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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图枪声

2020-09-16犁痕

地火 2020年3期
关键词:安达三爷太郎

犁痕

引子

上世纪30年代末,东京的秋晨,雾气蒙蒙,上班的人们在街道两旁行色匆匆地走着。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即便有些青年男女也面色乌灰,脚步疲乏无力,完全不是年轻人应有的状态。境外战争快9年了,已经使这个国家陷入不可自拔的深渊,人们更无法从这迷蒙的天气里看出未来和希望所在。

皇宫西南侧的三宅坂台地上,坐落着参谋本部和陆军省等国家军事中枢机关,因而,人们常把三宅坂作为军方的代名词。这些年,因为境外战争的缘故,人们十分关注三宅坂的动向。

三宅坂参谋本部的一间会议室里陆续走进来20多个人,来人分坐在会议桌的两侧,参谋总长载仁亲王坐在会议桌的一端。两侧坐着的人仪表风纪各不相同,参谋总长右手侧坐着的是陆军省和海军省的军官,军装整齐,腰板笔挺,正襟危坐。他左手侧坐着的是专家学者,西服领带,虽然也尽量坐直了身子,但神气明显差了一截。

载仁亲王亲自主持专项会议。在听完军部关于石油需求、未来供给以及满洲石油勘察情况的汇报后,他说:“各位,为了能够更好地建设东亚新秩序,我们已经做了一些准备,偷偷储备了一些石油,但这些石油仅可维持三四年的使用,最令我们担心的是美国对我国进行石油禁运。如果不尽快找到新的石油资源,皇军的圣战将后继无力,我们也将无法对天皇效忠。”载仁亲王是昭和天皇的叔祖,对于国家而言,除了具有强烈的责任之外,还饱含着浓厚的家族情感。

海军省次官山本五十六说:“亲王说得是。离开石油,我们的战舰和其他军舰只不过是稻草人。但是寻找石油资源,还得陆军在支那多多努力才行。”

对于山本五十六阴阳怪气的说法,陆军省次官东条英机有些气恼地说:“没有石油,陆军精锐的装备,铁甲车、坦克、大炮也一样会成为废铜烂铁!为什么寻找石油就一定是陆军的责任?”

“那,难道让海军从大海里捞油吗?”山本五十六激动地说。

东条英机回道:“可是,石油是那么好找的吗?它又不是明摆在那里等着我们去拿。”

载仁亲王已经习惯了海军省与陆军省动不动就发生的掐架,但他想听到的不是毫无意义的争吵。他一拍桌子惱怒地说:“吵什么吵!都是高级军官,开会时还吵架,有没有点素质?”

此刻,他更想听听专家的意见,他转头向左,看了一眼专家们问:“你们有什么意见?”

一位穿深色条纹西装的30多岁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他扶了一下眼镜说:“我是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地质调查所的杉山秀太郎。我想发表一下我的看法。”

载仁亲王看了一眼年轻人,只见他中等身材,身高在一米六左右,不胖不瘦,肌肉结实,头发偏长,梳着中分,肤色黑黄,文质彬彬。

载仁亲王疑惑地望着这个年轻人:“哦。听说你近些年一直在满洲进行石油调查,有什么发现吗?你还有什么建议?”

杉山秀太郎简要汇报了自己10年来在满洲进行石油调查的情况,又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很多人认为石油生成于海洋沉积构造。我觉得满洲地区古大湖沉积构造也有生成石油的可能,所以还应该继续加大在那里进行石油调查的力度。”

他继续说:“前几年,驻扎在哈尔滨的陆军航空队曾报告说,在安达县西部的上空飞行时,曾经看到草原里的水面上有黑色的油膜状漂浮物,那个地方很有可能具备生成石油的条件。”

载仁亲王听完杉山秀太郎的汇报后说:“种种迹象表明,满洲还是有很大希望找到石油的,杉山秀太郎他们已经做了大量的石油调查工作,非常值得肯定,要给予嘉奖。关东军司令部要积极加强石油资源的调查。只要找到石油,有了充足的供应,我们占领全支那,建立大东亚共荣,就能得到保障,就会获得成功。”

杉山秀太郎得到载仁亲王的褒奖,获得了勋二等旭日重光章。他更加雄心勃勃,带着寻找石油的使命再一次踏上满洲大地,准备发现一个大油田。

暗夜逃亡

安达县往东南60多里是宋站镇。这里原来叫五里末屯。传说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原,人们赶着牛羊放牧,牛羊已经吃饱了,却还没有走出五里远。这时,天已经黑了,于是就赶着牛羊摸黑回家。所以,人们管这片草原叫五里摸草原,管它北边的屯子叫五里摸屯,叫来叫去叫成了五里末屯。东清铁路修建之后,在五里末屯东南边设了一座小站,以当时这个工段中国工头儿的姓氏命名为宋站。后来这里发展成为一座集镇,就叫宋站镇。

1930年初春的一个晚上,北方的寒冷在天一擦黑时就把人们赶回了屋里,除了偶尔有几声狗叫,整个集镇静悄悄的,像松嫩大平原上许多北方的村镇一样,一片死寂。

突然,在正阳街北面的一个院子,从屋里传出一阵骂声:“老三,你这个臭小子,闯下这么大的祸,你对得起远在关里的爹妈吗?他们让你出来闯关东,是让你学做买卖挣钱的,可你却耍钱,输了这么多!还敢从姜秃爪子那儿抬钱!那是驴打滚儿,越滚越多,你怎么还?亏得你还念过私塾是懂道理的人。”

这是我爷爷在教训我三爷。我爷爷李志古从胶东出来闯关东已经10年了,那时在宋站镇最大的商号恒易昌商号当磨房掌柜的,也是商号护院队的领队。我三爷刚来半年多,在商号布匹栏柜上当伙计卖布。我三爷还嘴:“俺就是想玩玩儿,想多赚点儿钱,谁承想越输越多。”

“耍钱场子是那么好玩儿的吗?你还想多赚点儿钱,他们早就做好了扣儿等着坑你,你知道不?”我爷爷觉得三弟远离爹妈,出来闯关东投奔自己,自己对管教好三弟负有责任。他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啪啪扇了我三爷两撇子。

我三爷抬手捂着被我爷爷扇得滚热的脸,眼泪夺眶而出,委屈地说:“俺哪知道他们是做好了扣儿坑俺呀?”

正在此时,院外的胡同里传来了狗叫声。

我三爷脸上露出了惊急之色,慌忙说道:“二哥,可能是姜秃爪子他们来抓俺了。下晌俺听别人传话说,要是俺还不上钱,他们今晚就要剁俺的手。俺跟他们拼了。”我三爷顺手抄起了门后的一把铁锨。

“拼什么拼,赶快跑,保命要紧。”我爷爷推开房门,拉着我三爷来到院子里,用手一指东院儿说:“别从大门走,从东院儿走。快跑,俺拖住他们。”

我三爷嗯了一声,跑了两步,用铁锨在地上一支,噌地一下越墙跳到了东院儿。他连越过两个院子,窜到了胡同里。这时,四五个人已经闯到了我爷爷的院子里。

我三爷也顾不得许多,撒腿跑出了这条胡同,又向北跑出了两条胡同,然后拐向东一直跑,来到了铁道边。

我三爷这时候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将来怎么办。正在他迟疑的时候,从南面车站方向开过来一列火车。时间不容他多想,追债的人随时都可能赶上来,先跑吧。

这时,火车正呼啸着通过他身边。他扔掉了手里的铁锨,追着火车快跑了几步,一纵身,双手抓住了车厢连接处的梯子爬上了火车,随着这条钢铁黑龙,钻进了沉沉夜色中。

北方的春天,春寒料峭。火车飞快地奔驰,没有顶的货车车厢里冷风飕飕,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割得脸上生疼,像尖锐的锥子一样直往棉袄里钻。我三爷往下按了按狗皮帽子,抿了一下棉袄大襟儿,在车厢靠前的地方找了个背风处坐下来。此时的他心情烦乱,什么也不愿想,两眼望着天空微弱的星光,感到一片空茫。随着火车“咣当、咣当”前行,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小子在这儿呢,可找着他了。”

“我看你还往哪儿跑?”

我三爷迷蒙之中,看到姜秃爪子带人爬上火车向他走来。走在最前面的人手里端着双枪,他隐隐约约看到那是一对匣子枪。

使双枪的人越走越近,我三爷突然醒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右手抓住那人的右胳膊往外一挒,身体向前一靠,用左胳膊勒住了那人的脖子。那人刚才听到我三爷在打呼噜,以为他睡得很死,没想到他动作这么迅急,自己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我三爷勒住了脖子。那人个子矮小,力气明显不如我三爷,挣了两下不仅没有挣脱,反倒被我三爷勒得更紧了,连话都喊不出来。

那人身后一个年龄稍大的人慌忙开腔说道:“好漢慢动手。我们就是想劫点车上的东西,请放了我们家少掌柜吧。”

我三爷胳膊松了点劲儿,说:“俺是逃难之人,既然你们想劫火车上的东西,俺不妨碍你们,你们也休想害俺。”

我三爷放开了那人,那人把双枪插在腰间,冲我三爷一抱拳说:“大哥,大人大量,够义气!”

我三爷感觉那人声音稍显尖细,有些怪里怪气的,但他不愿多想,不想管闲事,只想尽快撵他们走,于是说:“这节车厢里都是粮食,你们要不要?要,就快动手吧。”

“他奶奶的,现在粮食是好东西,要,要。来,往下扔。”少掌柜在旁边指挥,另外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抬起装粮食的麻袋往车下扔。我三爷也一起帮他们往下扔了两袋。

这时,少掌柜说:“行了,差不多了,咱不能太贪啦!”然后冲着我三爷一抱拳说:“谢谢大哥!今后有用得着的,就到安达二区杏树岗来找我双红。”

“扯呼!”少掌柜喊了一声,那四五个人翻身下了车。

这节车厢丢了东西,我三爷不敢再在这里待下去。他又向后串了几节车厢,找个避风的地方斜躺下身。

经这么一折腾,他再也没有了困意。

人生的许多转折真的说不清楚,有时也不容你选择。他想起了在老家时爹给他讲的家史。隋朝时李家祖先居住在云南三江两湖地域,由于洪水泛滥,家乡受灾,李龙、李虎和李飞三兄弟别无选择,只好携家带口,远离家园,开启了逃亡生涯。可那时到处战乱迭起,无论走到哪里都找不到安身之所。于是,只有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久,前面是汪洋大海,再也无法前进了,只好安营建家。从出发的那一刻起,他们谁也不知道将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更不知道会创造出先有李家营后有登州城的奇迹。

此时,我三爷躺在冷风飕飕的货车车厢里,两眼望着暗黑天空里的北斗星:北斗星啊北斗星,俺该怎么办?俺要往哪儿走呢?将来等待俺的是什么?

觊觎已久

在三宅坂参加完参谋本部的专项会议之后,杉山秀太郎匆匆赶回满洲。其实,他自20年代末,就已经开始在中国东北地区寻找石油了。

田中首相在东京主持召开“东方会议”,制定了《对华政策纲领》,确立了“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的对华策略,要把满洲从中国分裂出来,自成一区,置于日本势力之下。

会议之后,军部有人提出:“欲达田中首相之目的,必付诸武力解决。可是缺少石油,军队精锐的装备就是一堆废铜烂铁。我们要未雨绸缪,积极做好石油储备。”于是,参谋本部组织国内有名的石油地质专家,讨论如何解决石油供给问题。

参谋次长南次郎中将主持会议,他说:“石油是最金贵的战略物资,要想发动一场征服支那的战争,需要很多很多石油。初步估计,我国最大年需求量约500万吨。而我国资源匮乏,目前石油供给主要依赖进口,国内的石油产量连总需求量的十分之一都不到,用来做饭、采暖都不富裕。满洲之地,临近我国,土地庞大,矿产丰富,满洲的夕阳都比我国的大,我们一定要在那里找到石油。”

东京帝国大学的高木一郎教授是当时日本国内公认的石油地质权威。他语气肯定地说:“石油起源于海底腐泥,其生成条件是必须有海洋沉积构造。海里每年都有大量的浮游生物死去,河流又把大量死掉的动植物带到海底。这些尸骸形成的有机物同淤泥或碳酸盐沉淀物等物质混合,沉积在海底,在地球不断演化的漫长历史进程中,在高温高压的作用下腐烂分解生成石油,埋藏在具有海相沉积的地质区域。而东北是典型的陆相沉积,是贫油区,因此在满洲是没有可能找到石油的。”

在京都帝国大学任职的年轻学者杉山秀太郎认为,高木教授的观点有些陈旧和保守,年轻气盛的他急于表现,便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话头说:“满洲的大部分地区虽然是典型的陆相沉积构造,但古大湖底同样会有腐泥、浮游生物和微生物沉积,生成石油也是极有可能的。”

杉山秀太郎所说的古大湖地区主要是指松辽盆地。该地区在中生代的侏罗纪和白垩纪是一个很大的内陆湖,湖中繁衍着丰富的浮游生物,四周生长着种类繁多的动植物。进入新生代以后,大量的沉积物堆积导致湖盆逐渐上升,形成了广袤无际的大平原。松辽盆地横跨东北三省和内蒙古,包括松嫩平原全部和辽河平原北部地区,四周被山脉和丘陵环绕,其东北是小兴安岭、东南是张广才岭、西部为大兴安岭、南部是康平—法库山地,总面积约26万平方公里。在那个时代,对松辽盆地的地质情况缺乏全面的地质调查和深入的分析研究,人们对它还非常不了解。

日本石油株式会社的北原金藏不屑地说:“杉山君在康奈尔大学上学时,学习过美国先进的石油地质学,其核心理论也应该是石油产生于海相沉积地层吧?在陆相沉积的地层中怎么可能找到石油呢?美国地质学家、斯坦福大学教授布莱克·韦尔德早在1922年,就在《美国矿冶工程师学会论丛》上发表了文章,他认为华北和东北地区都不会蕴藏大量的石油。”

地质工作者伊藤文雄接着说道:“是呀,1926年的《美国地质学家协会学报》中,美孚石油公司在发表文章评论东北的含油远景时也指出,从地层类型和年代来看,东北的绝大部分地区是不可能有石油的。我曾做过研究,东北地区缺少变质的海相地层,也缺少像陕西延长地区产油层位那样的三叠纪地层,所以想在东北地区找到石油,没有希望。”

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地质调查所所长木村拓真也说:“我在满洲组织地质调查这么多年,发现过煤矿、铁矿,也发现过菱镁矿,确实没发现过有石油的迹象。”

杉山秀太郎紧接着说道:“可是最近听说,东北王张作霖邀请美孚石油公司在满洲地区进行石油调查,美孚公司说发现了多处露头。”

北原金藏接过话头说:“谁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目的,或许是收了钱不好交差,只好糊弄张作霖罢了。”

高木一郎说:“如果在满洲寻找石油,我认为,重点也应该放在南部地区,因为那里比较靠近海洋。”

杉山秀太郎继续坚持他的观点:“我觉得满洲的中、北部地区也不能放弃。”

参会人员各持己见,形成了两派观点,一派观点根据欧美石油地质学家的理论,认为只有海相沉积才能生成石油。这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日本人在中国寻找石油的思想禁锢和认识误区。另一派观点认为,陆相构造生成石油也是有可能的,但坚持陆相生油观点的只有杉山秀太郎等极少数人,想要得到认同和支持,有着十分巨大的阻力和难度。

见两派人员争论起来喋喋不休,南次郎有些不耐烦。他想要的不是无休止的争论,而是对于发动战争至关重要的实实在在的石油。于是,他说:“好了,好了,大家不要争了。我国石油需求总量的90%要从美国、东印度等国进口,一旦美国对我国实行石油禁运,我们就什么都干不成了。按照田中首相确定的方针,我们要先征服满洲,那就从满洲入手寻找石油,既然美孚石油公司说发现了露头,那还是有希望的。这件事目前军方还不太合适介入,请满铁株式会社负责,由杉山秀太郎任满铁地质调查所的参事,负责寻找石油资源。”

散会之后,南次郎又把杉山秀太郎留下叮嘱一番,他说:“这次寻找石油是国家机密,切不可声张,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据说,美孚石油公司、北美替沙士石油公司和英荷壳牌联合石油公司等几个国家的石油公司在满洲都有业务开展,而且东清铁路的大部分及沿线地区都在苏联人的掌控之中,还有许多俄国人在满洲地区活动。如果不做好保密工作,可能会造成国际影响,还会影响将来我们所采取的一系列行动。”

杉山秀太郎从日本来到大连,到位于中山广场的满铁株式会社报到。

满铁株式会社是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的简称,创建于日俄战争之后。那时日本从俄国人手中夺取了东清铁路南线和抚顺煤矿等地的经营特权,满铁株式会社以经办南满铁路及支线、开发煤矿、移民和发展畜牧业等为主要业务,设有总务部、调查部、运输部、矿业部等部门。后来,积极配合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逐渐演变为日本在满洲进行政治、经济、甚至军事等方面侵略活动的指挥中心。

满铁地质调查所隶属于满铁株式会社调查部,按照参谋次长南次郎将军的安排,杉山秀太郎到调查所就任参事。他表面上沉静低调,内心却十分欣喜,能利用自己所学效忠帝国,效忠昭和天皇,是莫大的荣幸。出征必胜的信念在他心里蠢蠢欲动,使他热血沸腾。

杉山秀太郎找到关东军司令部,把正在军队中服役的他的学生酒井贞二调过来做助手,又调了两名日本兵做护卫。他和酒井贞二经过一番研究谋划之后,带上满铁株式会社筹集的八千元经费来到了哈尔滨。

杉山秀太郎不想让更多中国人知道寻找石油的事,于是他想到了雇用俄国人。那时,因为东清铁路的修建,有大量的俄国人来到中国。苏联成立后,还有一些白俄罗斯人流亡到中国,大多侨居在哈尔滨。由于俄国男人多数都长着络腮胡子,所以俄国人被当地人称为老毛子。老毛子在中国生活久了,对东北地区的情况十分了解。因为生活拮据,他们急需找到工作挣钱,以便养家糊口。

杉山秀太郎招募了十名俄国人当顾问,购置了勘测器材和生活用品,又购买了20匹膘肥体壮的骡子用来驮载物资,组建了一支石油调查队,准备开始他在中国东北的石油调查。

车站相遇

我三爷躺在火车的车厢里,听着车轮“咣当、咣当”地响,心里一片迷茫。

这条铁路是俄国人于1898年开始动工,1903年通车运营的东清铁路西线。铁路沿线每60多里设一座大站,在哈尔滨与昂昂溪之间设有石当站、对青山站、满沟站、宋站、安达站、萨尔图站、喇嘛甸子站、小蒿子站、煙筒屯站共9座车站。除此之外,在每两座大站之间,还酌情设置一两座小站。

我三爷闯关东刚来不到一年,对这一带并不熟悉。他不想离宋站太远,因为二哥在那儿,虽然二哥打了自己,但那是亲哥呀,是自己的依靠。于是,他就在离宋站最近的一站下了火车。这就是安达站,是东清铁路上的一座三等站。

安达,在蒙古语里是朋友的意思。安达站并不仅仅是一座车站,作为地名的安达站,和安达县并不是一回事。安达站有自己的附属地和行政区域,直属于东省特别行政区管辖,东省特区行政长官公署驻地是哈尔滨。而安达县归属于龙江省,龙江省省会驻地是齐齐哈尔,安达县政府驻地双安镇,在安达站东北方向,与之相距60里。

在安达站下了火车,他溜进车站票房,在长木凳上躺了半宿。天亮后,他感觉又冷又饿,想买点吃的,可是伸手一摸,兜里没钱。他走出了票房,这时,一列大票车到站,旅客们下车后纷纷走出车站。

一个10岁左右蓬头垢面的小要饭的在车站前乞讨。他走到我三爷跟前,伸出小脏手说:“大叔,给点儿钱吧。我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我三爷摇摇头,两手一摊说道:“孩子,俺也没钱,还不知道咋买口吃的呢。”

小要饭的转身离开,朝着车站里出来的一位中年商人走去。这位商人身穿绸布长袍,头戴压耳皮帽,身后跟了位伙计,像是个有钱人。让我三爷感到奇怪的是,他鼻子下面留了一撮小黑胡子,像贴了一小块儿膏药。

小要饭的走过去拉住了商人的衣袖说:“大爷,给点儿钱吧,我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商人看了一眼小要饭的小脏手,鼻子一禁,吼道:“巴嘎牙路!”一下就把小要饭的推倒在地。

我三爷看明白了,这位商人是个日本人。在宋站,他见过日本人,宋站的大岛洋行是日本人开的,都说无商不奸,可是大岛比一般商人可坏多了。他用非常低的价钱强买了王家大院开洋行,还经常对王福的媳妇动手动脚。洋行卖东西时,强行给付日本金票,还大大压低兑付比例,2200吊龙江省官帖才能兑换1元日本金票,强取豪夺,敲诈中国人。

我三爷还听说,从去年秋天日本人占领奉天开始,已经占领了东北的吉林、哈尔滨、齐齐哈尔等地,杀死了许多中国人,手段十分残忍,行径十分恶劣。

现在这个日本人又推倒了小要饭的,太可气了。他刚要上前去收拾这个日本人,可又一想,自己是逃出来的,别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惹事。转念一想,那家伙肯定有钱,俺现在正缺钱呢,俺想办法把他的钱弄到手,就可以还赌债了。想到这儿,我三爷跟着日本商人走出了车站。

这位日本商人叫渡边次郎,隶属于齐齐哈尔协和党事务所。协和党是满洲国建立初期,日本人策划创立的一个以思想教化国民的政治组织,以实现民族协和为主旨,普及建国精神,拉拢引诱民心。协和党成立后,追随关东军的征伐和镇压,广泛开展宣抚活动,引导民众支持满洲国,形成整齐划一的思想,实现从思想上和政治上统治民众。

渡边次郎这次是受驻扎在齐齐哈尔的关东军第二师团多门二郎师团长和齐齐哈尔协和党事务处的指派,假扮商人到安达来刺探情报的。我三爷跟着渡边次郎走出车站来到街上,扮作伙计的翻译阙德胜领着渡边次郎来到华昌客栈住下。我三爷决定,等他们外出时伺机下手。

这时街上传来了吆喝声:“烤地瓜啊,热乎的烤地瓜,正宗的关里家大地瓜嘞!15吊一个。”街边有几个摆摊的,有一个大汉在卖炸大馃子,有一个妇女在卖包子,还有一个瘦高个儿青年在卖烤地瓜。为了能多卖点钱,瘦高个儿高声叫卖着。

我三爷在胶东老家时最爱吃烤地瓜了。他来到了烤地瓜摊前,要了两个烤地瓜,用手扑喽一下烤焦了的外皮,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时,那个小要饭的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我三爷。我三爷又要了一个烤地瓜递给了小要饭的。“谢谢大叔!”小要饭的也蹲在那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三爷吃完了两个烤地瓜,一摸衣兜,想起来了,自己身无分文,这可咋办?哎,跑吧。他站起身就要跑。

那瘦高个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我三爷的胳膊,气愤地说:“咋地?你还想吃白食呀?给钱。”

我三爷挣了一下,没挣脱,那瘦高个儿还挺有劲。他看我三爷要跑,就挥拳打过来。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一些看热闹的人围拢过来,有好事的还喊着:“打呀!打呀!看你俩谁能打过谁?”

