况。而我们终于创造出辉煌的历史,厂里许多人受到自治区领导的接见和表扬。其中,来自内地这批人的贡献让我久久不能忘怀。冉师傅是铆工,在现代化化肥厂就是拆卸和安装静设备的。在一次气化炉底部拆卸法兰清渣的工作中,被喷出的高温炭黑水烫伤,在医院一躺就是许多年。李师傅电焊水平高,但不是在制造精密设备,而是冒着喷火爆炸的危险焊接堵漏,在漏洞周围堆一点儿焊肉,尖锤往洞口敲一敲,再焊再敲,直到堵住。黄师傅当班长十几年,都50多岁了还一直在倒班,卢厂长奖励了他一辆自行车,在厂里成了大新闻。卢厂长,是从县级化肥厂调来的工程师,当上厂长后仍经常坐在总控室,停工开工的关键时段,腿都坐肿了,一按一个坑,他还在那里陪着。十几年后,我到上海看望在公司总工程师岗位退休的卢厂长,他穿着大裤衩接待我们,老伴儿长期瘫痪在床,他除了陪着什么也干不了。工会于主席、程副厂长、郭科长、徐邦彦等这些管理和技术人员,带来了兄弟单位的管理方法和经验,推动工厂检维修工作走上了正轨,为边疆的化肥事业做出了贡献。他们已在新疆退休,成了永远的普通的“逆行者”。
李师傅堵漏采用的是传统方法,单兵作战,我们还有多专业堵漏的许多例子。比如,有一年大检修后开工刚出产品,外单位检修的锅炉人孔法兰漏气了,正压锅炉,内垫的几层隔热材料很快就被吹没了,人孔盖随即被烧得通红。按现在的要求,安全第一,肯定是停工重修。那时的观点和实际是,带压抢修,否则停工重修再开工,损失物料,还要花至少一周的时间。我带师傅们做了一个大的方盒子,正面带排气阀门,顶板先不焊接。然后,将方盒罩在人孔盖上,三面先焊,上面灌耐火水泥,最后焊上顶板。抢修前火已通过法兰往外喷,安全处长和总厂领导劝我们放弃,我们坚持试试再说。在消防、安全人员、总厂领导的监督下,闷热的锅炉房里,安装钳工、焊工、筑炉工、保温工、起重工一起行动,最终封堵了人孔,保证了生产的继续。此处抢修还没结束,另一台锅炉人孔法兰也漏了。同样的原因、同样的方案、同样的抢修,不同的是其他人都放心地散了,留下我们奋战一宿,同样封堵了人孔。
90年代初,新型帶压堵漏方法出现,北京总公司设备部门还举办过培训班。简单说,就是做一个耐压金属卡套,卡套上留几个注胶接头,抢修时将卡套套在泄漏处,然后用高压油泵将胶注入卡套内,不断注胶,直到充满卡套封住漏点。实际操作是复杂的,卡套是否贴合,胶会不会被泄漏的高压介质挤出,高温也许让胶提前凝固在卡套内不能挤到泄漏点,等等。更严峻的是抢修的环境,有危害的气体或液体。记得有一次在气化工段二楼堵漏,大约每平方厘米80千克压力的高温气体从卡套与法兰之间往外滋,王师傅蹲在地上压油泵注胶,突然就倒下了。我转身想叫旁边的张技术员一起施救,张技术员却扶着柱子软软地正往下溜。我一阵猛喊,周围操作工和其他工友一起赶来帮忙送医,好在一氧化碳中毒较轻,终未造成伤害。
每次看到王进喜在井喷抢险中浑身被黑油浇透而映射着亮光的照片、看到克拉玛依油井抢险中冰人的舞台造型时,我都会想起对炭黑水法兰堵漏的场景。冬天,管架下,高温高压炭黑水喷出,中心区热气升腾,地面黑水横流。我们穿着石油工人的老式棉衣,浑身被炭黑水浇透,眼睛只能眯着,喊着抢着,紧张激烈地堵漏,真像在井喷抢险中的情景。漏堵住了,回车间的路上,浑身湿透的我们成了黑冰人,没有留下照片,但当时的样子永远定格在了生命里。经过高温高压氧化反应的炭黑,既细小又均匀,渗透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棉衣是洗不出来了,身体用洗衣粉不知洗了多少遍才罢休。那时候除了肥皂香皂就只有洗衣粉,没有沐浴液。肥皂香皂在身体上抹不过来,只有洗衣粉管用。
在机关工作还能立功,应是不多见的。那天刚走到总控室外面,一声爆响吓我一跳。循声看去,变换工段火光冲天。我立即跑过去,发现高大的加热炉顶部和底部都在喷火,伴随着剧烈的燃爆声,保温材料在空中乱飛。合成氨车间主任王永明来了、尿素车间主任李国光也来了。这是王主任的地盘,他知道处理事故的关键,李主任和我跟着他,快速关闭阀门。消防车呼啸着赶来时,火灭了,更大的损失避免了。为此,厂里表彰我们,给我们记了功。现在想来有意思的是,王主任是77级大学毕业生,我和李主任分别是78、79级的,我们一起做了“新三届”大学生的“逆行者”。
2001年9月的一天傍晚,已担任化肥厂厂长的我正在参加大检修会议,传呼机传来消息,二尿素液氨阀事故,装置开工退回。乌石化于1997年建成第二套以天然气作原料的大化肥装置,技术更先进,安全更有保障。但外包单位的仪表工带压拆卸调节阀支架,致已经断裂的阀杆直接冲了出来。于是中压液氨猛烈喷出,几位仪表工迅速跑到隔板墙外面的二楼平台后逃生,而我们的一位仪表工却跑错方向一直没有出来。我站在二楼平台上,周围弥漫着水汽氨气,右边是消防员在向二楼框架内喷水,左边是安全科杨科长,仓促之下我们都没有戴防护面具。杨科长捂住嘴汇报仪表车间张磊主任不听劝阻,穿上防护服冲进去了。正说着,隔板墙的门前出现了人影,有人喊张磊出来了。模糊中看到,有人穿了臃肿的防护服背着一个人艰难地往前挪,我们几个人在消防水掩护下,赶快迎了上去。张主任也在参加大检修会议,得到出事的通知后,他拼命赶往尿素车间,第一个冲进现场,顶着弥漫的氨气和面罩内的哈气,摸索着找到了倒在距离泄漏点十几米远的闫姓仪表工。多年后,虽然已调离乌石化与同事们联系很少了,但当得知张主任肝癌晚期时,我非常难受,立即到医院看望他,表示慰问和良好祝愿,更表达我对“逆行者”的崇高敬意 。
社会在进步,对安全生产的要求越来越严格,生命至上、安全第一的理念在生产和生活中都有很好的落实。但几十年来,一个一个“逆行者”的身影时时在我脑海中浮现,激励我面对困难,战胜困难,不断取得进步。“逆行者”,他们表现了一种本质,代表了一种精神,不能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