这时,走过来一位穿灰布长袍的先生。他扒开人群走近前来,冲着瘦高个儿喊道:“秀范,住手,别打了!”

瘦高个儿停下手,说:“田先生,他想白吃。”

来的这位田先生是东省特区第五小学教员田金秋,早晨上班经过这里,见到我三爷他们两个人打架,就把他们劝开了。

田金秋问我三爷:“为啥白吃人家地瓜不给钱呐?”

我三爷答:“先生,俺,俺闯关东逃难过来的,身上没钱了。”

田金秋上下打量一下我三爷,说:“我看你也是一副好身板,怎么不找点活儿干?”

我三爷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不瞒您说,先生,俺今天早晨刚到这里。”

田金秋点了点头说:“噢,是这样。”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我三爷说:“昨天学校里的杂工回家了,他娘病了,得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你愿不愿意来干呢?我给你介绍一下。”

我三爷一听乐坏了:“那太好了!谢谢先生,麻烦您了!”

在田金秋的介绍下,我三爷到五小当了个杂工,做些扫地、烧水、敲钟、看门的活计,不仅有口饭吃,还能挣点儿零花钱,住在学校的一个杂物间里,也算有了暂时栖身之所。

那个小要饭的叫张雄,从河北闯关东逃难到东北,由于年龄小干不了什么活儿,就以要饭为生。我三爷觉得他怪可怜的,有时候他没要着东西,就给他弄口吃的。张雄也隔三差五地去五小找我三爷玩,有一次不知道他从哪儿弄了半只烧鸡,还带过来跟我三爷一起分享。

我三爷这两天一边在五小做着杂工,一边惦记着怎么从日本商人那里弄到钱来偿还他的赌债。

石油调查

经过一个冬天的准备,还没等到完全冰消雪融,急着为帝国立功的杉山秀太郎便率领石油调查队上路了。他们从哈尔滨出发赶赴张广才岭,出于保密考虑,所有人都身穿便衣,扮作商人的模样。

杉山秀太郎知道张广才岭是满洲地区古大湖盆地的边缘,是地壳变迁过程中两大地块之间的碰撞造山带,岩石露头应该较多,而且听说张广才岭各种矿藏比较丰富。要想找到石油,必须首先发现矿石露头,所以,他决定先去那里进行调查。

调查队雇用了一名熟悉地情的本地人做向导,沿着东清铁路东线到了牡丹江,然后再向北行进到张广才岭,开始了在中国东北地区最初的石油調查。

为了采集岩石样本,调查队需要到岩石裸露的地方勘查,而这些地方常常是崎岖无路,陡峭危险,人迹罕至,十分难行。调查开始几天后,大家正在艰难行进,突然听到队伍后面“啊”的一声惨叫,把所有人吓出了一身冷汗。在茂密的山林里行走,最怕遇到山贼打劫、猛兽攻击、毒蛇袭咬,掉入捕兽陷阱、踩到兽夹和跌落山崖。这几件事儿碰到哪一件都有可能致残甚至送命,所以一路上大家都小心翼翼。

酒井贞二赶紧端着枪带人往后搜寻,什么情况也没发现,这是怎么回事?正在他们迟疑的时候,忽然听到有呻吟声,还有人喊“救命”。他们循声找去,声音从深深的草丛里发出,拨开草丛,发现深草底下掩盖着一处断崖。原来在队伍后面负责断后的日本兵矢口武常一脚踩空,失足摔下了山崖。

大家找来绳子,把矢口武常拉上来,发现他的右腿已经摔得小腿骨折,无法行走了。杉山秀太郎叫人砍了几段粗树枝,给矢口武常的右腿暂时绑上夹板,把他扶在骡子上继续行进。

往大山林里越走越深了,大家更加提心吊胆,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不测。

一天晚上,他们正在帐篷里宿营。半夜时分,忽然听到骡子发出惊叫嘶鸣。杉山秀太郎以为遇到了山贼来偷骡子,叫醒酒井贞二和日本护兵。等他们穿上衣服端着枪冲出帐篷,检查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人,数了一下,发现少了一匹骡子,还有一匹趴在地上,脖子上咕咕地流着血。

杉山秀太郎恼怒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向导凑过来说:“这是遭到狼群袭击了。”

骡子是公驴和母马交配生出的后代,也叫马骡。骡子一般没有生殖力,比马更耐劳苦,多作挽、驮用。骡子的抗热性、抗病力和适应性强,对饲料要求不高,吃粗饲料即可,而且食量较小。杉山秀太郎正是看中了骡子的这个特点,所以才买了骡子来驮物资。

但骡子勇敢,活泼好动,性情执拗。向导比较熟悉骡子的脾性,他说:“夜晚,马群会头向内尾向外聚在一起,因为后腿蹬踢有力,狼不容易袭击。可是骡子比马胆大,我猜,在狼袭击时,这匹骡子是准备撕咬狼的,结果遭到了狼群的围攻。”

杉山秀太郎问:“少了的那匹骡子是怎么回事?”

向导解释说:“狼是很聪明的,会赶猪赶羊,但赶骡子我还是头回遇上。我估计,那匹骡子是被前面的狼咬着缰绳拖拽着,后面又有狼在追咬着,就这样被赶走了。”

被狼咬成重伤的骡子没办法行动,杉山秀太郎只好命人把它杀了吃肉。有一匹骡子驮着骨折的矢口武常,3匹骡子脚力的减少,使他们不得不放弃一部分物资,给调查增加了许多不便。

杉山秀太郎率队在茫茫山林中艰难跋涉了两个多月,越走越感到希望渺茫。他们能看到的岩石露头并不多,所采集到的岩石样本根本没有显示任何与石油有关的迹象。杉山秀太郎一无所获大失所望,如果就这样无功而返,怎么向满铁株式会社交待,怎么向参谋本部交待?

他本来踌躇满志,却出师不利,非但没有什么发现,还遭遇了一些意外,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只好草草收场。他蔫头耷脑,沮丧地返回到哈尔滨。

那时的哈尔滨是国际性商埠,素有东方小巴黎之称,已成为满洲东北部地区的经济中心和国际性都市,有19个国家先后在此设立领事馆,33个国家的16万多侨民聚集于此,十分繁华,各色人等、各种信息鱼龙混杂。

杉山秀太郎对于寻找石油一事并不死心。他费尽心机,四处打探消息。终于,他的一名俄国顾问告诉他:“我联系上了一个叫扎克诺夫的人,也是我们俄国人。”

杉山秀太郎急切地问:“他是干什么的?”

俄国顾问说:“扎克诺夫受聘于哈尔滨美国领事馆做翻译和情报工作,是一个东北通,据说掌握了许多东北地区矿产资源的有关资料。”

“那太好了!你快联系他,我要跟他见面。”杉山秀太郎高兴地说。

为了获得更有价值的信息,杉山秀太郎在哈尔滨最好的饭店新世界大酒店宴请扎克诺夫。杉山秀太郎知道那时在中国生活的俄国人都穷困潦倒,见钱眼开,只要给钱什么事都干。所以,酒酣耳热之时,他悄悄将厚厚的一沓钞票塞进了扎克诺夫的口袋里。

扎克诺夫用手按了一下,感觉数目不小,心领神会,于是煞有介事地给杉山秀太郎进行指点:“现在,在北面呼伦贝尔大草原,苏联人在一个叫扎赉诺尔的地方开煤矿,那里原来是俄国人开的博洛尼克夫矿。我听说他们在乌黑发亮的煤炭中发现了像煤但又不是煤的东西,你可以去那里看一看,那很有可能是石油。”

正处于困惑之中的杉山秀太郎听到这个消息,喜出望外,犹如在黑夜里的大海上找到了一座指明方向的灯塔。他急忙举起高脚杯感谢扎克诺夫,扎克诺夫也举杯庆贺彼此的交易圆满成功。

几天后,杉山秀太郎带着这个消息匆匆返回大连,回到满铁株式会社申请经费,着手筹备进行第二次石油调查。

南门锄奸

两天后是个礼拜天,教员和学生们都放假了,学校里静静的,只剩下我三爷一个人。这时,他想起了日本商人的事。虽然现在有吃有住了,但这日本人得搞他一下,弄到钱好还赌债。他锁了学校大门,一个人溜达着径直来到了华昌客栈。

华昌客栈是安达站最大最好的旅馆,是一幢黄色的四层楼,离火车站不太远,人员较杂,进进出出非常频繁。

渡边次郎和阙德胜住进客栈之后,渡边次郎不会说中国话,寸步难行,形同废人,只能待在客栈里,全靠阙德胜出去四处打探消息。这天,阙德胜又出去了,渡边次郎在房间里待着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就出了客栈到南横街上的一家日本春竂妓馆快活去了。

我三爷来到华昌客栈,问客栈的伙计:“前天有个日本商人住进来,他住在哪个屋儿?”

客栈伙计问:“你找他干啥?”

我三爷答道:“噢,他的伙计托俺打听点事儿,俺来告诉他一声。”

客栈伙计告诉他:“他们住在二层把东头阳面的那间,但好像都出去了。”因为店里进进出出的人多,客栈伙计也不太确定。

我三爷说:“谢谢!那俺上去看一下,看他在不在。”

我三爷来到二层把东头,一看,阳面房间门上挂着锁,人没在屋。这是正上午时光,人们都出去办事了,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西头有个房间里传出来吵吵嚷嚷的聲音,好像是几个人在屋里打牌。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我三爷有备而来,从袖筒里取出敲钟用的短撬杠,插进锁梁,“咔吧”一声撬开了锁头,推门闪身进了屋里,一眼就看到渡边次郎拎的小皮箱放在窗前的桌子上。他撬开皮箱上的锁,里面只有几件衣物和一摞写满日本字的纸,其他什么也没有。靠东墙的木床上放着个包袱,他打开翻了一下,也是几件衣裳,这应该是伙计的,里面有一叠龙江省官帖,他顺手揣进了兜里。

不对呀,不能就这点钱呀?他掀开了伙计床上的被子褥子,什么也没有。他又来到靠西墙的木床前,掀开被子褥子,在褥子底下有一个皮夹子,打开一看,嘿,全是日本金票,用手捏了一下,估计得有几十块。就它了。他把皮夹子揣进了怀里。

我三爷正准备开门往外走,忽然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还有两个人在嘀里嘟噜地说话。他侧耳一听,坏了,是日本人回来了,这可怎么办?跳窗跑吧。他转回身“噌噌”两步跨上了桌子,伸手拉开插关推开了两扇窗,探头一看,窗外面是一个后院儿,堆放了些木柴、煤块,还有一些杂物。他一探身跳出窗外,轻轻落在了空地上,然后一个滚翻来到院墙边,站起身向上一跃,双手按着墙头翻墙出院,急匆匆地离开了华昌客栈。

渡边次郎和阙德胜回来一看,门锁被撬,屋里被偷,钱包丢了。渡边次郎气得哇哇直叫:“巴嘎!巴嘎!这安达站不能待了。”于是,他决定离开安达站,和阙德胜去安达县转一转。

幸好阙德胜身上的钱袋里还剩了些钱,第二天上午,他们来到汽车站买了两张票,登上了去往安达县的汽车。

安达站那时已开通客运汽车,经拜泉大道可以去青冈、明水、拜泉、大通等地,到县城的票价是3元。那时的汽车是外燃机驱动,外燃机也叫锅驼机,需要给锅炉加水、添柴。

渡边次郎不想靠前坐,就在后边找了个座坐下。他刚坐下,一个伙计一边帮客人安顿行李,一边冲他喊:“掌柜的,帮忙加下水。”

渡边次郎听不懂,他坐着没动。伙计又喊:“哎,帮忙加下水,你听不懂中国话呀。”说着就走过来,拽他起来。

渡边次郎一直在为昨天丢钱的事恼火呢,见有人恶狠狠地来拽他,气得冲着伙计就骂:“巴嘎牙路!”

此时,汽车还没开,正好有一队抗日义勇军学生团的巡逻队员经过,有人听到了渡边次郎在骂人,喊道:“这儿有个日本人!快把他抓下来。”

抗日义勇军黑龙江省暂编第一旅学生团,是由呼兰军校学生组建的华兴亚学生团和一些其他地方热衷于抗日救亡的进步学生组成的,此时正在马占山将军的部下李海青旅长率领下驻扎在安达站。由于缺少正规军事训练和战斗经验,李海青给他们安排的任务是专门负责巡逻、保卫和锄奸工作。巡逻队员们发现有日本人,一拥而上,把渡边次郎抓了下来。

阙德胜想阻拦学生团队员抓走渡边次郎,他喊道:“你们干什么?这是日本商人,你们要注意国际影响。”

“原来他俩是一伙儿的。”学生团的人又上去把阙德胜也抓了下来。

学生团队员把渡边次郎二人押回了营地,有人向排长李树辉报告抓回了两个日本奸细。

李树辉立即安排审问渡边次郎,渡边次郎叽里咕噜,说的什么谁也听不懂。

李树辉一拍桌子说:“把那个中国人带上来!”

阙德胜一看要审他,吓坏了,忙说:“长官长官,别杀我,我全说。上次小原江夏少佐带兵来打安达站,被你们给打跑了,于是关东军司令部和齐齐哈尔协和党就派渡边君和我来刺探情报,回去研究后,准备二打安达。”

那个年代,安达站是一处十分兴隆的粮食集散地。松嫩平原农作物丰富,盛产玉米、高粱、大豆、小米和小麦等,尤以小米著名。独特的土质、气候、水源和悠久的人文历史,孕育了品质优良的物产。古龙地区出产的小米颜色金黄,做成米饭软香可口,十分香甜,熬出的米粥漂浮着一层油皮,金光灿灿,营养极为丰富。据说,康熙皇帝北上巡游行至古龙驿站时,正饥渴难耐,忽闻饭香,原来是一户农家的小米饭飘出的香味。康熙品尝之后,久久难忘,于是传谕内务部,将古龙小米定为皇家贡米,从此就有了古龙贡米的品牌。

秋天庄稼收获之后,安达周边十几个县的运粮大车都赶往安达站,昼夜不断,每天超过两三千辆,货场里的粮食堆积如山。安达县的粮油加工业也因此发展起来,最多时有30多家米面加工厂、10多家油坊,采用火磨、蒸汽机制粉,水压式压榨机榨油,机械化程度高,生产规模大,加工质量好。

安达站成了东北地区著名的粮食输出转运站。许多国内外的粮商云集安达站,经铁路向外运销的粮食,旺季时每昼夜达到十几列火车。安达站每年的发货量在东清铁路西线各站中名列第一,在全线各站中仅次于哈尔滨站,位列第二。

日本关东军占领了哈尔滨和齐齐哈尔之后,一直觊觎安达,想要把享有国际粮场和“填不满的安达站”之称的这块宝地尽快拿下。10多天前,驻齐齐哈尔的关东军多门二郎师团长,命令小原江夏少佐带领第五十五联队的200多个日军,坐火车来到安达站,准备占领安达。

可是他们没想到,江桥战役之后,李海青旅长率领2000多抗日义勇军驻扎在安达站附近,悄悄地埋伏在安达站。日本兵在安达站刚下火车,就被义勇军包围,打得日军丢下十几具尸体慌忙坐上尚未熄火的火车,狼狽地逃回了齐齐哈尔。

多门二郎一看安达硬打不行,于是决定先派暗探来刺探情报,为关东军入侵安达做前期准备。

阙德胜还供述:“我们这次还有个任务,除了刺探情报之外,还想在安达成立协和党的办事处。”

“好哇,你们这些奸细!你这个卖国贼!”李树辉怒不可遏,啪地抽了阙德胜一个嘴大巴:“来呀,给我拉到南门外,毙喽。”

发现沥青

经费筹集和其他准备工作做完之后,杉山秀太郎正要带领石油调查队启程,酒井贞二急匆匆地赶来向他报告:“老师,不好了,我们暂时不能去扎赉诺尔了。”

杉山秀太郎疑惑地问:“发生了什么,能够阻止我们去寻找石油?”

酒井贞二说:“我去关东军跟我的战友辞行,他告诉我,那一带发生了战争。”

“发生了战争?谁与谁之间的战争?”杉山秀太郎问。

酒井贞二说:“中苏之间发生了战争,在东满和北满边界地区。北满主要是在满洲里和海拉尔,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所以我们现在不能去了,那里很危险呐!”

原来,此时南满铁路的使用权已经属于日本人,一年多以前,苏联想要把其所掌控的东清铁路剩余所有权利转让给日本,并秘密签订了《东清路草约》。东北政务委员会主席、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张学良获悉后强调,依据5年前中苏《奉俄协定》之规则,我国对于东清路应有收回之权力。他命人以武力强行收回了东清铁路的管理权,从而引发了东清路事件。

苏联从中国召回所有官方代表,并断绝了外交关系,派军队侵入东北境内,东北军组成防俄军全面应战。战争分东西两线,东线主要在黑龙江省最东部的密山、富锦、同江一带,西线集中在内蒙古的满洲里和海拉尔地区。战争持续了近5个月,双方动用兵力超过20万人,使用了坦克、重炮、飞机和军舰等重型装备,最终,于年底之前签订了《伯力协定》,约定两国立即息争,东清铁路恢复中苏合办,恢复了以前苏联在东清铁路的一切权益。

东清路事件影响了杉山秀太郎寻找石油的日程。他们再次启程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杉山秀太郎带领酒井贞二等人从哈尔滨坐火车,直奔扎赉诺尔煤矿的所在地胪滨县。

日本人那时的石油调查是偷偷摸摸进行的,东清铁路为中苏合办,胪滨县一带又有苏联人在开煤矿,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贞二害怕造成国际影响。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虽然与俄国顾问同坐一列火车,但大家都装作互相不认识,甚至不敢坐在一起,以掩人耳目。

杉山秀太郎他们从满洲里站下车,辗转来到扎赉诺尔,又雇用牛车,来到扎克诺夫提到的煤矿。经过去年秋冬的一场战争,这里到处是残垣断壁,弹痕累累,烧焦的痕迹随处可见,博洛尼克夫矿几乎变为废墟,5个露天矿大炭坑和18口矿井全都停产了。这对杉山秀太郎来说是一个大好契机,他非常高兴,因为不用再担心附近会有苏联人来干扰他们的找油行动了。

杉山秀太郎、酒井贞二和俄国顾问等人经过讨论,决定采用坑探的方法进行勘察。他们在当地雇用了一些矿工,这些矿工正因为煤矿停产而为生计发愁,有人给钱,他们都争着抢着来干活。

在煤矿西北20里的鱼背山脚下,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贞二指挥矿工们凿挖了6个2米见方、6米深的探坑进行勘察。他们在探坑底部采集到了一些岩石样本,这些岩石样本中含有一种不像煤那样亮晶晶的,而是油腻腻的乌黑的东西,杉山秀太郎猜测,那很有可能就是石油。

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贞二带了几包岩石样本,急匆匆地坐火车赶回大连,交给满铁中央试验所进行化验分析。几天后,化验结果出来了,分析显示岩石样本中含有少量烃类物质,但中央试验所无法确定这种物质具体是什么。

杉山秀太郎马上又联系日本海军在大连的德山燃料研究所,将剩下的岩石样本送到了那里。德山燃料研究所经过更详细的化验分析后,最终确定,岩石样本中含有的烃类物质是沥青。

沥青或者是与石油伴生的,或者是石油挥发掉轻组分后形成的,因此,找到了沥青就距离找到石油不远了。杉山秀太郎心花怒放,两年来的努力没有白费,急忙向满铁株式会社和参谋本部呈交了《满洲石油考察报告》。参谋本部收阅了《满洲石油考察报告》后,对杉山秀太郎给予隆重嘉奖,授予他中佐军衔。

在扎赉诺尔发现石油的消息,像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在茫茫的黑暗中照亮了日本人在满洲解决液体能源危机的希望,也进一步膨胀了吞并东北的野心。

消息一经披露,立即引起了轰动,哈尔滨发行的日文报纸《北满洲》《哈尔滨日日新闻》《极东新闻》和俄文报纸《霞光报》《喉舌报》《哈尔滨徽章》等都争相进行报导。报导说: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致力于发展多种经济,已投入大量资金在北满地区探索石油资源。通过精心筹备和着力勘察,历时多年,终于在胪滨县的扎赉诺尔附近发现了石油。迄今为止,满铁株式会社已累计投入了3万多日元,未来还将继续增加投入,扩大石油勘测的规模,以期实现开采的目的。

杉山秀太郎更加坚定了在满洲寻找石油的决心。

安达星火

在安达站站前街上和我三爷打架的瘦高个儿叫吴秀范,是老虎岗屯的,20来岁,几年前在东省特区第三中学读书,现在辍学在家,靠在火车站前摆摊卖烤地瓜为生。南门外枪毙渡边次郎和阙德胜,吴秀范去看了,看完后他跑到五小来找田金秋,对田金秋说:“田先生,太过瘾了,刚才在南门外枪毙了两个日本奸细。”

那年月上过中学的,就是很有文化的人了,没过多久,五小缺教员,经田金秋推荐,吴秀范进入五小当了替补教员。我三爷上过多年的私塾,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后来他们成了好朋友。

吴秀范和田金秋关系很好。他觉得田先生见多识广,经常到田先生的住处听他讲国家时局和各地形势。

田金秋的住处离学校不远,是一栋3间民房,土坯砌筑,一明两暗。田金秋租住了西屋,外屋有两个土灶,他和房东一家用一个。

我三爷晚上也经常跟吴秀范一起去田金秋那里。通过田金秋的讲解他们了解到:去年9月18号,日本人占领了奉天城,现在已经占领了东北三省大部分地区,不久的将来也可能要来占领安达。半个多月前,日军对安达站的进攻就已经暴露了他们的企图。

吴秀范说:“去年夏天,我們学校杜老师编了一出话剧《万宝山惨案》,揭露长春的日本人在万宝山无端干预中朝民间纠纷,诱骗、唆使朝鲜人袭击屠杀中国人的血腥暴行。”

田金秋说:“日本侵略者践踏我国土,屠杀我同胞,掠夺我资源,实属可恨可恶。现在全中国抗日情绪高涨,我们要团结起来,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他攥紧了拳头,擂在了桌子上,震得洋油灯直晃荡。那时,虽然安达电灯公司已经发电,但大多用于商户、街面门市房和少数大户人家,普通人家是用不起电的,还都点煤油灯。煤油是从国外进口的,所以老百姓都叫洋油。

听了田金秋讲解当前形势和革命道理之后,吴秀范很受教育,他说:“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把小日本赶出去。”我三爷懵懵懂懂也受到了一些感染。

这一天,吴秀范告诉我三爷晚上还去田金秋的住处。我三爷吃完饭就来找田金秋。别人还没来,我三爷就先帮着田金秋收拾屋子,在外屋烧水。

这时,吴秀范领着一个姑娘来了。他给田金秋介绍说:“这是我同学,叫李丹红。他爹可是做大买卖的,在二区和三区很有名。”

这位李丹红中等身材,体态丰腴,一身素袄。我三爷感觉哪块儿有点儿不对劲,仔细一看,原来那时的妇女都是穿掩大襟的袄褂,而李丹红穿的是男人常穿的对襟上衣。她梳个大辫,鸭蛋脸,浓黑眉,大眼睛,双眼皮,说话声音响亮干脆,也有些如同男子。我三爷觉得李丹红的声音有些熟悉,模模糊糊地感觉这个人在哪儿见过,他又盯着她端详起来。

吴秀范看到我三爷直直瞅着李丹红,心中不免泛起一阵醋意,他冲着我三爷说:“哎,哎,你老瞅着人家姑娘干啥呀?”

这时,李丹红眼睛一亮,好像想起了什么,她说道:“哎,这位大哥我见过。”

我三爷也好像忽然醒悟过来,他说:“噢,对了,在火车上……”

还没等我三爷说完,李丹红的一双大眼睛冲着我三爷忽闪了一下,抢着说:“在火车站帮我搬东西的原来是你。他奶奶的,这么巧,大哥,咱又见面了。”

这一句“他奶奶的”有些粗野,不像出自于女子之口,这句话更加印证了我三爷的回想。他确认无疑,那晚在火车上遇见的就是她了。我三爷会意地点了点头说:“是啊,真是太巧了!”他知道李丹紅是不愿意让他提起火车上的事,也就机敏地顺着她的意思说话。

李丹红在东省特区三中上学,住在安达站前二道街的一个院子,那里是她自己家开的买卖——聚兴厚山货店。她哥在家不争气,不立世,而她生性好强,敢做敢为,又有主意,虽然只有十七八岁,已经是她爹生意上的好帮手了,能当一半儿的家,伙计们都管她叫少掌柜的。

李丹红十分感激我三爷替她隐瞒了火车劫粮一事,从此和我三爷走动得十分亲近。她知道我三爷是个身怀绝技的人,有空时就来找我三爷,缠着教她武艺。

我太爷是前清的武秀才,自己结合形意拳自创了一套简短实用的李氏九形拳,而且又开了一家装有两台榨机的李家油坊。李家在杨头村杨、李、宋、于四大家族中位列第二,所以在胶东老家方圆百里闻名。我爷爷这一辈儿,大爷爷喜欢读书,考上了南开大学,参加了中共地下党从事革命活动。我爷爷珠算打得特别好,只想着做买卖。只有我三爷从小喜好舞枪弄棒,我太爷就悉心教授他武艺,他也得到了我太爷的真传,刀枪剑棒,九形拳法,都十分精通。

李丹红为人豪爽义气,她认准了我三爷这位本家大哥,经常大哥长大哥短地叫着。她也经常叫我三爷去站前二道街李家大院里去玩。我三爷因此也认识了刘老三,那天晚上在火车上也是见过的。刘老三是李丹红她爹的把兄弟,人称三掌柜,在安达站聚兴厚山货店协助李丹红打理生意。

一天下午,李丹红拍着腰里的匣子枪说:“龙山大哥,我教你打枪吧。”

我三爷从宋站逃出来之后,一直不敢报自己的真名,他跟外人说自己叫李龙山,是胶东登州府人。其实是老家村西有座山叫龙山。一听说李丹红要教他打枪,我三爷高兴地说:“太好了!俺只摸过俺二哥的长枪,还没摸过短枪呢。”

李丹红牵出两匹马说:“走,龙山大哥,咱俩去南门外打枪去。”

安达站的城墙刚刚修筑不久。日本人侵占东北后,社会动荡,局势不稳,所以经常跑胡子,常有人家夜里甚至大白天遭到胡子抢劫。小日本也越来越近,关于其各种惨无人道行径的传言让人们十分惊恐。为了防止匪患袭扰和抵御日本人进攻,商绅、居民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修建了城墙,四面建有城门和炮楼。由于资金所限,周长仅有20里,比俄国人修的毛壕整整小了一圈。

我三爷和李丹红骑马来到南门外,走到远处的一片树林,穿过一些榆树、杨树之后,林子里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处土堆,土堆四周散落着许多碎瓷片。李丹红从身上的背兜里拿出了一摞盘子,一个个立着在土堆上插了一排。

她从腰间抽出一支匣子枪递给我三爷,教他持枪、开保险、瞄准、搂扳机。她告诉我三爷,匣子枪在扫射时侧着使最好用。匣子枪是德国毛瑟兵工厂制造的全世界最早的自动手枪之一。这种毛瑟手枪因为配备了可以当作枪托的木制枪匣,所以被中国人称为匣子枪。匣子枪由于射击时不易控制枪口上跳,作为手枪又尺寸太大,在国外并不受欢迎,却是那些年中国人最喜爱的武器。为了解决射击时枪口上跳的问题,中国人想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用手持枪时手心向上侧着举枪,扣动扳机时,会将枪口上跳作用转化为扫射优势。

我三爷端着匣子枪瞄准了左边第一块盘子,“噗”一枪,偏左上了,子弹打进了后面的土堆里。李丹红教他调整了一下瞄准方向,“噗”又一枪,偏右下了。他又调整了一下瞄准方向,“啪”,这一枪正中盘心,碎片四散飞出。

“他奶奶的,你太聪明了!龙山大哥,你一学就会呀。”李丹红一高兴,连粗话都喊出来了。

“都是你教得好呀!”我三爷舒了口气,定了定神,“啪、啪、啪、啪”一连击碎了后面的4块盘子。

北方的春天,太阳落得早,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这时,李丹红从背兜里掏出三炷香点着,插在了土堆上。“来,龙山大哥,我教你百步打香头。”

我三爷听说过百步之外打香头的事,但从来没见过。他赶紧摆手:“不行,不行。能打盘子就是俺最大的收获了,俺可打不了香头。”

李丹红从小就跟随他爹在草原上骑马打枪,练就了一手好枪法,指哪儿打哪儿,百发百中。她要向我三爷展示一下她的枪法,于是说:“那行,龙山大哥,我打给你看。”她右手端枪,屏气凝神,三枪打灭了三炷香头。

我三爷拍手叫好:“妹子,你太厉害了!百步之外打香头,真是神枪手呀!”

虽然,李丹红对我三爷很好,但我三爷看得出来,她心里最喜欢的是吴秀范,毕竟他们是多年的同学,感情深笃。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女人不能走得太近,这是我三爷心里的底线,所以他一直和李丹红保持着距离,他们的交往仅限于习武练枪。我三爷心里也十分敬重吴秀范,因为他在年轻人里有号召力,而且很有勇气,敢想敢干。

惊动国府

日本人在扎赉诺尔找到石油的消息,惊动了国民党南京政府。

此时,国民政府主席、陆海空三军总司令蒋介石为确立自己的统治地位,实行“以党治国”的训政,刚刚结束了军阀混战的局面,却又面临着两方面的困扰。一方面,他认为共产党是妨碍他建立全国一统的最大障碍,正在积极组织对江西、湘鄂西、鄂豫皖等根据地的工农红军连续发动军事围剿,却接连失败。另一方面,汪精卫、孙科、陈济棠、李宗仁等人发起成立了广州国民政府,和他所领导的南京政府相对抗,成为他巩固党内地位、实现全国统一的又一障碍。

蒋介石此时也非常希望能有什么消息,让自己调节一下精神压力。

秘书长牛永清拿着一份日文报纸《北满洲》,来到位于政务局二层东南的蒋介石办公室,对蒋介石说:“主席,您看看这个。”

牛永清把《北满洲》递给了蒋介石,指了一下报纸左侧中下方的位置。

蒋介石从19岁开始,曾在日本东京留学参军,先后待了5年多,日语十分流利。他看到了《满铁在扎赉诺尔发现石油》的报道,先是眼睛一亮,随后气愤地说:“娘希匹!日本人不仅在陕西延长县打井找油,还跑到东北去找石油,我看他们一直不消停啊。”

牛永清问:“主席,我们是不是该有所行动?”

蔣介石说:“东北地区是张学良管辖,要有行动也该是他出面。”

牛永清小心翼翼地说:“主席,我说的是要不要派人去调查核实一下?”

蒋介石说:“调查核实?那你去找实业部,让庸之找个专家来,我要见一见。”

蒋介石所说的庸之即孔祥熙,他没有说让孔祥熙直接安排人去调查核实,而是让他找个专家来,他要与专家直接见面。孔祥熙非常了解蒋介石这种直接过问到底的作风,所以他只要找到这样的一位专家,就算完成任务了。

孔祥熙找来矿业司司长王正玉,问:“正玉,蒋主席听说日本人在东北一个叫扎赉诺尔的地方发现了石油。他想找一个地质矿产方面的专家核实情况,你看谁合适?”

王正玉想了想说:“翁文灏比较合适。他现在是咱们实业部技正兼北平地质调查所所长,目前代理清华大学校长。”

孔祥熙问:“他能行吗?”

王正玉回答:“翁文灏是比利时鲁汶大学地质岩矿专业毕业的,是我国第一位地质学博士。他最了解地质方面的情况。”

不日之后,翁文灏奉调来南京觐见蒋介石。

见面后,蒋介石以礼贤下士的态度向翁文灏请教当前国是应该如何处理。翁文灏是个知识分子,说话喜欢直来直去,他说:“我是搞技术的人,不懂政治。但我知道,无论是什么国家,都应保全自己的领土,不能一味妥协。如果老是要大家忍耐,全国人心不安,国家局面将不可收拾。希望政府当局能够对那些觊觎中华的他国,明白表示立场和态度。至于具体意见,我提不出,如果要调查了解矿产,我可以效力。”

源于职业敏感,翁文灏深知资源的重要意义。那时他已强烈预感到日本对于资源丰富的东北地区的窥视。

在蒋介石心里,他是不愿意让别人在政治上指手画脚的。他表面上装作很是受用的样子说:“翁校长的建议很好。”接着他话锋一转说,“现在正好有一个矿产方面的问题。我们获得情报,日本人在东北地区的扎赉诺尔发现了石油,不知道这个消息是否真实?”

对于专业问题,翁文灏侃侃而谈:“扎赉诺尔地区处于海拉尔盆地东北部边缘,海拉尔盆地叠置于华北板块和西伯利亚板块之间的内蒙古—大兴安岭古生代碰撞带之上,属于中生代陆相沉积盆地。目前对该地区还没有进行过详细的地质调查,按照当前国际上最流行的石油生成学说,那里不可能有石油,但我个人认为,陆相沉积盆地生成石油也是有可能的。不知道日本人是真的发现了石油,还是有其他的什么目的,我可以安排人调查核实一下。”

翁文灏返回北平,回到位于紫禁城西五里丰盛胡同的地质调查所,安排技士丰厚德前去调查核实。

丰厚德以前在河南中原煤矿公司当过钻探师,矿场经验丰富,派他去扎赉诺尔是合适人选。丰厚德受命来到扎赉诺尔时,杉山秀太郎他们已经回到大连。丰厚德通过当地的矿工找到了杉山秀太郎他们挖的探坑,在探坑里也发现了岩石中含有乌黑的油腻腻的物质。他采集了一些岩石样本带回了北平。

回到地质调查所矿物岩石研究室,丰厚德把带回来的岩石样本交给同事们做化验分析,分析的结论是其中含有沥青。

丰厚德向翁文灏汇报了调查情况和分析结果,翁文灏赶赴南京向蒋介石和孔祥熙进行报告。

翁文灏汇报完调查核实情况,接着说道:“早在1903年10月,日本东京出版的《浙江潮》月刊第8期上,所刊登的《中国地质略论》一文中就指出,日本人曾多次在满洲地区进行以调查地质为目的的活动。这位署名索子的作者说‘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可容外族之研究,不容外族之探捡;可容外族之赞叹,不容外族之觊觎者也。我觉得说得很有道理,敬请主席对日本人之行动多加防范。”

蒋介石听完翁文灏的汇报,也觉得日本人的做法令自己心里很不舒服,他说:“日本人这是要干什么?你们给我盯紧喽。”

一个月之后,九一八事变爆发。

县城游行

没过多久,吴秀范带着我三爷在田金秋的住处,还认识了他的两位朋友:李焕斌和刘永清。其实,田金秋是受满洲省委安排从辽宁来到安达的,直接受满洲省委组织部长金伯阳和军委书记赵尚志领导,在安达发展党的组织,争取武装力量,开展抗日活动。李焕斌是北平大学学生,刘永清是齐齐哈尔第一师范学院学生。他们回到安达,和田金秋一起从事抗日救亡活动。田金秋组织他们成立了中共安达特别支部,又发展了其他几名党员。

我三爷并不知道田金秋他们成立安达特别支部的事,只知道他们在进行抗日救亡活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个道理我三爷是懂的,私塾先生曾经给他讲过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所以他也非常愿意参加田金秋他们的一些活动。

这天晚上,我三爷和吴秀范又来到田金秋的住处。窗户里面挂了床褥子遮着光。那时的民房窗户都是糊着麻纸采光的,只有正阳街上的门市房门窗才是玻璃的。田金秋从事的是秘密活动,从里面把窗户遮上,外面一点儿也看不见光亮。为了保密,他跟房东说,我单住,朋友也比较多,所以晚上经常有人来往,打扰你们了。他还经常给房东买些米面油盐和点心什么的,以便维护好他们。

在洋油灯昏黄的亮光下,我三爷看见李焕斌和刘永清在,还有两个人,他认出来是县警备队的孙有余和李连军,以前在田金秋的住处也见过。

他和吴秀范进了屋,屋里的人有的坐在炕上,有的坐在板凳上。田金秋招呼吴秀范坐下,让我三爷到外屋烧水。我三爷一边烧水,一边听他们说事。

孙有余坐在炕沿儿上说:“这小日本太恶毒了!听说前几天,日本兵进入绥化县几个屯子,说是剿匪,挨家挨户地搜查抓了很多人,烧了40多间房子,打死了60多人。”

李焕斌气愤地说:“小日本毫无人性!他们在绥化,把一个屯子的妇女赶到一个大院里都给糟蹋了。县里的一个中学生被绑在电线杆上,用刺刀把肚子给豁开了。”

刘永清接着说:“在齐齐哈尔,日本骑兵进到高家屯,用柴禾把房子全点了,烧死的、被枪打死的、刀砍死的有20来口人。惨绝人寰!”

李连军说:“上个月,日本兵的3架飞机在绥化双河镇投炸弹,炸毁了民房,炸死炸伤了三四十人。他们要是打进安达县怎么办呢?老百姓可咋活呀?”

李焕斌说:“是呀,所以我们要积极开展抗日救亡运动。今天上午,大刘在县城的一个集会上揭露了日本人侵略东三省的阴谋罪行,控诉了小日本的累累血债,给大家宣传了抗日救亡的道理,号召大家团结起来抗日救亡,许多群众都很受教育。”

孙有余说:“我们警备队的许多人也在场。大家听了也情绪激昂,就连我们队长张冬刚也曾说过不愿当亡国奴。”

田金秋说:“我看现在具备条件,是时候搞一点大动静了。”

吴秀范一拍大腿:“那搞个大游行咋样?我来张罗人。”

孙有余说:“好哇!到时候我们给你们做内应。”

田金秋说:“秀范,组织人的事,你还可以跟你们学校的沙有亮联系一下,他会帮助你的。来,咱们把游行的事再好好合计合计。”

5天后,由吴秀范任游行总队队长,组织了近百名中学生和几十名小学生,还有部分学校教员和社会青年,总共200来号人,在田金秋的带领下,高喊“全国民众团结起来,赶走日本侵略者”“反霸锄奸,抗日救亡”“不当亡国奴”等口号,举着反满抗日的大旗和标语,在安达站进行游行。

他们在铁西站前街上和铁东正大街、八杂市场一带来回走了两圈,吴秀范觉得不过瘾,拉了一下田金秋的胳膊说:“田先生,咱们去县城游行吧。”

田金秋问:“这么多人,咋去?”

我三爷头脑转得快,他说:“去找几挂大车来就行了。”

吴秀范说:“好,走,去找几挂大车。”说着,他叫了几个人要去找车。

李丹红问:“秀范哥,找大车干什么?”

“上县城去。”吴秀范答道。

“太好啦!上县城去。”李丹红兴奋地拍着手跳了起来。

吴秀范等几个青年人去找大车,李丹红拉着我三爷说:“龙山大哥,走,回我家去。”

我三爷疑惑地问:“回你家干啥呀?”

李丹红说:“赶车呀。”

李丹红拉着我三爷跑回站前二道街李家大院兒,把自己家的大车赶了出来。吴秀范他们从大街旁、店铺前连说带劝、连拉带拽,弄了5挂大车,加上李丹红家的,一共有6挂大车。

青年学生们呼啦围过来争着抢着爬上车,个儿小的、年龄小的小学生没抢上槽儿,六七十人赶着大车直奔县城。

到了县城之后,吴秀范组织人在十字街上游行,又联系安达县中学的几十人,还有一些社会青年和群众加入。100多人的队伍在县城里游行,呼呼啦啦,声势十分浩大,引得许多群众围观。

游行队伍在县政府大院儿前停下来。县城中学的学生从旁边店铺里找来一张桌子,刘永清被大家扶上了桌子,站在上面开始进行演讲。

在县政府大院儿前进行反满抗日演讲,这不是给县长上眼药吗?县长张东乾坐不住了:今年3月份满洲国已经成立了,虽然日本人还没有进驻安达,但闹这么大的事传出去,今后我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啊。这可不行。

他喊道:“来人呐,把带头演讲煽动闹事的那个人给我抓起来。”

张县长下令了,警备队队长张冬刚只好带着警察把游行的人们驱散,把站在桌子上演讲的刘永清给抓了起来。

混乱中,孙有余和李连军偷偷地放了田金秋和吴秀范他们。

被驱散的田金秋和吴秀范等人又聚在一起。我三爷一直跟在田金秋身后,他说:“这咋办?大刘被抓进大狱了。”

田金秋急忙说:“咱们得想办法营救哇。”

吴秀范挠了挠头说:“嗯,我来想办法。”

“俺看这样吧,咱们都快折腾一天了,这天眼看就要黑了,还有这么些孩子呢。要不咱先回去,再想办法吧。”我三爷说。

田金秋说:“李龙山说得对,一时半会儿的可能也不好救。咱们先回去,再想办法营救。”

勘探找水

九一八事变后,杉山秀太郎异常兴奋:“我国的军队已经占领满洲。满洲是日本的领土了,我们可以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进行石油勘察了。”

此前,日本在中国东北的石油地质调查是国家机密,表面上调查是以民间为主,实际上是军方在背后指使,调查结果也要提交给军方进行评价验收。尤其在扎赉诺尔的石油勘察更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因为扎赉诺尔靠近中苏边境,日本对中国政府和苏联政府的态度都有所顾忌。

随着时局的发展,石油地质调查逐渐从秘密转为公开,并且直接受军方的主导和控制。关东军特务部制订《液体燃料方策》并向司令部作了汇报。关东军司令部批示:“鉴于我国液体燃料资源缺乏,决定开发和确保满洲未开发之资源,以求将来在液体燃料方面做到自给自足。”

九一八事变前后,急需得到液体燃料的日本军队,采用内热式干馏法炼制工艺,已经相继在中国东北地区的抚顺、四平、锦州、吉林等地建立了石油代用品工厂,建有油页岩产地13个。其中生产规模最大的抚顺制油工厂,经过多次扩改建,页岩油年产量最高达到25.8万吨。

与此同时,他们也在加紧寻找天然石油。

在奉天浪速广场关东军司令部的办公室,司令官本庄繁中将抚了一下他唇上的小胡子说:“骄傲的太阳旗已经插遍了满洲。我们要放心大胆地寻找石油,再也不用担心苏联人和美国人来争享我们抢到嘴的肥肉了。”

经理部部长小泉增夫说:“司令官,听说满铁株式会社的石油调查已经有眉目了。”

本庄繁显然对满铁的调查迟迟没有更令人振奋的结果感到十分不满,他说:“我们要加强国防资源调查,满铁的调查太慢了,据说都已经开展4年了,现在连个油星儿都没生产出来,先不要让他们调查了,司令部亲自安排调查队去找油。”

他把这件事安排给关东军司令部的经理部,经理部委派海军中佐岛本一郎为负责人组建了石油调查队。关东军石油调查队经过一番调查,没有发现当时普遍认为可以生成石油的海相沉积构造。

与此同时,关东军司令部默许日本各方力量在满洲南部地区寻找石油。他们进行地球物理探测,用遍了重力、磁法、电法、地震和放射性等各种方法,由于录取的资料质量太差,对石油勘察没有任何有用的价值。

杉山秀太郎显然更关注已经发现沥青油苗的扎赉诺尔。他找到满铁株式会社社长山田三郎。山田三郎放下手中的账本,抬眼问他:“杉山君,你想说什么事?”

杉山秀太郎说:“寻找石油的事,前两年我们在扎赉诺尔已经有了良好发现,不应该放弃呀。”

山田三郎愤怒地说:“本庄繁太傲慢蛮横了,连火车的调度运行他都要指手画脚。现在,寻找石油的事太混乱了!”

杉山秀太郎接过话头说:“军部的人都是一介武夫,他们怎么能懂寻找石油呢?他们以为海军军官就能找到海相石油构造,这太可笑了!由于他们的插手,白白浪费了近两年的时间。”

山田三郎问:“那你说怎么办?”

杉山秀太郎答:“我们必须尽快采用钻探方法进行实质勘察,我需要钻机。”

山田三郎转动着充满经济头脑的小眼睛说:“那是需要花很多钱的。”

杉山秀太郎说:“社长,我们前期已经投入那么多了,如果不钻探,就前功尽弃了。”

山田三郎最终同意了杉山秀太郎的建议。

但是,事情并不像杉山秀太郎想象的那么顺利。有很多事,尽管是大的背景有要求,大的趋势有推动,抑或有大的势力在支持,但具体操作起来也并不是那么顺畅,仍需要费很大一番周折。军方要的是石油,而满铁株式会社考虑的是投入后是否能有回报。东满石油调查的投入已经打了水漂,虽然在扎赉诺尔发现了一点苗头,可是还要再投钱,满铁株式会社再三考虑,反复衡量,拖了很久才最终答应出资。

有了资金,杉山秀太郎赶紧向国内的日本石油株式会社发报求助。

日本石油株式会社从台湾矿区调了一部他们闲置的金刚石钻机,通过海路运到大连,又用火车运到扎赉诺尔。这种钻机因钻头胎体上镶嵌了金刚石颗粒而得名,虽然只能钻几百米深的浅井,但对于杉山秀太郎来说,已经是解决了大问题。杉山秀太郎带着他的学生酒井贞二,组织钻井队在扎赉诺尔露天煤矿西侧的鱼背山地区,开始了在北满的石油钻探。

这天下午,杉山秀太郎在租住的民房里来回地走动,边走边自言自语:“已经钻了3口井了,进尺最浅的井深154米,最深的井达到215米,怎么一点迹象也没有呢?”

正在这时,酒井贞二从井场上跑回来,兴奋地向杉山秀太郎报告:“老师老师,正在钻的鱼背山2号井的岩心里发现了沥青!”

在钻探井的同时,杉山秀太郎又派出下江义夫、远藤孝次俩人在周围地区展开了更大范围的石油地质调查。这两个人从鱼背山向南到达赉湖边,又向东沿着伊敏河两岸进行油苗踏查。他们回来报告,发现裸露的玄武巖和粗面岩中也存在沥青。

这些发现令杉山秀太郎欣喜若狂。他认为扎赉诺尔是最有希望发现石油的有利地区。于是,他通宵达旦,用了几天时间撰写了《扎赉诺尔地质调查报告》,向满铁株式会社和关东军司令部汇报,请求加大钻探力度。

关东军司令官调换频繁,两三年就换一个。这时,新任关东军司令官南次郎到任,为了有组织地寻找在满洲国防上有重要价值的石油资源,并初步做好石油开采和精炼的统制,他责令司令部经理部和满洲国总务厅牵头组织,在新京设立了满洲石油株式会社。满油株式会社注册资本500万元,关东军司令部胁迫满洲国政府出资20%,又拉来满铁出资40%,日本石油、小仓石油、三菱重工和三井4家商社各出资10%。满油株式会社由关东军司令部经理部的小泉增夫任社长,南次郎又找来满洲国实业部总长张燕卿,安排满油株式会社隶属于实业部,名义上由实业部负责日常事务管理。

这项决定令满铁株式会社十分不满,虽然他们出资40%,是大股东,但实际上满油株式会社是由军方控制的。山田三郎对回来报告的杉山秀太郎说:“满铁已经投入了大量资金寻找石油,现在扎赉诺尔马上要大功告成了,他们却来摘果子了。”

其实山田三郎关心的不是石油,他担心的是即将得到的利益被人分走了大半儿。杉山秀太郎劝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呀,只有积极支持并与满油株式会社合作。南次郎司令官已经让满洲国制定了法律,规定满油株式会社垄断满洲国境内石油开采、精炼和销售的全部权利。”

山田三郎迫不得已,只好同意与满油株式会社合作。

满铁株式会社和满油株式会社经过讨论,决定不惜血本,大干一场。由满铁株式会社出资85万日元,满油株式会社出资65万日元,要在扎赉诺尔展开更大规模的石油勘探。

此时,日本人从苏联人手中强行接管了扎赉诺尔煤矿的管理权,交由满洲炭矿株式会社管理,日本技师中村竹三成为实际的矿头儿。在中村竹三的帮助下,杉山秀太郎带领酒井贞二等人,在扎赉诺尔大炭坑西北侧的煤矿办公区旁修建了石油员工宿舍,计划钻14口探井。

正在这时,驻扎在哈尔滨的陆军航空队向关东军司令部报告,他们在安达县西部的上空飞行时,曾经看到草甸子里水泡子的水面上,有黑色的油膜状漂浮物,还泛着七彩的光泽。

经理部武田胜家部长向南次郎司令官作了汇报。南次郎说:“这么说,在安达那个地方很有可能找到石油了。”

南次郎知道,此时杉山秀太郎正在北满进行石油调查。他告诉武田胜家:“你把这个消息告诉满铁株式会社,让他们通知杉山秀太郎去安达找油。”

当天晚上,李丹红带着我三爷一起骑快马去找她的表哥天照应。

天照应组织的抗日救国军此时正驻扎在安达县境内,李丹红和我三爷来找他救人。天照应怕自己队伍的人手不够,又派人联络了驻扎在二区洪家店的满军三中队,组织了一千多人马,准备联手攻打安达县城。

两天后,安达县城外,烟尘飞扬,人喊马嘶。我三爷和李丹红带着天照应组织人马开始攻城。

说是安达县城,其实根本就没有城墙。县城五里见方,要建城墙得需要很多钱。安达设县后,几任县官都没有筹集到足够的钱来修建城墙。直到民国五年,新到任的县知事会同县城里有钱的商绅共同商议,由各家集资在县城四周开挖护城壕。护城壕深有5尺,底宽3尺,面宽6尺,又在护城壕两侧种上榆树茅子。这就是安达县城所谓的城墙了。

这种城墙根本无法挡住土匪出身的抗日救国军。天照应的部队如履平地,很快就攻到了县政府大院儿门前。到这儿就难攻了,因为县府大院儿是有院墙的,这院墙是清朝光绪年间慈禧太后拨款2800吊修筑的。院墙用黄土加谷草层层夯筑,墙高8尺,底宽3.5尺,顶宽2.5尺,枪打不透,炮轰不塌。而且随着筑墙用土,在墙外掘土成壕,形成了护院沟,使县府大院儿易守难攻。

刘永清和吴秀范这些天在县府大院儿的监狱里一直没闲着,他们在做警备队队长张冬刚的工作。张冬刚也是个正直人士,深懂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前面抓人所为只是源于行武出身、惯听命令的缘故。经刘永清和吴秀范的动员和孙有余、李连军等人的劝说,他答应反满抗日。张冬刚手下的很多警察也受到过田金秋和刘永清等人的宣传教育,也都同意反满抗日。

天照应带人围了县府大院儿,正要强攻,张冬刚派孙有余出来跟他联络。天照应答应与张冬刚结为拜把子兄弟,许诺任命他为抗日救国军四团团长,继续驻防安达县。张冬刚接受了天照应的条件,打开大门,把天照应的人放进了县府大院儿。

李丹红和我三爷带人打开监狱救出了刘永清和吴秀范,释放了在押犯人。天照应命人一把火烧毁了县公署档案,又活捉了亲日挺满的张县长。天照应正在筹集抗日经费,他听说张县长家里很有钱,就派人到他老家海伦县,通知他家里拿钱赎人。

吴秀范出了监狱之后,李丹红与他拥抱在一起。李丹红喜极而泣,吴秀范轻轻地为她擦干了泪水。我三爷也与吴秀范相拥庆贺。

李丹红把吴秀范拉到天照应跟前,天照应拉着警备队队长张冬刚的手,让吴秀范与张冬刚握手言和,又约定他俩共同参加抗日救国军。

吴秀范想要我三爷一起参加抗日救国军。我三爷想起从老家出来时我太爷的嘱咐,让他学手艺学买卖掌握赚钱本领,他牢记父训,却又觉得愧对父亲的教诲,下决心要挣钱偿还赌债。所以,他犹豫再三,不想参加抗日救国军。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我三爷跟田金秋和吴秀范道了别:“前天小张雄告诉俺,姜秃爪子派来追债的人已经到安达站了,在到处找俺,俺不能再在这儿待了,俺得赶快离开这里。”

大家互道珍重,我三爷坐上火车离开了安达。

疯狂找油

杉山秀太郎在扎赉诺尔的钻井计划正有条不紊地实施。

这天,杉山秀太郎收到关东军司令部的电报:“不日之后,军部所派地质学者吉野邦彦诸君到扎赉诺尔调查石油,请予协助。”

十几天后,吉野邦彦等5人来到扎赉诺尔,向杉山秀太郎提出了相关要求。杉山秀太郎雇了两辆勒勒车,拉上帐篷和物资,又派了3名带枪的卫兵随行。吉野邦彦等人开始了在海拉尔盆地东部边缘的石油调查。

下江义夫对杉山秀太郎说:“我们这里人手紧张,经费也紧张,你还给他们那么多支持,我们怎么办?”

杉山秀太郎无奈地说:“他们是军部派来的,我们只能支持,没有别的办法。”

吉野邦彦一行经过一番调查后,觉得达赉湖西部地区有希望发现石油,便决定进行钻探。他又联络杉山秀太郎,要求派出钻机支援。

杉山秀太郎他们的钻探计划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之中,无法马上抽出钻机来支援他们。

吉野邦彦又给杉山秀太郎发来电报:“请速派钻机来,否则,耽误了时间,我会向军部禀报,对你追责。”

下江义夫忿忿不平地对杉山秀太郎说:“他太不像话了!你对他那么支持,他竟用这种胁迫的语气对你。”

这无疑是点了一把火,杉山秀太郎气得把茶碗摔在了地上。

几天之后,关东军司令部发来电报:“军部很生气,你们要全力支援吉野邦彦的行动,不可懈怠。”

杉山秀太郎知道,这是吉野邦彦向军部告了状,军部责令关东军司令部全力支援。没办法,杉山秀太郎只好加班加点提前完钻了一口井,腾出了一部钻机调给吉野邦彦。

吉野邦彦在达赉湖西部地区钻了一口720米深的探井,结果在钻取的岩心中发现的还是沥青,并没有更多新的发现,只好悻悻地离开了扎赉诺尔。

虽然钻探受挫,但日本军部并不死心,决定转向采用地球物理勘探方法寻找石油,又陆陆续续地向扎赉诺尔派出了多支团队。

没过多久,京都帝国大学的松本英士教授带着军部指令来到扎赉诺尔。他带领团队在达赉湖西部地区吉野邦彦钻探位置的附近,做了两次小区块的重力勘探和磁法勘探。

之后,东京帝国大学的藤野忠等三位教授又奉军部之命来到扎赉诺尔。这次他们换了个地方,在达赉湖东北部地区实施了地震勘探。

东京工业大学的石黑三郎在达赉湖的西北部地区实施了弹性波勘探。

日本的相关企业也闻风而动。日本石油株式会社、北桦太石油株式会社、日本矿业株式会社三家企业派人来到扎赉诺尔,联合开展了电法勘探。

但这些勘探方法所取得的资料均显示,海拉尔盆地附近的地质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了日本地质学者的想象,发现石油的几率实在是太渺茫了。

每個团队的到来,都是以杉山秀太郎的基地为依托。他们自己所带的物资和经费很少,都要求杉山秀太郎在人力、物力方面给予援助。可杉山秀太郎自己的经费、物资和人手也十分有限,搞得他苦不堪言。

南次郎任关东军司令官,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对杉山秀太郎都起到了很大的支持作用。他准备在扎赉诺尔放手一搏,指挥钻井队开展大规模的石油钻探。但满铁株式会社和满油株式会社筹集的资金都花完了,计划钻的14口井也钻完了,如同两年前鱼背山2号井一样,除了在岩心中发现一些沥青外,没有什么更多关于石油迹象的新发现。

杉山秀太郎向满铁株式会社和满油株式会社作了汇报,满油株式会社报告给南次郎。南次郎大为光火,他在新京大同大街的关东军司令部召见了杉山秀太郎,对这个自己比较赏识信任的人一通训斥:“你怎么搞的?啊?八九年过去了,你还没有找到石油,太不像话了!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找个石油有那么难吗?”

杉山秀太郎喏喏说:“司令官,这里边的情况十分复杂。”

面对南次郎的训斥,杉山秀太郎感觉就像王八钻灶坑一样,憋气又窝火,一肚子委屈没法儿说。资金筹措并不十分顺畅,军方要油却鲜于投入,他们把钱都用于购买飞机、大炮、坦克、武器弹药上了。资本家更为关注的是效益,他们都不见兔子不撒鹰。所以,每一次勘察、钻探之前筹措资金时,杉山秀太郎都得跑断了腿、磨破了嘴,费时费力,耽误了不少时间。同时,军方急需石油,也病急乱投医,他们允许各方势力在满洲地区找油,前后有满铁株式会社、军方国防资源调查小组、关东军石油调查队、满油株式会社、日本石油株式会社、日本矿业株式会社、北桦太石油株式会社、满洲矿业开发株式会社、满洲炭矿株式会社、满洲煤矿株式会社、陆军燃料厂、海军燃料厂、东京帝国大学、东京工业大学、京都帝国大学、日本学术振兴会物理探矿试验所、满洲帝国地质调查所、满洲国务院大陆科学院地质调查所、海军军工厂研究部等20多家企业、机构,组织混乱,人力财力分散,无法形成合力,致使杉山秀太郎他们这支调查队并未受到足够重视。最关键的是,大多数有专业发言权的人都支持海相生油理论,对陆相生油观点不屑一顾,导致在满洲许多地区的石油地质勘察都浅尝辄止,碰到一点点问题或阻力,就不再继续坚持下去了。

南次郎似乎感到了杉山秀太郎有难处,实质上他并不知道得那么全面透彻。他转而对在场的满油株式会社社长小泉增夫怒斥道:“小泉,你最清楚,满油株式会社其实就是军方的石油生产供应部。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找不到石油,你们大大地有责任,一定要支持杉山秀太郎他们。”

新京会见之后,迫于军方的压力,满油株式会社下了狠心,又给杉山秀太郎的钻井队追加了80万日元的资金,还调来一部能钻深井的R型旋转钻机。

杉山秀太郎前期组织钻的14口井,钻井深度都在800米以内。在南次郎和满油株式会社的支持下,他制定了再钻10口井的新的钻井计划,并逐渐加深了钻井深度。

新计划的6号井、7号井正在钻进之中,下江义夫向坐在办公室分析数据的杉山秀太郎报告:“杉山君,6号、7号井目前钻进得很顺利,进尺已达到1000米,这是目前我们在该地区钻得最深的深度了。”

“但目前还没有新的发现,要继续钻。”杉山秀太郎这次似乎下定了决心,拉開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几天后,6号井钻到1109米,7号井钻到1114米时,再也钻不动了。

下江义夫和钻井小队长藤井浅一跑来向杉山秀太郎报告,杉山秀太郎很是恼怒:“怎么回事?”

下江义夫和藤井浅一说:“可能是遇到硬地层了。”

杉山秀太郎双手拍着桌子喊道:“不行,给我继续钻,钻、钻、钻!”

又继续钻了将近两个月,仍然没有进尺。最后实在没办法,杉山秀太郎向关东军司令部报告,该地区地下有硬地层存在,当时的钻井技术无法突破硬地层,钻井没办法继续进行下去。

此时,由于对陆军皇道派激进分子在国内发动的“二二六”事变的态度摇摆不定,南次郎已经不再担任关东军司令官,杉山秀太郎失去了关东军司令部强有力的支持。关东军司令部命令杉山秀太郎停止在扎赉诺尔的石油钻探。

日本人在海拉尔盆地断断续续地勘探了12年,累计钻井60口,只见沥青不见石油。白费力气的满铁株式会社和满油株式会社再也折腾不起了,数月后,因在当地使用的旋转钻机被调往阜新,宣告在扎赉诺尔的石油勘探沮丧收场。

满洲国时期,东北地区被划分为10个省,最北部的是位于呼仑贝尔草原的兴安北省,最南部的热河省以承德地区为主。这前后5年时间里,日本军部和关东军司令部安排地质人员在满洲从北到南的广大范围内,像梳篦子一样进行广泛的勘察,疯狂地寻找石油。满铁调查所所长木村拓真主持编制了比例为四十万分之一的满洲地质图。这份木村地图为日本人在满洲寻找石油提供了重要支持。

日本人确实是在多方找油、多头找油,南满地区的石油勘察也在进行着。满洲炭矿株式会社在辽宁阜新县城西南40里左右的吐呼鲁露天煤矿大炭坑中发现了粘性油状物,满铁调查所和满洲国军方的国防资源调查小组派人前去核实,证明真的是原油。

这个消息燃起了日满当局南下寻找石油的希望,日本人决定在阜新盆地展开石油钻探。果然,在阜新县城布置的一口探井,在153米深的地层中渗出了黑黝黝黏糊糊的石油。在土呼鲁矿区钻的一口探井,钻到641米深时开始出现油气显示,钻到780米时渗出石油,共产出原油约200升。经分析化验,采出的是密度为0.89kg/cm3的石蜡基原油。

七七事变之后,东北地区成为日军侵略中国关内的重要后方基地。油苗的出现,引起日本军部和驻大连海军等各方的关注。他们纷纷派人到吐呼鲁进行现场考察。然后,各方联合在新京召开会议,决定以满洲矿业开发株式会社为主,满炭株式会社和满油株式会社一起参加,加快进行阜新地区的石油调查。

4个月后,各方就调查结果召开了报告会,会议讨论决定由满油株式会社负责在土呼鲁试钻2000米的探井。正在此时,杉山秀太郎的钻井队在扎赉诺尔因遇到硬地层而停钻。于是,关东军司令部决定把在那里的R型旋转钻机调到土呼鲁,交给满油株式会社使用。

日本人陡然来了精神,阜新盆地处于辽西南地区,靠近渤海,符合海相生油理论。所以,他们乐观地认为阜新盆地蕴藏的石油具有很大的开发价值,随之责成满油株式会社拟定了10年计划,将阜新盆地划分为6个区域进行钻探和开采。

但是日本人高兴得太早了,尽管他们投入了很大精力,4年里在阜新、义县一带钻井81口,却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只在东岗营子和土呼鲁所钻的井中获得很少的石油产量。满洲帝国地质调查所整理发表了《阜新县石油试钻考察报告》,认为当地没有开采价值,只好放弃。

综合分析扎赉诺尔和阜新地区的石油勘察情况,日本石油株式会社的调查部长北原金藏向日本军部提出建议:在满洲已经很难找到石油了,还是马上到南方找油吧。

一年之后,美国宣布对日本实行石油禁运。

数月之后,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联合舰队配合陆军占领了东印度。东南亚地区资源丰富,东印度是东南亚的石油宝库,年产原油800万多吨,是日本本土产油量的15倍多。西方石油公司在那里开发了许多大油田,日军占领后,虽然这些石油公司撤走前对地面生产设施进行了破坏,但地下的油藏没有受到伤害,只要钻井就可以产油。于是,日本军部征用在中国东北所有与石油勘探有关的人员和设备,全部调往东印度。

重返安达

夏季北方的山区里,昼夜温差较大,到了傍晚比较清凉。森林里,由于林深叶茂,更是格外凉爽怡人。

我三爷正在木刻楞里给大家讲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他还激动地朗诵起岳飞的《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时林先生来了。我三爷拉着林先生坐在一个木墩子上,他正有事要问林先生:“队长,我在老家时听私塾先生说,岳飞抗金打的就是位于东北的大金国,而我们现在是要保护东北,光复东北,这怎么理解呀?”

林先生笑着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岳飞生活在宋朝,那时我们全中国还没有统一,东北这一带属于金国管辖。金国向南侵犯宋朝,所以才有岳飞抗金。我们要领会他抵御外民族侵略和欺侮的爱国精神。岳飞是民族英雄,我们要学习他的是这种民族精神。现如今,我们中国国土统一,无论古代属于宋朝的地方还是属于金国的地方,都是中华民族。而日本人却来侵犯,我们抗日,这种爱国精神和民族精神与岳飞是相同的。”

对于林先生的解释,我三爷十分信服。林向东是共产党员,原来和我三爷同在一个满军中队,在绥化县受训时,他们不堪忍受日本教官的欺辱,在林先生的带领下杀了日本教官,携枪造反,建立了黑山抗日义勇队。上山打游击的两年多时间里,在林先生的教育和影响下,我三爷思想上也有了很大进步,他和张雄都先后入了党。

林先生把我三爷和张雄叫到队部的木刻楞里,给我三爷布置了一项任务。他说:“我们不能总在这深山老林里瞎转悠,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儿。我们得想办法找到组织。”

这两年,我三爷他们这七八十号人在林先生带领下,辗转在绥化县一带的山林和乡镇之间,袭击日满军营,攻打满洲国警察署,袭扰富商大户,不断地进行反满抗日活动。黑山抗日义勇队的名声在当地越来越响,影响也越来越大,也经常受到日满军警的围剿。

那时,满洲国政府颁行了《治安警察法》《暂行惩治叛徒法》和《暂行惩治盗匪法》。当地政府向民众宣传,说黑山抗日义勇队是叛徒、强盗、土匪、胡子,给他们通风报信或提供帮助的民众都会受到牵连,民众也非常害怕与他们接触。由于处境非常艰难,队伍思想不稳定,时不时地会有人开小差。林先生想了解外面的形势,得到上级的指示,明确下一步斗争怎么开展,方向是什么,这支队伍下一步怎么带。

我三爷说:“几年前我在安达时,跟当地党组织的人认识。队长,要不我去找找他们试试?”

林先生自从离开齐齐哈尔之后,两三年没和党组织联系上了,他急于找到组织上的人。于是说:“好吧,褚得雨,那你去找找他们,看看上级组织有什么指示,打听一下在我们这附近怎么和党组织取得联系。”

褚得雨是我三爷现在的名字。三四年前他离开安达后,坐火车到了昂昂溪,在火车站的工务段上做工,混口饭吃。

几个月后的一天,他走过车站候车室门前时,见一个警察正在驱打一个小要饭的,过去拦住了警察。那个警察认识他,问道:“老李,你管这闲事儿干啥?”

這时,小要饭的冲着我三爷惊喜地叫着:“李大哥,是你呀!”

我三爷仔细看了看那个小要饭的,原来是安达站的张雄。自从我三爷离开安达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没想到又在这里见面了。我三爷从警察手里救下张雄,又求高段长给他安排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杂活儿零工,张雄也算是有个吃饭睡觉的安身之所了。

半年后,我三爷发现宋站姜秃爪子派的追债人找到了昂昂溪车站,无奈,他又逃到了100多里外的老虎屯,给一家姓褚的大户当长工。

满洲国规定,男丁满19岁要服兵役,加上各地反满抗日斗争不断,满洲国政府急于扩充军队,所以在各地强行征兵抓丁。老虎屯30多户人家有满19岁的男丁4个,都得去当兵,其中一个就是老褚家的儿子。

大户褚富贵40多岁得子,不想让儿子去当兵,于是到处花钱托人说情。但是县里追得紧,一个都不能少,老婆、儿子又吵又闹,急得褚富贵团团转:“这可咋办呀?县里追得紧哪!”

老婆说:“你要不找人顶替一下?”

褚富贵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挠着脑袋,在屋里直转悠:“找谁呀?谁愿去呀?”

老婆咬了咬牙说:“要不咱多花点钱雇人,有钱兴许就好使。”

老婆的一句话点醒了褚富贵。他想来想去,决定先问问外地来的我三爷。我三爷在这几个长工里年纪最小,二十一二岁,和他儿子年龄相仿。

我三爷这两天正闹心呢,追债的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找到老虎屯,在村口把刚从田里春播回来的他逮个正着。来人限他3天还清赌债,期限还有一天就到了,他这一年来攒下的那点钱根本无济于事,还个零头儿还不够。褚富贵找我三爷商量顶替他儿子参军一事,我三爷觉得这事划得来,于是就答应了。他跟褚富贵要了3万元,偿还了赌债后,自己还留了1000多元备用。

我三爷顶替褚富贵的儿子参加了满军,从此他的名字就叫褚得雨。

我三爷他们的队伍在昂昂溪车站上火车时,被张雄看见。张雄在东北无依无靠,跟我三爷关系最亲,坚决要跟着我三爷当兵。我三爷找到队伍里的长官,央求他准许张雄当兵,于是张雄就参军当了个小兵。从此,他就一直跟随着我三爷。

我三爷躺在草铺上,回想着这些时间过往,不免生出很多感慨。人生的路有时很迷茫,不知道该怎么走,也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只有每时每刻都好自为之。他从狭窄的窗缝里望着木刻楞外面的天空,漆黑的夜晚,找不到北斗星在哪里。

第二天,我三爷带着张雄从绥化县出发,辗转来到了安达站。

我三爷和张雄不了解安达站现在的防务情况,白天没敢从大门进城。他俩在南大墙外苗家屯的树林里,吃了口干粮,找了个草垛睡了一觉。后半夜的时候,夜黑风高,正是行动的好时机,他俩悄悄地来到了城墙边。

安达站的城墙是日本兵占领安达的那年春天修建的,本来是想用于抵御日满军队的,可是现在却成了日满军警的防御屏障。城墙高3.5米,这根本难不倒我三爷。他迎着城墙快跑几步,噌地一下跃起,脚在墙上点了两下,双手攀住了城墙沿,两臂一使劲,攀上了城墙。他从腰里抽出一条绳子,下午他预计晚上要用到绳子,就在苗家屯的一个院子里顺了一条,他把绳子放下去,让张雄爬上来。

南大墙离三中近,进了城,等到天亮后学校已经上学了,他们来到了三中。

我三爷看见学生们列队站在操场上,正在做遥拜。他们先是面向南方朝着新京向满洲国帝宫做遥拜,再面向东南方日本东京方向朝日本天皇陛下做遥拜,然后由一位年轻教员领着开始齐声背诵满洲国皇帝《即位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我国肇基,国号满洲,于兹二年,原夫天意之爱民,赖友邦之仗义,其始凶残肆虐,安忍阻兵,无辜吁天,莫能自振,而日本帝国,冒群疑而不避,犯众咎而弗辞,事等解悬,功同援溺……敢不敬承,天命其以大同三年三月一日,即皇帝位,改为康德元年,仍用满洲国号,世难未艾,何敢苟安,所有守国之远图,经邦之长策,当兴日本帝国,协力同心,以期永固……

我三爷找到一位老师,一打听,三中校长已经换了,不是当年的卢校长了,原来认识的杜老师也已经离开学校。我三爷又找到曾教过吴秀范的孙老师,可孙老师说不认识吴秀范,也不认识他。我三爷明明记得他和吴秀范一起见过孙老师,这是什么情况呢?

他们又来到五小。我三爷打听田金秋还在不在?学校的杂工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他又找了两位老师询问,当年他在五小打杂时,那两位老师明明就在学校,虽然他和他们并不十分熟悉,但还是认出他们来了。那两位老师却连连摇头摆手说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什么田金秋。

我三爷感到很奇怪,怎么才走了三四年的时间,再回来,这些本来还认识的人怎么都不认俺了呢?真是人一走茶就凉啊。

我三爷想起了站前二道街的李家大院儿:对,到那里去打听一下情况。刘老三打开院门把我三爷他俩迎了进去,他问:“你怎么来了?”

我三爷冲张雄使了个眼色,张雄留在大门外守着,他对刘老三说:“三掌柜,咱们进屋说去。”

我三爷不便跟刘老三多说什么,只是跟他说:“我这几年在外边做点买卖,主要是倒腾农用器具、羊皮烧碱、中草药材什么的。我现在已经不用原来的名字了,你就管我叫褚掌柜就行了。”

我三爷询问田金秋、吴秀范、刘永清、孙有余、张冬刚等人的近况。刘老三告诉我三爷:“你离开安达没几个月,日本兵又来攻打安达,抗日义勇军反复抵抗,三打安达,但终究没打过日本人,安达就被日本人占领了。张冬刚跟日本人打仗时战死了,田金秋、吴秀范等其他人都不知所踪。”

刘老三说:“这些人你就在我这儿说说就行了,到外面可别再说起这些人。”

“怎么了?我也感到奇怪,今天我发现有几个过去还算熟悉的人,一提起这些人都躲躲闪闪地说不认识。”我三爷问。

刘老三告诉他:“现在安达实行保甲连坐制度,每十户为一牌,每十牌为一甲,若干甲为一保,设保、甲长强化治安管理。同时,实行十户连坐法,一人犯法,十户同罪。在这么严苛的管理下,人人自危。所以,一说及敏感话题,他们说不知道还是好的,否则把你告官,你就遭殃了。”

我三爷听后恍然大悟,原来,安达被日本人统治后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刚才俺还怪人家人走茶凉,是俺错怪他们了。在这么高压的统治下,保护自己不惹麻烦,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要是今天那几个人把俺告发了,那可就完不成任务了,说不定还有可能丢了性命,现在看来还得感谢人家。只是,不知道田金秋、吴秀范和刘永清他们现在在哪里,怎么能联系上。

晚上,刘老三留他俩在李家大院儿住下,给他们讲述了张冬刚之死。

我三爷离开安达那年秋天,张冬刚带领抗日救国军第四团抵抗日满军对安达县的进攻,被包围在了县城里的梁家大院儿。激战了一宿,最后抗日救国军弹药用尽,108人被抓,在东门外被集体枪杀了。日本人用大钉子把团长张冬刚的手脚钉在大车上,拉到齐齐哈尔,后来也被杀了。

刘老三说:“老百姓在县城东门外挖了6个大坑,把这些死难的义士安葬了,现在大家都管那儿叫六荒冢。前段时间的一天晚上,有人在那里竖了一个白布大幡,上面还写着一首诗——”

吊荒冢

日暮孑影抚疏境,夜半秋风鬼哭嚎。

自此春色魂飞去,恰时荒冢人凭吊。

一生难得缘聚散,三载奈何眉低高。

屈膝堂前悔擇时,招魂幡引悲不消。

愿得天堂多祥和,莫似人间儿郎少。

四炷冥香泪不落,一纸芜词人渐老。

草原调查

酒井贞二按照老师杉山秀太郎的安排,带领勘测队来到安达,在安达站找到哈尔滨日本领事馆安达分署。安达领事馆分署是满洲国建立第二年,日本人着手建立的,管辖安达县及周边的肇东、肇源、肇州、青冈和兰西5个县的涉日相关事务,表面上是保护日本侨民,协调商务事宜,暗地里主要从事情报搜集、各种侦察、资源勘探等秘密活动。

安达领事馆分署负责人龟田弘树安排酒井贞二等人来到佐贺旅馆。他说:“酒井君,这是我们日本人开的旅馆,是安达站比较好的旅馆,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先住下。我联系参事官吉野君,请他来安排你们的活动。”

酒井贞二急于开展寻找石油的工作,忙问:“能否马上见到吉野君?”

龟田弘树说:“吉野君在安达县城,那里离火车站有60多里远,而且县政府里只有24个我们的人。安达县刁民众多,周围匪患猖獗,他们很忙很忙。等我跟他们约好了后,会带你去见他。”

3天后,龟田弘树带领酒井贞二到安达县来见吉野英治。

吉野英治到安达县任参事官快两年了。他来到安达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日本内阁出台的《满洲国指导方针要纲》亲手组建了中日结合的安达县政府。

《满洲国指导方针要纲》规定:对满洲国的指导,在现行体制下,在关东军司令官兼帝国驻满大使的内部统辖下,主要通过日籍官吏实际进行。满洲国国务院和各省政府的行政工作由总务厅、总务司实际主持,总务厅、总务司的长官都由关东军指定的日本人担任。国务院之下的各部和省、县、旗政府中设次长,次长都由日本人担任,对关东军负责,代表日本政府的利益发号施令。县、旗政府次长后改称为参事官,后来又改称为副县长。

吉野英治对安达县的中国官员训话:“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天皇和你们满洲国的皇帝是大大的好朋友。我们漂洋过海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是来帮助你们的,你们不要害怕。你们县政府里所有的官员和以前一样,县长、局长、科长等一把手都由你們满洲人担任,我们不当一把手,我们说话算数。”

按照满洲国《县官制》规定,县长发生事故时由参事官代理其职务,参事官佐政县长参与计划县政机务及掌管承受命令之事务,挺身于恢复治安、安定民生、刷新行政之时,成为确立满洲国基的柱石。当时安达县的县长是姜芳秀,县长下设参事官管理政务,设署官管理警务,两个日本人一文一武,掌控着全县的统治,姜芳秀实际上就是一个傀儡。

县政府里满洲人当一把手,日本人当次长,是二把手。一把手在办公室的里间办公,二把手在外间办公,所有上报的事务和文件都要先经过二把手再转给一把手。下达指示时,一把手只能下达给二把手,再由二把手向下传达。所以,上传下达都由日本人进行监督。

姜县长上任后,与吉野英治沆瀣一气,开始在全县普查人口,发放“良民证”。他们规定,凡是无主物品全部充公,经过普查不在册的人口全部视为土匪。这样一来,很多在外游荡的青年人不得不回家,以免连累家人。人口普查后,又建立保甲连坐制度,并且开始收缴民间的枪支弹药。

在政治高压的白色恐怖之下,市面上逐渐恢复平静。这时,杉山秀太郎派酒井贞二带着勘测队来到了安达。

酒井贞二介绍了来意,他说:“我们是关东军司令部派来寻找石油的,航空兵驾驶飞机从安达县西部飞过时,发现了水泡子里飘着黑乎乎的油膜,那可能就是石油。”

“那我能做什么?”吉野英治问。

酒井贞二答道:“你要派人配合我们,主要是给我们引路。但对外不要说是在寻找石油,要说勘探找水。”

“明白了。”因为酒井贞二是关东军司令部直接派来的,吉野英治十分重视。

他找来姜县长,但没有强调关东军司令部:“姜县长,这是满洲国新京派来的专家。他们要在安达县西部勘探找水,需要我们配合。你看怎么办?”

姜芳秀对日本人唯命是从,而且为人十分奸滑,从不直接说出自己的意见。他对吉野英治说:“吉野君,你看怎么办好就怎么安排。”

吉野英治说:“那好吧,毕竟县长也不懂勘探找水的事,其实我也不懂。那我就安排了,如果有不合适的地方,请姜县长纠正。”

他对酒井贞二说:“我让实业指导官佐藤阳太和你一起行动。他是德岛县人,在这里已经两三年了,情况会更熟悉些。”

会面时,佐藤阳太也在场,说明吉野英治早已经有了安排。

酒井贞二对佐藤阳太说:“很高兴认识你,我是中部地方的静冈县人。”

佐藤阳太说:“我在四国地方,处于最东部。”

姜县长冲着吉野英治竖起大拇指说:“吉野君安排得很好,英明!不过,佐藤君还是不如本地人更了解当地情况。你们可以到七区萨尔图镇警察署,找署长李有泉,让他带领你们勘探找水。”

“吆西!”吉野英治觉得姜芳秀的主意更加实际,一高兴竟说起了日语。

他对佐藤阳太说:“佐藤君,你就陪着酒井君去开始草原上的调查吧。”

李有泉家住萨尔图镇,40多年前他爷爷带着一家人从胶东闯关东经扶余来到本地,他就是本地生人。

萨尔图在元朝时是成吉思汗的二弟哈布图·哈萨尔的封地。清朝时,这一带属于杜尔伯特旗,杜尔伯特贝子在境内中部修筑了卜奎南道,550里的大道上设有沁克、谙达、索克图、喇嘛、东克什克、乌丹和大蒿子7个大车店。索克图店处于杜尔伯特7个部族中的扎萨克图的领地,因此得名。东清铁路平行于卜奎南道修建,在谙达店附近设立了安达站,在索克图店附近设立了萨尔图站。

萨尔图在蒙古语里的意思是多风的地方,这个地方确实真的风很多。主要是因为松嫩平原东南靠近张广才岭,东北靠近小兴安岭,西侧靠近大兴安岭,三面环山,整个地区是一个簸箕状地形。而安达县所处地区地势平坦,正处于簸箕地形南面的开口上,受季风环流和狭管效应的影响,属于多风地带,风一刮起来无遮无拦,风灾成为此地的“三害”之一,历年均有发生,风力大,致灾程度较重。

萨尔图站1901年建站,1903年运行,是一座五等站。建站之初,此地地旷人稀,因为盛产羊草,有一些俄国人开始在此养奶牛。此地还盛产中草药材、缸碱和土盐,吸引了一些往来商贩,逐渐发展成为一座小集镇。

那时,萨尔图镇是安达县第七区驻所。酒井贞二和佐藤阳太带着勘测队来到萨尔图,在铁西的区公所大院儿里见到了警察署署长李有泉。

李有泉一看,为首的日本人矮胖身材,大光头,细长脸,小眼睛,脸色灰黑呆板,像死人脸一样,凶巴巴的。他们还带了姜县长的信函,李有泉知道惹不起,得小心对待。他对酒井贞二说:“酒井君,这一带的地形我倒是熟悉,那些大碱沟、水泡子、芦苇塘是不能去的,有的地方还有大酱缸,弄不好就会被淹死,丢了性命。”

佐藤阳太一听十分恼怒,抬手抽了李有泉一个嘴巴,朝他喊道:“巴嘎!你这是在吓唬我们,要撵我们走吗?难道皇军的勘探找水不干了吗?”

李有泉见日本人发怒了,连忙捂着左脸陪着笑说道:“太君,不是不是。我也是为你们着想。”他在心里却骂道,他妈的小日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酒井贞二内心想的一切都是为了寻找石油,所以并没有对李有泉的话有什么太多反感,反倒觉得应该更多地依靠当地人。他对佐藤阳太说道:“佐藤君,你要虚心听他的讲话。”

他转而皮笑肉不笑地对李有泉说:“李署长,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李有泉告诉酒井贞二:“从萨尔图站往南是一条高岗地带,叫南大岗子。这南大岗子是南北走向的,一直往南,可以到五区的杏树岗。”

“哦,你说这南大岗子是什么情况?”酒井贞二忙问。

李有泉答:“南大岗子地形较高,条件较好,不容易掉到沼泽里淹着,最好在这个地方勘探找水。但这一条子是岗地,岗地两边都是大碱沟,碱沟里有时会有土匪出没,你们得小心。”

酒井贞二心里觉得李有泉说的不能去水多的地方是挺现实的,到处是水泡子、芦苇塘和沼泽地,也没有办法勘测石油。而且他觉得土匪也并不可怕,他们虽然是勘测技术人员,但也都受过军事训练,配备了武器,难道日本的三八式步枪会害怕他们的土枪吗?可是他脸上并没有显示出来,对李有泉说:“李署长,那明天你带我们去吧。”

李有泉的内心里揣着一千个不愿意,说:“太君,你们一去要好多天。我要维持车站和镇里的治安,事务繁忙,我就不去了。我派两个人跟你们一起去,一方面给你们带路,一方面可以保护你们。”

“这样也好。”酒井贞二觉得只要有人带路就行。

第二天,酒井贞二和佐藤阳太一行十几人在两名警察带领下,从萨尔图站出发,沿着南大岗子向南,开始了他们在安达西部草原上寻找石油的任务。

在他们的调查过程中,真的看到有两个泡子里漂浮着黑乎乎的油膜。酒井贞二和佐藤阳太以为这是天照大神赐给他们的吉兆,所以高高兴兴往南走,继续他们的勘测,希望能有更多的发现。

可是,中国的老天爷并不保佑他们。

这天下午,他们正在农田里进行勘测,测量员小野英吉发现北面天边有一条长长的黑道子正在向这里快速移动。他喊道:“你们快看,那是什么怪物?”

酒井贞二等人回头向北望去,只见一道长长的黑色怪物像一堵墙一样翻滚着,由北向南,越来越近,越近越高。酒井贞二惊恐地喊起来:“那是什么东西,我们怎么办?”

黑色怪物越来越近。这时,大风卷着黄沙呼啸而来,风过之处,村庄里的烟筒被刮倒,柴草垛被卷走吹散,除了呼呼的风声,他们还听到村子里门窗被刮坏的声音,妇女孩子哭叫的声音,牲畜的嘶叫声,轰隆隆,哗啦啦,嘁哧咔嚓,噼里啪啦,呜嗷喊叫,充满了恐怖。

眼看着一道大黑墙铺天盖地压过来,瞬间就黄沙遮日,白天如同黑夜一样,黑咕隆咚的,只听得一名警察大喊一声:“快趴下!”

酒井贞二等人赶紧扔下手中的器具,趴在地上。风沙直往眼睛、鼻子和嘴里钻,他们只好紧闭双眼,尽量屏住呼吸,有的憋得脸红脖子粗,肚子直疼,有的被呛得直咳嗽,越咳越呛,越呛越咳。

约摸过了两个多小时,天渐渐地亮了起来,风也渐渐地小了。待大风沙过去之后,酒井贞二他们从地上爬起来,已经满身是厚厚的沙土,眼睛被沙土磨得直流淚,耳朵被沙土灌得直痒痒,鼻子被沙土呛得打喷嚏,嘴里满是沙土很牙碜,嗓子被沙土呛得直咳嗽。

他们身边的垄沟被填平了,被他们踩倒割折的庄稼也被吹飞了,田头碗口粗的杨树被风刮断,砸到了一个测量员的头上,那个测量员被砸晕了,满脸是血。酒井贞二赶紧喊人来救那个测量员。

刚把那个测量员叫醒包扎好,又有人喊道:“谁看见小野英吉了?”

酒井贞二等人又赶紧到处寻找小野英吉。忽然有人喊道:“在这儿,在这儿。”

大家围拢过去看到,在一条田边沟的沙土里露出了一只手。原来小野英吉耍了个小聪明儿,大风沙来时,跳进了田边沟里,以为躲到沟里更好。不料被他踩松的沟壁塌了下来,把他砸在了里面。他伸手喊救命,可是谁也听不见,后来大风吹来的沙土又把他全都埋了起来。

所有人赶紧动手挖沙土,有的拿来铁锨挖,有的用手往外掏,七手八脚地把小野英吉拉出来,抬到平坦的高处。酒井贞二用手指在小野英吉的鼻孔处试了一下,发现他没有丝毫呼吸,已经死了。

真是瞎猫遇到死耗子,大风灾被酒井贞二他们给碰上了。小野英吉的死在勘测队每个人的心头都笼罩了一层阴影。可是,寻找石油还得继续进行。

他们把小野英吉的尸体焚烧之后,把骨灰装在一个陶罐里,继续勘察测量。

东岗偶遇

在安达站,我三爷没有获得组织的任何信息。第二天一大早,他向刘老三借了两匹快马,带着张雄奔向杏树岗。他要去找李丹红,看看她那儿还有没有消息。

走了小半天时间,他们已经离杏树岗李家围子很近了。经过一个高岗时,我三爷远远地看到坡下面有一伙儿人,他们在苞米地里踩倒了好多苞米。我三爷觉得很奇怪,这好好的棒子,怎么都给祸害了?

他把马交给张雄说:“你把马拢住,我靠到跟前去看看是咋回事。”

我三爷顺着苞米地悄悄地靠近,看到有十几个人背着枪,有的手里拿着木杆子,有的拿着长绳子,有的拿着一种什么仪器,走走停停。他们每次停下来的时候,都要踩倒一片苞米。我三爷靠近了才听出来,他们说的是日本话。这群穿着便衣的小日本在干什么呢?这不祸害人吗,俺打他一家伙吧。可他转念又一想:光凭俺和张雄两个人怕不能消灭他们。这里离李家围子已经很近,去找李丹红搬兵,直接把他们连窝端喽。

想到这儿,我三爷赶紧折返同张雄会合,骑快马很快就赶到了李家围子。

李丹红听说我三爷来了,高兴地迎出院儿来:“龙山大哥,好几年不见了,你跑哪儿去了?都想死我了!”

“妹子,一言难尽。咱进屋去说。”

进到屋里,我三爷和张雄端起桌上的碗,赶紧喝了口水。我三爷一抹嘴说:“妹子,其他的话咱后面再说,现在有桩买卖你干不干?”

李丹红问:“什么买卖?”

我三爷告诉她:“东大岗坡下有一伙儿日本人在庄稼地里祸害棒子,咱们去把他们端喽。”

李丹红一听十分高兴。她昨天组织了100多人去打肇州县城,想抢点儿物资,没承想被日本兵给打败了,物资也没抢到,还伤了几个弟兄,她正窝着一肚子火没处撒呢:“好哇!他奶奶的,小日本还送上门来了。走,大哥,你头前带路,咱们把他们给端喽。”

这伙儿日本人正是酒井贞二和佐藤阳太带领的勘测队。

此时正值夏天,松嫩平原肥沃的黑土地上,大苞米长势特别好。苞米林连绵而深邃,一人多高的青纱帐十分茂盛,具有极好的隐蔽性。

我三爷和李丹红带着三四十个护院队员来到东大岗,利用苞米地作掩护,悄悄地接近了酒井贞二他们。我三爷举枪瞄准了一个小日本,喊了一声打,李丹红和队员们一起开火,顿时枪声大作,把昨天被日本兵打败的怨气全都撒在这伙儿小日本身上,没一会儿,就把那十几个勘测人员全部消灭了。

酒井贞二和佐藤阳太毕竟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军人。他们向护院队一阵扫射后,纵身上马,慌忙向东北方向逃窜。

他们往开原岭镇跑去,经过中内泡时,慌不择路,佐藤阳太掉进了大酱缸里。萨尔图、杏树岗一带泡沼众多,在泡子边上经常会有一些泥坑,由于泥中含碱量高,表面经过风吹日晒,很快会形成一层硬硬的壳,上面还长着几棵碱草,看起来和周围的草地没什么两样,但坑里全是烂泥,这就是当地人所说的大酱缸。大酱缸有大有小、有深有浅,一不小心走上去,踩破了上面的硬壳,人就会掉下去。里面是稀泥的,人掉下去咕嘟咕嘟冒几个泡,很快就没影了。里面泥稠的,人掉下去拔不出来,慢慢往下陷,越陷越深,最后窒息而死。

佐藤阳太连人带马掉进了大酱缸里,他杀猪般地嚎道:“酒井,快来救我!”

好在佐藤阳太掉进去的是一个不深的坑,又有战马垫底儿,他踩着马,酒井贞二把三八大盖伸给他。

三八大盖本来叫三八式步枪,是日俄战争以后日本军队正式采用的制式武器。因为制造简单,可靠性高,维护难度低,成为二战中日本陆、海军最主要的武器。由于枪机上方有一个随枪机前后滑动的防尘盖,所以在中国被广泛称为三八大盖。三八式步枪射程远,精度高,后坐力小,适合训练新兵。枪身全长128厘米,加上刺刀后整槍长约1.7米,在当时其长度比世界上任何一款步枪都长,在白刃战中有着明显优势。

这回,三八大盖枪身长的优点成了救佐藤阳太命的关键。他攥着枪管,酒井贞二拽着枪托站在坑边使劲往上拉,再加上酱泥较稀,他连滚带爬,弄得满身是泥才爬上来。

佐藤阳太的马陷在大酱缸里淹死了,他们只好骑着一匹马往前跑。好不容易来到了开原岭镇警察署,王署长一看两个人弄得跟泥猴似的,十分狼狈,赶紧让他们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为了皇军的安全,王署长带领警察署人员全体出动,连夜把他们护送回安达县。

佐藤阳太在大酱缸里灌了一肚子烂泥汤,回到安达后得了一场大病,上吐下泻,卧床不起,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了。酒井贞二躲过一劫,又有杉山秀太郎找关东军司令部保着,后来荣升为安达县警务指导官。关东军司令部将责任全部加给安达县参事官吉野英治,判他过于轻敌,剿匪不力,导致帝国勘测队全军覆没,损失惨重,被革职调离。

我三爷和李丹红带人在东大岗消灭了日本勘测队之后,回到了李家围子。我三爷让张雄把带来的糕点拿出来,对李丹红说:“这是复聚兴的刀切炉果,我知道是你最喜欢的。”

复聚兴是安达最大的点心铺。看到复聚兴的刀切炉果,李丹红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三爷忙问:“妹子,你咋了?”

李丹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要是秀范哥在就好了,他知道我最爱吃炉果了。”

我三爷急切地问:“吴秀范咋了?”

原来,天照应率领抗日救国军攻打安达县城,救出吴秀范和刘永清之后,吴秀范就加入了天照应的队伍。后来,天照应的抗日救国军统归马占山将军组织的东北救国抗日联军第三军军长李海青领导,吴秀范又成了李海青卫队的副队长。

在初秋的十几天里,李海青军长率部神出鬼没三袭安达站。一个月后,日军小原江夏少佐率增援部队在航空兵的支援下,向驻守安达站的抗日义勇军发起进攻。义勇军英勇抗击数日,给日军造成重创,终因人困马乏,被迫撤出安达站。撤退时,吴秀范为了掩护李海青,被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死了。

吴秀范的死深藏在李丹红的心里,一直压抑了许久,她不愿跟别人提起。见到我三爷了,如同见到至亲的人,倾述着内心深深的痛楚。

李丹红痛哭流涕地说:“可惜秀范哥,那么有头脑有思想,被日本人给炸死了。后来我听他的一个兄弟说,都给炸碎了,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我三爷此时的心情很是痛苦。他和吴秀范不打不相识,自从相识以后,经常往来,互相帮助,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吴秀范牺牲了,他又少了一个知己的兄弟,少了一个反满抗日的伙伴。

李丹红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对我三爷说:“龙山大哥,秀范哥留下一封信,信中还提到了你。”

她从身后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红绸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后,拿出了两张有部分残缺的纸,残缺的边缘有烧糊的痕迹,纸上浸透的血迹已经干了,纸张皱巴巴的,但看得出李丹红在精心保管着。原来,这是吴秀范在牺牲前的一天晚上写的,是一个兄弟从他残缺的遗体上衣口袋里抢回来的。

信是写给李丹红的,我三爷读着读着,一行字跳入他的眼帘:“龙山大哥是个好人。他为人朴实,忠厚仁义,而且聪明果敢,是个可以依靠之人……”我三爷的眼睛湿润了。

李丹红站在我三爷身旁跟他一起看着信,哭着说道:“秀范哥走了,我可咋整啊?龙山大哥,你得管我呀。”李丹红哭着,趴在了我三爷的肩头。

我三爷用左手抚着李丹红的头说:“妹子,咱们一起给吴秀范报仇。”

李丹红抬起头,抹了把眼泪说:“他奶奶的,我和小日本不共戴天!我一定要多打小日本,给秀范哥报仇!”她一拳捶在了桌子上,震得茶碗咣啷啷直响。

第二天,我三爷和张雄离开了李家围子。临走时,李丹红恋恋不舍,送出了好几里地。她说:“龙山大哥,你一定想着我,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就叫人捎个信来,我一定人到枪到。”

我三爷和张雄重返安达,跟过去中共安达特支的人没有联系上,未获得组织的任何信息,回到绥化向林先生汇报了情况。林先生告诉他们:“听说张寿篯将军的抗联队伍已经到海伦了。你们俩再辛苦去一趟,看能不能找到他们。”

我三爷和张雄到了海伦地界,几经周折,在八道林子联系上了党组织,并找到了抗联队伍。林先生带领他们100多人的黑山抗日义勇队加入了抗联第三军六师,确立了一个营的编制,我三爷任一连连长,张雄任一连二排长。

晚上,我三爷躺在抗联密营的地窨子里,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仰望着北斗星。他感觉自己的人生找到了方向,坚持抗战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

重启调查

杉山秀太郎参加完三宅坂会议受到载仁亲王的褒奖后,又回到了满洲。在新京的关东军司令部,向司令官梅津美治郎作了汇报。

诺门罕事件发生之后,梅津美治郎被昭和天皇任命为关东军司令官并兼任驻满特命全权大使。刚就任不久的梅津美治郎正积极重建关东军,推进对苏联作战准备,所以对开发满洲资源,提供战争物资十分重视。

梅津美治郎深知三宅坂对石油的态度,问杉山秀太郎:“你觉得在满洲寻找石油还有希望吗?”

杉山秀太郎回答:“司令官,在满洲找到石油还是有很大希望的。3年多前,苏联人在中国新疆发现了独山子油田,2年前中国人和美国人联合在甘肃玉门发现了老君庙油田。只要我们依据发现的油苗顺藤摸瓜,在满洲也很有希望找到油田。”

梅津美治郎听后高兴地问:“目前你们有什么进展吗?”

杉山秀太郎回答说:“我这几年一直在北满地区寻找石油,在扎赉诺尔1000米以内的地层发现了沥青。这说明上面的盖层较薄,轻组分都挥发了,或者资源发育尚未成熟,很有可能在更深层有发育成熟的油藏。但是那里能钻深层的R型钻机去年刚刚被搬到了阜新。”

“下一步准备怎么办?”梅津美治郎问。

杉山秀太郎说:“三四年前,我派我的学生去安达县寻找石油。他们发现水泡子的水面上有油膜,和航空兵的发現是一致的。说明那里很有可能存在石油。”

梅津美治郎眼睛一亮:“那后来呢?”

杉山秀太郎沮丧地说:“后来勘测队遭遇到了土匪的袭击,几乎全军覆没,我的学生幸好逃了出来,捡了一条命。”

梅津美治郎坚定地说:“既然那里有可能存在石油,就要继续勘测。有土匪不要紧,我们要加强对勘测队的保护。”

在梅津美治郎的安排下,关东军司令部出面,将杉山秀太郎从满铁调查所调到满洲帝国地质调查所任参事,又通过满洲国总务厅安排,任命杉山秀太郎为满洲国产业部督导官,专项督导北满地区石油调查事务。通过满洲国总务厅协调滨江省,任命酒井贞二为安达县警务指导官,主管警务局、特务股和搜查班,有调度安达县警力和协调安达县日满驻军的权力。于是,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贞二重新启动了在安达进行石油调查的行动。

此时的安达县城已经不在双安镇了。由于周围的抗日义勇军和游击队活动频繁,经常袭扰县城,而县城南北两面都是大碱沟,很容易遭到义勇军和游击队的突袭。双安镇又距离安达站60里远,驻扎在安达站的日满援军一时难以到达县城。副县长本田通夫整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他觉得在双安镇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和姜县长商量,在七七事变爆发前的两个月,将安达县公署搬迁到了安达站铁道东的安达街,以便依靠东清铁路加强安全防范。

本田通夫是个强硬派。他坚决支持日本对华政策,到安达县担任副县长之后,积极推行日本对满洲的实际控制。他主持在杏树岗建设日本拓植公社接待日本开拓团移民,在萨尔图站东侧修建日本义勇队甲种训练所,准备接纳由日本迁来的青年侨民。他推行一垧地一只羊计划,在萨尔图建立齐步高奶庄和秋林牧场等10多处农牧场,饲养马匹,改良绵羊和奶牛,计划在安达县的38万垧草原上饲养38万只绵羊,为日军提供后勤给养。

他积极推动满洲国实行的粮谷出荷法,规定农民必须向国家交纳报国粮。每年春天,县公署派员到各村各屯,按地政科调查掌握的亩数与农户订立粮谷出荷契约。耕种时,农民必须按契约规定的各种作物面积种植,丝毫不能减少。到了秋季,不论年景好坏,一律按契约规定的品种、数额交纳粮食,不准以桃代李,以次充好。县公署向各村派驻粮谷督厉班,挨户督催,昼夜检查。

为了给空军供油,本田通夫下令,强迫农民将耕地放弃种粮而大量改种蓖麻,害得老百姓叫苦连天。他亲自下乡到田间检查,对农民强硬地说:“蓖麻是用来产油支援空军作战的,在耕种时要注意铲趟,到秋若不能按照契约的规定交足数量,我就把你们都熬成油供飞机烧。”

可是,土地都用来种了蓖麻,粮食怎么办,老百姓吃什么呢?本田通夫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他狂躁地大喊大叫着:“我就是安达县的一把手,一切都要听我的,不然你们就统统死啦死啦的。”他也不顾日本人表面上是二把手的遮掩,直接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了。

出荷粮年年加码,老百姓苦不堪言。老百姓手中的粮食被搜刮殆尽,很多人吃糠咽菜,生活十分艰苦。冬天,很多难民涌到县城里,本田通夫命令日本兵把难民用汽车拉到野外,扔进大碱沟里冻死饿死。

酒井贞二带着滨江省的任命书到安达县来报到,杉山秀太郎随同前来对寻找石油进行督导。本田通夫在安达领事馆分署设宴,对他们表示热烈欢迎。

酒井贞二介绍了当年在安达县西部寻找石油的情况,对在萨尔图南面一带的水泡子里发现的油膜印象很深。他对本田通夫说:“我还想到安达西部的萨尔图去找油,那里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本田通夫深知石油对战争的意义,很重视杉山秀太郎他们的到来。他拍着胸脯说:“在我的管理下,局势已不像当年那么混乱。现在,安达县全境太平,匪患已除,你们尽可放心地去寻找石油。”

杉山秀太郎说:“这次我们可不是简单地进行勘测,要下决心直接开展钻探。往那里去的交通情况怎么样?”

本田通夫说:“你指的交通情况是什么?铁路在那里有萨尔图站。”

杉山秀太郎说:“光铁路恐怕不行。我们要用汽车往那里运钻机,得有公路。”

“公路?这个好办,我明天就安排修筑。”本田通夫把胸脯拍得山响。

饭后,本田通夫对杉山秀太郎说:“杉山君,今天你先休息一下,明天我带你去神社参拜。”

神社是日本人崇奉与祭祀神道教中各神灵的社屋,是神道的信仰中心,是日本人的精神图腾。由于神道教与日本人民的生活密切相关,所以神社在日本十分普遍,到处都能见到。在满洲国的安达能有神社,这让杉山秀太郎感到惊讶,问:“这里也有神社?”

“是呀。为了方便我国侨民敬神,也让满洲国的臣民了解日本文化,县公署3年前修建了安达神社,以宣传我们的惟神之道。”本田通夫自豪地答道。

第二天用过早饭,本田通夫带领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贞二去安达神社参拜,姜县长陪同。

安达神社位于日本守备队驻守的南大营的北侧。走在通向神社的参道上,杉山秀太郎心想,这里的神社不知道建的什么样,是不是和国内的一样呢?

走进木鸟居后,他似乎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感觉,觉得这与家乡的根津神社还有些像,只是根津神社没有木鸟居的长廊。他们来到手水舍前面,石质的水池壁上刻着“净心”二字。杉山秀太郎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一定要按步骤洗手清口,以除去污秽,使身心清净。他右手拿起长柄木勺,舀水浇向左手;换用左手持勺,舀水浇向右手;换右手持勺,舀水倒入左手送入口中轻轻漱口;再舀水,浇向左手;然后双手同时握住勺柄,把木勺竖起,让勺里剩下的水顺着勺柄流下,清洗勺柄,再将木勺勺口朝下放回原处。

杉山秀太郎洗手清口后,社务所的人员递过来手巾,让他擦干了双手。

本田通夫和酒井贞二依次按程序做完正要往里走,杉山秀太郎朝着后面跟随的姜县长命令道:“姜桑,你也必须洗手清口。”

姜县长刚想说我是中国人,马上意识到这么说不合适,带着不情愿的口气说:“我不是日本人。”

酒井贞二瞪了姜县长一眼,蛮横地说:“只要进到神社,都得这么做!”

姜县长只好学着样子照做了一遍。

洗手清口之后,他们来到本殿前,站在环绕本殿的玉垣之外。杉山秀太郎看到本殿里供奉着天照大神的神体。天照大神是日本最核心的神——太阳女神,被奉为日本皇室的祖先,尊为神道教的主神。遵照天照大神“要永远把这面镜子当作我的化身来庄严祭祀”的嘱托,天照大神的神体即八咫镜。

瞻观了神体八咫镜之后,他们来到拜殿前参拜。杉山秀太郎站在拜殿前正中央,行两拜两拍一拜的拜礼。他90度鞠躬两次,右手略低于左手,双手合于胸前拍手两次,再90度鞠躬一次。

杉山秀太郎感觉安达神社规模上没有根津神社那么大,也没有那么辉煌。神社里没有币殿、神乐殿、舞殿、宝物殿、神轿殿等,也没有神使、石灯笼、注连绳,也没看到绘马,设施相对简单甚或有些简陋,但是在满洲一个小小的县城能够有一座神社,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日本人参拜神社一方面是表示对神的尊敬,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祈求祝福,请求授予御守。御守就是护身符,是随身携带的一个小荷包,唐贞观年间由日本遣唐使将中国的附身符文化带回日本,演变为御守文化。杉山秀太郎来到社务所,他请授的是红色的平安御守。他祈祷天照大神能够保佑他平安顺利地找到石油。

潜回安达

这天晌午,在安达街三道街的北市场,福聚成杂货店正是营业时间,店门开着,伙计小许正在店里收拾着东西。

这时,从街上走进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人二十七八岁,大高个儿,身材魁梧,上身穿绛色长衫,头戴黑礼帽,长瓜脸,高颧骨,戴了一副圆片的黑墨镜。跟在后面的小伙儿中等个儿,上身穿对襟夹袄,下身穿缅裆裤,一身随从打扮。小许一看前面这人的打扮,像是一个做生意的有钱人,他赶紧迎上去问道:“掌柜的,需要点什么?”

“你们有麻袋吗?我要进200条麻袋。”

“你进这么多麻袋干什么?”

“秋后好收粮食。”

“现在进有点儿早吧?”

“早做打算,有备无患。”

暗号对上了,小许放心了。他问:“掌柜的,你貴姓?”

来人答道:“免贵,姓褚。”

“褚掌柜,你后边请,跟我们家掌柜的好好谈谈。”

来人正是我三爷。冥冥之中好像有至高之人在设计和操纵,所以人生中才会有很多巧合。他这次潜回安达和杉山秀太郎、酒井贞二到达安达的时间几乎是脚前脚后。

4年前,我三爷和李丹红在东大岗端掉了酒井贞二的勘测队。回到绥化后,林先生带领黑山抗日义勇队在海伦加入了抗联第三军。

七七事变后,日本关东军司令部妄图在3年内消灭东北抗日联军,他们调集了日满军警,动用了汉奸特务,纠集了十几万的兵力,实施“三江大讨伐”,对北满抗日联军和根据地人民实施疯狂的围剿和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

中共北满临时省委在小兴安岭山区召开的第九次常委会议讨论决定,针对敌人“集团部落、经济封锁”等毒辣政策,突破大讨伐、大围剿,努力打开困难局面,在黑嫩、松嫩平原地区开辟新游击区,建立抗日游击根据地。4个月后,根据抗日形势需要,成立了东北抗联第三路军,抗联三军编入了第三路军。

这天,抗联第三路军总指挥张寿篯将军派人通知林营长,让我三爷到军部去。到了军部之后,张寿篯将军接见了我三爷。因为我三爷曾在肇东宋站生活过,所以给他安排的任务是随同葛振中团长潜回三肇地区,配合抗联十二支队开展平原抗日活动。

此前,葛团长已经带领先期潜入三肇地区的12个人,在当地以土匪名义建立了一支抗日武装。我三爷随同葛团长到达肇源县地界之后,又动用恒易昌商号哈尔滨分号的关系,购买了一批武器弹药,协助葛团长收编了三股土匪队伍,扩大了武装力量。

抗联十二支队准备进入三肇地区,开展打击日满军的行动。这次,我三爷受命带着张雄潜回安达,是来侦察情况的。

张雄守在杂货店门外,小许把我三爷领到后院儿,进了东边的一个房间,他对屋里的人说:“艾掌柜,褚掌柜来了。”

艾高峰掌柜是中共龙江工委的负责人之一。他向我三爷介绍了当地的敌情:“安达县这里在南大营驻扎着关东军守备队一个中队200来人,满军一个团1000多人,還有关东军宪兵分遣队30来人,兵强马壮,装备充足,况且又有东清铁路,从哈尔滨和齐齐哈尔调兵十分方便。”

我三爷说:“看来,这也不便于采取行动啊。哪里有薄弱的地方?”

艾掌柜说:“在安达县的西部,日本人在兴亚村的杏树岗、兴仁村的萨尔图修建了十几处农牧场,接收由日本内地迁来的侨民。他们不仅开办开拓团农场,还组织年轻人以义勇队的名义训练武装力量作为正规军的后备队。那里距离县城七八十里,路途遥远,日满势力薄弱,而且鞭长莫及,再加上苇长草深,便于隐藏,开展行动比较方便。”

我三爷对那一带的地理情况还较熟悉。七八年前他坐火车去昂昂溪时,曾经路过萨尔图。李丹红家在杏树岗一带,他也去过几次。

于是他对艾掌柜说:“好的,这些我都记下了。”

“对了,还有一个情况。”艾掌柜似乎想起了什么,“日本人还建立了保甲连坐制度和守望台制度。”

我三爷说:“保甲连坐制度我知道,守望台具体是什么情况?”

艾掌柜说:“守望台每隔30多里地建一座,大约20多米高。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白天看人,晚上看火,搞得人无处藏身,一旦暴露就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艾掌柜告诉我三爷:“你再到萨尔图、杏树岗一带详细侦察一下,一定要带着队伍到那里去搞他一下,打击一下日本人在安达的嚣张气焰。”

离开福聚成杂货店之后,我三爷决定先去杏树岗,李丹红家就在那儿。他要去那里侦察一下情况,顺便看望一下她。

他带着张雄扮作收羊皮的客商。为了更像收羊皮的,出发前的一天晚上,他们在安达车站旁的一家小饭馆吃了顿羊肉,把羊油在手上搓一搓,在衣服上抹一抹,弄出了一身的膻味儿。他们到站前二道街从李家大院儿刘老三那儿借了两匹马,赶往杏树岗李家围子。

李家正房堂屋里,李大膘子正坐在桌旁跟李丹红说今年冬天收皮子的事。炮头许大愣进来跟李大膘子说:“掌柜的,这庄稼地都长起来了,咱们是不是出去打点野食呀?兄弟们可有点手痒痒了。”

没等李大膘子说话,李丹红抢着说:“痒什么痒?给你们支的钱不够吃的喝的咋了?”

许大愣说:“可是,前些年咱们不都是隔几个月就出去干一趟吗?”

李丹红说:“这年头管得这么紧,出去嘚瑟啥去?不要命了?都给我老实待着,不许惹事!”

日本人和满洲国政府为了防止反满抗日,严令收缴民间私藏的枪支弹药,只允许由政府组织的民间自卫团拥有武器弹药。根据安达县公署颁布的《安达县自卫团临时施行细则》,李丹红的双红护院队已经向县警务局申请为兴亚村第二自卫团,由李大膘子任团长,这才得以保留下武器装备。由于满洲国政府管得紧、看得严,他们只有老老实实,以种粮收租、收贩缸碱和羊皮为生,不敢再出去干打家劫舍的营生。

正说话间,有个炮手跑进来报告:“少掌柜的,有两个收皮子的,说是来找你的。”

“来找我的?什么样的人?”李丹红疑惑地问。

炮手说:“是个大高个儿,说是从安达站刘掌柜那儿来的。”

“噢,是龙山大哥,快请他进来。”李丹红一听就意识到是我三爷。炮手前脚出去,她后脚也出了堂屋来到院门前。

我三爷让炮手领路,从围子大门走过来,老远看见李丹红在大门口站着。他快跑了几步,一抱拳说:“妹子,久违了。”

“龙山大哥,又三四年没见了,你咋样?”李丹红跑过来,拉着我三爷的胳膊。在艰难的岁月里,久别的人再次相见觉得格外亲切。

我三爷把手中的两包馃子递过去,笑着对她说:“这是复聚兴的手揪光头,是你最爱吃的。”

李丹红高兴地接过馃子,拉着我三爷进了院儿。

晚上,李大膘子摆了一桌杀猪菜宴请我三爷。李大膘子很重视我三爷,因为这是闺女非常重要的朋友。李丹红又暗地嘱咐,所以大师傅准备的晚宴十分丰盛,有锅包肉、血肠白肉、溜三样、炖大骨头、拆骨肉炖豆角、酱炖豆腐、烧茄子、韭菜炒鸡蛋、凉拌黄瓜丝和蘸酱菜,大都是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大盘子大碗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李丹红非常高兴,感觉像过年一样,命人在屋里点上5根大洋蜡,照得满屋通亮。李家大少爷、李丹红和许大愣都在桌上作陪。

桌上还有一个人。李丹红介绍说是她的表哥王文中,原来在南京上学,现在是县教育股股长,今天上午来看她妈——王文中的三姑。其实,王文中是国民党CC团成员,受安达CC团负责人县农村中心校校长章立应的领导,正在到处拉拢人心,发展团员。我三爷觉得王文中很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席间,我三爷举起酒盅说道:“感谢李大掌柜置酒款待。我这次来主要是打听一下收皮子的情况。”

李大膘子说:“唉,这两年皮子不好收了。日本人搞了个一垧地一只羊计划,主要是把羊都收走供应日本军队了,老百姓手里的皮子太少了。”

李丹红接着说:“现在生意可不好做了,我爹正愁着呢。这几年家里的收入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大家饮罢放下酒盅,我三爷说:“他奶奶的,这日本人也太可恶了,自己国家不好好待着,跑到我们国家来欺负人。”他一激动,也跟李丹红学会了说“他奶奶的”。

王文中接着说:“龙山大哥说得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国,这种民族仇恨不共戴天。”

李丹红白了一眼王文中:“二弟,你就别跟着掺和了。”她瞅着我三爷说:“龙山大哥,这话你在家里说说行了,到外面可不能说,可得加小心呢。”

我三爷这时想起来了,4年前他和张雄重返安达时,在三中看到学生们遥拜,遥拜之后领着背诵满洲国皇帝《即位诏书》的那个年轻教员就是王文中。

他没理会王文中,夹起了一块锅包肉,筷子停在嘴边,问:“妹子,这里远离县城,日本人管控的也很严吗?”

许大愣快人快语:“可不是咋地,小日本在这疙瘩有兵营还有农场、训练所啥的,还有什么团?”

李丹紅瞪了一眼许大愣,说:“就你话多。那叫开拓团。”

我三爷嘴里嚼着锅包肉,瞅着李丹红问:“这都什么情况?我遇上咋整呢?”

李丹红说:“没事,龙山大哥,我保护你。”

李大膘子瞅着闺女说:“那你也不能寸步不离开他呀?”

我三爷说:“大掌柜说得对。你给我介绍下情况,看我需要注意点啥?”

李丹红介绍:“杏树岗这一带现在叫兴亚村,村公所在搁这儿往北10多里的地营子屯。日本开拓团和青年训练所在一起,大院儿里住着七八十个日本老百姓。日满军队驻扎在旁边那个大院儿里,有60来人。老百姓里有10来个年轻人也都配了枪。”

许大愣补充道:“地营子东北三四里地有个兴亚农场。说是农场,其实是马场,养了200多匹马,都是上好的东洋马,那里有十几个当兵的。”

我三爷仔细地听着,许大愣话刚说完,他就问:“你们咋知道这么细?”

许大愣说:“我们琢磨过想抢他点东西,可我们这四五十人也干不过他们呀。”

李大膘子狠狠地剜了许大愣一眼,许大愣眼皮一耷拉不再说话了。李大膘子举起酒盅说:“来,兄弟,咱再整一个。这可是安达站福兴海烧锅上好的高粱烧!”

我三爷也举起了酒盅说:“来,大掌柜,再整一个。”

第二天早饭过后我三爷要走了。李丹红依依不舍,一直把我三爷送到围子大门,边走边深情地问:“龙山大哥,你不走不行吗?”

我三爷也想有个安定的落脚之地,可自打从宋站逃出来后八九年了,自己飘忽不定,经历坎坷,如今日本人侵华,占领了大半个中国,家国何在呀?他一声叹息:“唉,这几年漂泊惯了,停下来可能反倒不习惯了。”

他翻身上马,对李丹红说:“妹子,过段时间我还来找你。”说罢,他和张雄打马而去。

修筑公路

参拜完神社的两天后,本田通夫和姜县长联合驻在安达南大营的关东军守备队,酒井贞二调动县里的警察,在全县各村屯摊派劳工,征调大车。本田通夫下令,按照满洲国《劳务法》,凡25—45岁男子均应负劳工义务,按户分派,每户出一人,无劳力户出钱雇人。由县公署下达名额,村长指名摊派,逃避者以“思想不良罪”论处,在夜间抓捕,抓到后送往密山去挖煤矿。

道路施工并不像本田通夫想象的那么顺利,66里的公路,设计路基宽3丈、路高2尺,工程量较大,需要动用数千名劳力、几百挂大车,半个多月后还未征集齐全,只好先开工,边干边在沿线村屯抓人补充。后来,连中青年妇女和半大孩子都被抓来修路了。

施工需要经过测量、开槽、挖沟、选土、破碎、晾晒、夯基、覆土、碾压等10余道工序,筑路以就地取土为主,在道路两侧挖掘了宽5尺、深3尺的路边沟。开始动工后,发现当地土质盐碱性较强,很多地方路边沟土质达不到要求,还要到远处取土。整个道路工程土方量较大,在人工畜力近乎最原始的方式下,道路施工进展缓慢。

在施工进行了大半时,突然有一天,有人报告,几个工段上的劳工出现消极怠工的现象。杉山秀太郎很着急,本田通夫拍着胸脯对杉山秀太郎说:“杉山君不要着急,惩治消极怠工的事,我来处理。”

本田通夫命酒井贞二加强监工,酒井贞二加派警察和日满军,可是无论鞭子抽还是棒子打,那些劳工就是改变不了萎靡不振的状态,致使施工进度严重变慢。一连好几天,出现这种状况的工段大量增加,全路大部分工段都处于停工状态。

正在南横街春竂妓馆里逍遥快活的杉山秀太郎和本田通夫立马赶到现场,大骂酒井贞二无用。杉山秀太郎叫来两个工头儿,气恼地问:“你们的良心大大地坏了坏了的,如果不立即复工,延误了皇军的工期,统统枪毙的有。”

工头儿老戴说:“太君,冤枉啊!这两天也不知怎么了,这些劳力们头昏脑胀,迷迷糊糊,肚子胀气,恶心呕吐,四肢无力,根本就干不了活儿呀。”

杉山秀太郎听老戴一说,感觉到好像不是劳工们主观上的消极怠工。他一头雾水地问:“这是怎么了?难道都生病了吗?最近,你们有什么变化的地方?”

老戴说:“没什么变化呀,大家一直都在按要求干活儿。而且为了增强体力,加快进度,县里还给大家增加营养,给大家喝牛肉汤和牛杂汤。”

“什么?喝了牛肉汤后就这样了吗?”杉山秀太郎若有所思,10多年前他在美国上学时,听说过巴西闹牛瘟的事儿。他问老戴:“工地上还有什么不正常的现象?”

老戴说:“还有,一些拉车、拉石磙子的牛也趴着不干活儿,浑身发热,拉稀,粪汤带血,极其恶臭。”

杉山秀太郎急忙让酒井贞二把姜县长找来,对姜县长说:“县里可能发生了牛瘟,你要赶快采取措施。”

姜县长心虚得很,是他跟本田通夫说为了加快施工进度,要给劳工们增加体力,让总务科科长王怀水从日本人那儿支了钱,买了几头牛给劳工们吃。王怀水用很便宜的价钱买了几头病牛,然后把剩下的钱跟姜县长私分了。

一听说犯牛瘟了,姜县长也着急了,奶牛业对安達县的经济有着重要影响,这要是奶牛普遍遭灾,灾情严重,大量病死,他会少收很多牲畜税、牧畜捐、牲畜交易税和独立税的,县里的收入会大大减少。他立即下令:“全县注意防范牛瘟流行,一经发现病牛,立即捕杀掩埋。”

老天爷好像专门跟杉山秀太郎过不去一样。他着急去萨尔图找油,本田通夫也一再承诺尽快修好公路,可是安萨公路修筑却一波三折。由于附近地旷人稀,施工开始时征调劳工困难,随着施工的进展又发现土质不好,需要分选晾晒或者远地取土,夏天又遇上雨季阴雨连绵不断,入秋后碰上牛瘟害得劳工们影响了体力,也影响了很多干活儿的畜力。现在马上就要竣工了,杉山秀太郎暗暗祈祷:天照大神保佑,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终于,在寒露来临之前,安萨公路竣工了。杉山秀太郎急着要开始钻探,这之前他已经把在扎赉诺尔仅剩的一部金刚石钻机用火车运到哈尔滨进行了大修,现在他要调设备到萨尔图。本田通夫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我来给你做好后勤保障和护卫。”

杉山秀太郎对本田通夫拍胸脯的保证已经不太感兴趣了。事实证明,并不是他拍了胸脯事情就一定顺利。

姜县长在旁边说:“杉山君,当地有句俗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俗话?你说。”杉山秀太郎不知道姜县长要说的这句话跟他的勘探有什么关系,疑惑地问。

姜县长说:“当地有这么句俗话:吃了寒露饭,单衣汉少见。进入10月后,这里的天气变冷,秋霜已降,要开始下雪了,这时候勘探找水恐怕有诸多不便之处吧?”姜县长是想给杉山秀太郎提个醒儿,但他又不说得太肯定,所以用了个问句。

杉山秀太郎急于开钻,但也觉得姜县长说的有些道理。

正在杉山秀太郎矛盾的时候,刚过寒露的一天下午,天空突然阴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没一会儿时间,天都黑了。站在佐贺旅馆三楼一个房间的窗前,杉山秀太郎望着漆黑的窗外,感到一种恐怖从天而降,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气温变得越来越低,杉山秀太郎冷得披上了一床毛毯。他看到外面的雨已经渐渐地变成了鹅毛大雪,边下边化,边下边冻。夜里,房间里很冷,冻得他一宿都没怎么睡好。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向窗外望去,一夜之间,外面整个变成了玻璃世界,树上、房屋上、电线杆上、墙头上,到处都挂着长长的冰凌,地面上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壳。

上午,姜县长和本田通夫来了。姜县长告诉杉山秀太郎:“杉山君,可了不得了!下冰溜子了!这是打我记事以来,安达县从来都没有过的事。”

本田通夫说:“这的确是我从未见过的奇怪天气。”

姜县长继续说:“胳膊粗的树枝都被压折了,电线也被坠断了。下面的村屯,人畜均有冻死,小鸟、野兔这些小动物冻死无数,野外没死的禽兽进村觅食,饥不惧人,连狼都大摇大摆地进屯子了!”

杉山秀太郎并不关心这天气有什么奇异之处,更在意的是什么时候能开始钻探。他问:“那这勘探找水的事儿还能进行吗?”

本田通夫说道:“杉山君,我觉得这马上就进入冬天了,好像干不了了。”

酒井贞二也劝他:“老师,这天寒地冻的,我觉得还是别干了,会存在许多问题,最起码钻井不好取水了。”

杉山秀太郎只好放弃了冬天钻探的想法。

夜袭农场

深冬的一天下午,两匹快马顶风冒雪来到李家围子。我三爷带着方大贵来找李丹红,我三爷说:“妹子,我有些朋友要打日本人的兵营和开拓团农场,你派个人帮着领下道儿。还有,给我们准备点儿吃的。行不?”

李丹红爽快地答应:“龙山大哥的朋友,这个忙我一定帮,更何况是打小日本。吃的准备多少人的?啥时候要?”

我三爷扭过头看了一眼方大贵,方大贵说:“我们是97个人。”

我三爷说:“半夜要。”

李丹红安排孙老蔫准备吃的,孙老蔫问:“这100来人的吃食咋整?”

李丹红急赤火燎地说:“他奶奶的,这么点破事也问我?发动各家,蒸馒头、花卷、肉包子、菜包子,都行,再整几麻袋冻豆包。”

孙老蔫转身去安排了。李丹红又把许大愣叫来,让他配合给我三爷他们带路。

半夜时分,张振华队长带领抗联十二支队90多人从升平镇方向出发,向西经过韩大草房村直插李家围子,70多里路,骑快马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李丹红和我三爷把队伍迎进李家围子,各家拿出准备好的吃食,有的人家熬了小米粥,有的人家做的是菜汤,有的人家煮了苞米面米汤。

部队吃饱了饭,睡了会儿觉,做好了夜袭准备。

按照张队长的部署,拂晓时分,部队在夜幕掩护下,沿着大碱沟向地营子屯行进。我三爷和许大愣在前面带路,李丹红又带了20名护院队员跟在后面参加战斗。

10里地的路程,不消一刻钟就到了。部队到达地营子屯西边的高岗子上,原地集结待命。张队长下达作战命令:“为了不惊动敌人,我们不能靠得太近。敌人听到马蹄声和嘶鸣声后就有了防备,我们要乘其不备狠狠打击。”

张队长叫来侦察班班长江子华,命令道:“你和褚得雨带领侦察班先步行悄悄接近敌营大院儿,为部队进攻开辟道路。”

夜幕黑沉沉的,东方刚刚开始露出一丁点儿的鱼肚白,北风呼啸,大雪纷飞。除了风声以外,北方的原野死一般沉寂,敌人的营房大院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江子华带着我三爷、许大愣和侦察员们来到了敌营大院儿的南墙外,江子华蹲下身,用手示意我三爷踩着他的肩膀上墙。我三爷带着两名侦察员轻轻地翻进墙内,悄悄地靠近门卫室。一个日本兵在门卫室里抱着枪呼呼大睡。我三爷抽出腰里别着的刺刀,结果了尚在梦乡的门卫。

他们迅速打开了大门。张队长指挥部队闪电般地冲下高岗,冲进大院。被惊醒的日满驻军惊慌失措,慌忙跑到院中准备抵抗。抗联战士催动战马,奋勇冲杀。敌人一看形势不妙,边还击边掩护,从后院儿逃跑了。

隔壁院儿里开拓团的武装人员听到响声,也起来拿槍反抗,被抗联战士迅速消灭了。不到半个时辰,枪声停息了,开拓团大院儿里一片孩子的叫声和女人的哭声。

战斗胜利结束,部队掐断电话线,封锁整个屯子,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络,把开拓团的老人、妇女和儿童集中关押起来。张队长命人打扫战场,清点战果,共击毙击伤日本武装人员10余名,缴获长短枪10余支,子弹5000余发,还缴获了许多罐头、粮食和其他物资。

李丹红带着我三爷和许大愣在屯子里发动群众,给部队准备了早饭。

上午,张队长让战士们把屯子里的群众都召集到村公所大院儿,召开了群众大会。夜里的大风雪似乎专门是为了掩护这场战斗的,现在风停雪住了。张队长站在村公所前面的土台上,慷慨激昂地演讲:“乡亲们、父老兄弟姐妹们,自从日贼占领东北四省、侵略中国大半以来,我中国同胞到处受日寇残杀、奸淫、抢掠、虐待,房屋被焚烧,田地被抢夺,受尽保甲连坐、粮谷出荷之苦,饱受蹂躏。日寇是我中国全体同胞的死敌。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抗战到底。”

台下有人领头高喊:“团结起来!抗战到底!”

张队长继续讲:“我抗日联军8年多来,精忠保国,誓为中华民族争生存。现在中国抗战已全面展开,我们和关内军队一致行动,驱逐敌人,争取民族解放。全东北广大同胞必须迅速行动起来,反对敌人的强迫劳役、征缴粮食、征用人夫,反对归屯并户和建立开拓团农场,破坏敌人兵站、仓库和交通,积极参加抗日队伍,以一切财力、物力、人力援助抗日联军。我们要团结起来赶走日本侵略者,宁做中国鬼,不当亡国奴。”

台下又有人带头喊道:“宁做中国鬼,不当亡国奴!”

我三爷和李丹红等人也在人群中激动地举拳高喊:“宁做中国鬼,不当亡国奴!”

下午,部队在敌营大院儿就地休整。吃过晚饭后,张队长召集部队集合,安排江子华和我三爷带人烧毁了村公所和敌营大院儿,在熊熊火光中,部队撤出地营子屯,向兴亚农场挺进。

兴亚农场位于地营子屯的东北方向,农场经理和全部人员都是日本人,十几户日本武装移民负责管理农场,种植粮食,饲养军马。那时,安达西部地区素有绿色草原之称,日本人看上了这里的草原,地域平坦广阔,一望无际,还有充足的水源,黑钙土和草甸土土质肥沃,水草丰美,盛产羊草,草质优良,具有耐寒、耐碱、耐旱、耐牲畜践踏的特点,适应性强,容易生长,是草场的重要牧草,也可以收割冬储干草。羊草适口性好,营养丰富,粗蛋白质含量高,是最佳饲料,军马吃后能够很好地补充体力,夏秋季节可以快速抓膘,所以日本人认为这里是饲养军马的好地方。

那时日本兵的军马都是东洋马,这种马来自日本本土,身材高大,体力耐力较强。早期,日本的土种矮马像驴子一样弱小,平均身高不足1.35米,不堪大用。明治天皇继位建立君主立宪制的新国家之后,开始殖产兴业富国强兵,实行“马政计划”,从国外引进优良品种的公马进行军马改良。前后用了两个30年的时间,终于使军马达到了西洋马的水平,经过不断杂交培育后,东洋马具有法国盎格鲁—诺尔曼马、阿拉伯马和英国纯种马的血统。发动侵华战争时,日本军马平均身高1.6米,甚至超过了平均身高只有1.5米多的日本兵,也超过了当时中国的主流马种。

东北的冬天变幻无常,白天还是微风无雪,夜晚又大雪飞扬、北风呼啸了。抗联十二支队的战士们在雪原上纵马驰骋,4里远的路程,眨眼就到跟前了。

马队正往前冲着,临近兴亚农场大院儿时,门房里面出来一个人。这个人既是门房的岗哨,又兼做夜晚的马棚巡查。他要去马棚查夜,刚出屋就听到了西南方向马队奔来的声音,他大喊了一句日语。

这回,方大贵用上了自己的发明。他在步枪的前护木下面装了一个用木棍做的支架,像机枪的枪架一样,木架坐在马脖子上,步枪担在上面,一打一个准儿。方大贵跑在最前面,也没听懂喊的是什么,边跑边把枪架在木架上,一枪结果了岗哨的性命。

其实,岗哨的喊声被大风掩盖了,农场房子里的人们并没有听见,反倒是方大贵的这一声枪响惊动了屋里的人。但是抗联战士的突然袭击,打得这些非正规武装力量措手不及,晕头转向。还没等日本人穿好衣服拿起枪抵抗,战斗就结束了。除了打死农场经理和几名想要反抗的日本人外,其他人,包括家属和孩子都不予伤害,关在了一间屋里,在外面反锁了门。

这场战斗,缴获了200多匹东洋战马、许多粮食和其他军用物资。张振华队长安排,将粮食和弹药物资分了一些给双红护院队,剩余的装上大车,驮上马背,部队迅速向肇东县方向转移。

连打了两个胜仗,缴获了这么多战马和物资,抗联十二支队的战士们高兴得唱起了总指挥张寿篯将军作词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三路军军歌》:

……

驰骋吉、黑边,横扫哈东南。军威远,松江动荡,兴安亦震撼。

冰天雪地朔风吼,夜雨复霜天。救亡壮志永矢兮,弗谖!

鼓角乍鸣,将士各争先。杀声四起,敌寇心胆寒。

八载余兹未稍懈,孤军喋血战。伟哉豪气长虹贯!

……

举国鼎沸兮,全民总抗战。烈焰炽,战争烽火,燃烧遍中原。

东北抗联齐奋斗,统一指挥建,三路军建立军民齐腾欢。

厉兵秣马,慷慨赴火线。果敢冲锋,寇氛一扫完。

民族革命成功日,红旗光灿烂,高歌欢唱奏凯旋。

战歌嘹亮,在茫茫黑夜中鼓舞着战士们的士气,激励他们转战新的战场。歌声铿锵有力,随着风雪纷飞传出很远。

我三爷跟李丹红告别后,拨马转身去追赶队伍。李丹红望着他渐去渐远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野中,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和许大愣一起,拉运物资回李家围子去了。

确定井位

第二年春天,杉山秀太郎从新京赶到哈尔滨,把在这里大修过的钻井设备用尼桑平板卡车运到了安达。

本田通夫在安达领事馆分署设晚宴接待。晚宴上,杉山秀太郎见到了已经提前来到安达的高木正彦。他见高木正彦穿着军装,便问:“高木少佐属于哪支部队?”

尽管这次酒井贞二从安达县带来了一个分队的日军做护卫队,加上几名警察和钻井队里受过军事训练的人,武装人员一共30来人,但还是很心虚,害怕遇上土匪。

他毫不犹豫地说:“老师,我觉得就在这里吧。”

从这里再往南走就会到他上次挨打的地方,去年冬天还闹过抗联,而那个警察又说西边大碱沟会有土匪出没,也不敢再往西去。所以酒井贞二说就在这里吧,而且他还有一套理由:“老师,这里离我们发现油膜的地方不远。如果这里发现石油,说明从这里到那里所覆盖的区域下面都有石油,我们就找到了整个含油面积。而且钻井需要用大量的水,大草原上只有泡子里有水,所以只有靠近水泡子才能顺利取水。”

他接着说:“这里离萨尔图站很近,运送物资方便,有什么情况也好处理。”

“那好吧,我们在安达的第一口井井位就在这里。”杉山秀太郎觉得酒井贞二说得有道理,从这片草甸子的水面上发现的黑色油膜来看,已经基本断定这一地区有蕴含石油的迹象。要想在一个区域勘探石油,得需要钻三五口以上的井,才能初步探明油藏边界,确定含油面积。他想,这只是安达找油的开始,后面他还想大干一场。

于是,钻井队就在南大岗子无名泡边驻扎下来,竖起井架,开始钻井。

人的叫喊声和机器的轰鸣声惊扰了附近一棵大榆树上的一窝老鸹。此后,井场上天天都会听到老鸹不安的叫声。

星夜迷航

一份《哈宪安情报》递到滨江省治安部的鹫崎参事官手上:“抗联十二支队张队长率领士兵60余名,纠合附近土匪共百余名,多次袭击滋扰安达县和三肇地区,致使滨江省西南地域匪患行动更显活跃,屡屡发生被袭受害事件。其部队动作迅速,战术巧妙,而我防守力量薄弱,必然失败。”

抗联十二支队的平原抗战行动,破坏了日满三肇模范安全区的建设,使日满当局受到极大震动。日满当局把滨江省的肇东、肇州、肇源、安达4个县作为重点地区,以哈尔滨第四军管区为主,成立由紫安和夫中将负责的宣抚工作委员会,由皆藤大佐负责的治安工作指导部,制定了三肇地区治安肃正计划、三肇地区共匪事件逮捕处理要领,由紫安和夫司令官统率日军紫安部队、满军刘兴部队、宣扶工作委员会、治安工作指導部等机构,联合开展大围剿大讨伐。滨江省警务厅厅长渡边正雄亲自指挥为此成立的警察特别搜查班,也在四处搜捕抓人。

在日满军警长达4个月的严密封锁和讨伐下,抗联十二支队、中共龙江工委及所属的抗日救国会遭到严重打击和破坏,中共地下党员、抗联战士、爱国人士和无辜群众数百人遭到逮捕、杀害。日满当局制造了骇人听闻的“三肇惨案”。

这天夜里,宋站镇恒易昌商号后面西侧的一个小院儿,我二大爷李仁固躺在炕上刚要睡着,迷迷糊糊地听到窗外有人小声喊他:“仁固,仁固。”

我二大爷支棱着耳朵仔细听了听,自从治安肃正以来,必须得格外小心。

窗外的声音又小心翼翼地响起来:“仁固,是俺,李向古。”

这回我二大爷听清了:“是三叔!”

他连忙穿上衣服下了炕,打开外屋门把我三爷让进来:“三叔,你咋回来了?抗联队伍咋样?”我二大爷是宋站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之一。宋站地下党组织当时是哈尔滨和齐齐哈尔之间的一个重要秘密交通站。

“快给俺整点吃的,饿死了。”我三爷急急地说。

我二大爷掀开锅盖,拿出来坐在里面的两个大饼子和一碗熥咸菜,对我三爷说:“快吃吧,还热乎着呢。”

我三爷一口咬下了小半块饼子,边嚼着边说:“抗联现在已经撤回东边山里了。”

“你慢点吃,别噎着。”我二大爷说。

“你认识的那个葛振中葛掌柜的给抓起来了,关在肇东监狱。唔,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把他救出来?”我三爷问我二大爷。

我二大爷犹豫着说:“救葛掌柜那得好好琢磨琢磨,现在日满当局抓人都抓红眼了,监狱里会看得更严,怕不好整。”

“不好整也得整,唔,他是抗联的一个团长,是自己人,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啊。俺不能多待,俺得走了。”说着,我三爷伸手抓起水瓢在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一抹嘴,把锅里剩的两个大饼子往怀里一揣。

我二大爷问:“三叔,你见过俺二叔了?”

我三爷急匆匆地说:“没时间见俺二哥了,俺走了。”

他转身出了房门,消失在夜色中。

我二大爷冲着我三爷的背影轻轻地喊了一句:“自己小心点。”

他望着茫茫的黑夜,一阵感慨:三叔从一个耍钱成性的人变成了一个坚强的抗联骨干,真是时势造英雄啊!这对叔侄既是知近的亲属又是抗日的战友,他俩并不知道,这是他们生命中匆匆忙忙的最后一次见面,从此以后就天各一方,再也没有相见了。

黑夜之中,我三爷又扒上了火车从宋站赶往安达。

躺在火车车厢里,他的头脑中一幕幕地闪过近一年来战斗的情景:抗联十二支队来到平原地区之后,积极开展抗日游击战争,昼伏夜出,声东击西,夜袭丰乐、宋站突围、血战敖木台、奇袭肇源城,在日满军的讨伐和搜捕之中,辗转迂回,远距离奔袭,又组织攻打了头台镇、古龙站、二站镇、启明村、新站镇、薄荷台、杏树岗开拓团、兴亚农场、五棵树等,活动范围突破了三肇、安达地区,扩大到大赉县和杜尔伯特,在松辽大地上燃起了熊熊的抗日烽火。

在日满当局实施的“三肇地区治安肃正计划”中,十二支队也遭受了很大的损失。考虑到十二支队远离后方、孤军深入的不利形势,抗联第三路军总指挥张寿篯命令其主力返回到东面的山区。十二支队接到命令后,为保存实力,将主力向东北越过东清铁路和滨北线,转战于庆城、铁力、木兰、通河一带,我三爷受命留守在三肇和安达地区继续开展抗日活动。

此时的我三爷躺在车厢里,想起了5年前林先生派他和张雄寻找组织时的急迫心情。一支队伍如果失去了组织的指导,就会迷失方向。一个人如果脱离了组织,会感到十分迷茫,孤独无助。尤其是想起张雄之死,他感到十分沉痛。

在抗联十二支队攻打肇源县城前夕,张雄随同行动,负责侦察敌情。十二支队在敖木台村宿营时,被1000多日军三面包围,逼进松花江的一条江汊子里。日军配有轻、重机枪和迫击炮,火力十分猛烈,十二支队党委书记韩玉书命令三十四大队教导员张秉文带领伤员先撤,他带领小股部队阻击敌人,掩护队伍过江。但日军人数多、火力强,抗联战士寡不敌众,韩玉书和战友们英勇牺牲了。

张雄也在掩护队伍撤离时,和他们一起牺牲了,这使我三爷心里十分痛苦,张雄已经跟他相识相处8年多了,在艰难的人生和革命的战火中,他们朝夕相处,亲如兄弟,情同手足,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张雄的死就像在他的心头割掉了一块肉一样,心在滴着血,疼痛难忍。想到这儿,他一拳砸在了大腿上,痛苦地长叹了一声:哎!

他抬眼望着夜空中的北斗星,心想:好兄弟牺牲了,又不能与家人团聚,部队也已经撤离几个月了,现在只剩下俺孤单一人!下一步怎么行动?不知道现在组织上有什么指示?

想着想着,他心里默诵起岳飞的《满江红》:……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我三爺来到安达县,想到三道街福聚成杂货店,找艾掌柜请示下一步的行动。可远远看到福聚成杂货店关着门。这大上午怎么就关着门呢?还上了锁,贴了封条,这是有情况啊。他不敢再靠近,转身来到站前二道街李家大院儿。见到刘老三,问起福聚成杂货店的情况。

刘老三告诉他,去年年底,抗联端了兴亚村公所、开拓团和兴亚农场后,县里的日本人和那些当官的都非常害怕,有的人都外逃到哈尔滨去了。可是治安肃正以来,警察到处抓人,前两个月,县警务科的日本人高野股长带领搜查班去福聚成杂货店抓人,伙计被打死了,掌柜的跑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三爷心情很沉重。联系不上组织怎么办?这时他想起张队长临行前给他的交代,要千方百计地开展抗日活动,打击日本侵略者。他又想到艾掌柜给他介绍的情况,安达县西部萨尔图地区日满力量比较薄弱,目前这个形势下,要想办法到萨尔图那里去搞点动静出来,打击一下小日本的嚣张气焰。

井场狂欢

此时,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贞二正带领钻井队在萨尔图钻探石油。

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贞二在帐篷里被点燃的湿蒿子放出的烟雾呛得直咳嗽。萨尔图泡沼众多,芦苇丛生,夏天蚊子特别多,如果不驱赶,一会儿脸上手上就会被叮上许多蚊子包。酒井贞二从当地老百姓那里学来了烧湿蒿子驱蚊的方法,虽然有驱蚊效果,但帐篷里却呛得很。

“哎呀,这太难受了!现在井钻得怎么样了?”杉山秀太郎问酒井贞二。

“咳咳。老师,一会儿下江义夫来了就知道了。”酒井贞二咳着答道。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左右,下江义夫从井场上回来了。他挠了挠手上的蚊子包,说道:“咳咳。杉山君,我们的钻进速度太慢了!这都两个多月了才钻了700多米。”

杉山秀太郎问:“现在钻井进尺是多少?”

下江义夫说:“现在是741米。”

酒井贞二问:“有什么发现吗?”

下江义夫答:“今天早上,在井场上闻到了一点点刺鼻的气味儿。”

“刺鼻的气味儿?咳咳。”杉山秀太郎瞪大了眼睛,“快带我去看看。”

下江义夫带着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贞二来到驻地南边的井场上。杉山秀太郎顾不得井场上蚊子太多,尽量凑近了井眼,使劲地用鼻子闻着,还不停地说着:“吆西!嗯!”

酒井贞二问:“老师,什么情况?”

杉山秀太郎抬起头说:“太好啦!这是伴生气的味道,太美啦!我们很快要发现石油了!”

现在钻机停了,正在接单根,没有了钻进时机器的轰鸣,杉山秀太郎的话音大家都听见了。井场上的日本钻工们都欢呼起来,他们高喊着“吆西!吆西!”惊得旁边树上的老鸹又不安地叫了起来。

杉山秀太郎回到帐篷后命令伙夫杀猪宰羊。晚上收工后,他和大家一起庆祝起来。他还拿出了自己从国内带来的清酒和大家一起享用。他举起陶杯说:“这是我国最好的酒,特级的月桂冠,酿造历史已经有300多年了,请大家品尝。”

这些日本钻工远离祖国,撇家舍业,几年来却毫无功劳,内心感到十分憋屈、压抑,听杉山秀太郎说要发现石油了,大家都非常欢喜,所以都举杯开怀畅饮。

杉山秀太郎也借机炫耀他的酒学知识:“清酒是用稻米在冬天经发酵后酿成的。要想生产香醇的美酒,优质的大米和水源是先决条件,所以帝国的东北地方、北陆地方和九州岛中部生产的清酒最好。”

下江义夫咂了一口说道:“特级的月桂冠是最好的酒,可是和在国内喝的感觉不太一样。”

杉山秀太郎用筷子夹了一块炖羊肉说:“你说得太对了。我们在国内吃海货类菜肴时,配上香醇爽口的清酒,会有滋有味,再合适不过了。可是,配这种肉类菜肴,大大地影响了口味。”

酒井贞二说:“是呀,所以满洲人都喝烧酒。”

杉山秀太郎说:“酒井君说得对。清酒适合比较正规的宴会,满洲的烧酒和我们的烧酎差不多,烧酎多是用小麦、荞麦、山芋等蒸馏而成的,酒精含量比清酒高,比较适合于轻松愉快的场合,像今天这样。”

酒井贞二更喜欢满洲的烧酒。他命令李有泉经常来给他送高粱烧。此刻,他举起盛满高粱烧的陶杯高喊道:“今天真是太高兴啦!干杯!”

“干杯!”所有人都喝得非常高兴。他们品尝了月桂冠之后,又都开怀畅饮起了中国的高粱烧。喝着喝着,有人开始想起了家乡,于是唱起了《樱花》——

樱花啊!樱花啊!

暮春时节天将晓,霞光照眼花英笑。

万里长空白云起,美丽芬芳任风飘。

去看花,去看花,看花要趁早。

樱花啊!樱花啊!

阳春三月晴空下,一望无际是樱花。

如霞似云花烂漫,芳香飘荡美如画。

快来呀,快来呀,一同去赏花。

暗夜枪声

我三爷想到安达县西部去侦察一下情况,想扮作收缸碱的买卖人。刘老三却把他拦住了,他说:“收缸碱现在不是时候,你要说是收缸碱的,一下就露馅儿了。”

安达县西部的萨尔图、杏树岗一带盛产缸碱。因为安达地区位于松嫩平原最低处,每当降水后,雨水溶解地表的盐碱成分,汇集到低洼地带和泡沼之中。盐随水来,水去盐存。由于区域闭流,汇集的雨水长期排泄不出去,积蓄在泡沼中的死水逐渐蒸发,水质浓缩,盐碱度增大,就形成了盐碱水,被盐碱水浸润的土地生成大片的盐碱地。在盐碱地里扫起的盐碱土,或在水泡子冰面上扫起的盐碱芽子,可以用来熬碱,装在缸中结晶成型就是缸碱。

我三爷问:“怎么不是时候?”

刘老三告诉我三爷说:“我们在李家围子开碱锅,我知道些情况。扫盐碱土或盐碱芽子的最好季节是初春,一般是起大早出去扫。扫盐还是扫碱要看土的颜色,碱土呈黄色,盐土呈青灰色,硝土呈白色。在水泡子里扫盐碱芽子,只有在冰面微微解冻时进行,等到冰面化得开始有水了,就没办法扫了。”

我三爷挠了挠脑袋说:“哦,原来是这样。”

刘老三说:“所以熬碱、收碱的最好时间是春天。现在大夏天的,你去收碱,实在不是时候。”

我三爷听从刘老三的劝说,改为扮作收药材的客商去兴仁村侦察情况。张振华队长这些年一直以药材商人的身份在三肇一带开展抗日救国活动。江子华的父亲曾和张队长一起做药材生意,我三爷和他们相处半年多,学习了不少药材知识。

萨尔图瑞生德药店的王掌柜是刘老三的至交,刘老三向我三爷推荐,若到萨尔图有事儿可以找王掌柜,这个人值得信赖。

我三爷到了兴仁村,在萨尔图镇二道街的瑞生德药店见到了王掌柜。他给王掌柜带了两罐安达人和南酱园的青、红方儿做见面礼。他跟王掌柜说是刘老三介绍来收药材的,想先了解下当地的情况。

王掌柜对他说:“这一带出产的中草药材很多,有防风、甘草、柴胡、茯苓、黄连、苦参、益母草、狼毒、透骨草、当归、蒲公英等上百种,分布广,产量多,当地很多人靠采挖药材换钱增加收入,倒是能收上来不少。”

王掌柜接着说:“但这年头儿谋生不容易,前两年《满洲国经济统制方案》颁布后,去年又实行经济停业令,经济萧条,生意冷落,朝不保夕。整天是活得提心吊胆的,十分艰难。你初来乍到,自己得多加小心。”

我三爷说:“是呀,以后还得请王掌柜多多照顾。”

王掌柜说:“我只是个小小的生意人,自顾不暇,也无法帮你太多。”

我三爷说:“要是有个有头有脸的人靠着就好了。”

王掌柜想了一下说:“我倒是认识警察署的李署长,晚上请他一起吃个饭,你们认识一下,说不定今后有用得着的地方。”

“那太感谢了。饭我来请。”我三爷赶紧说。

那时的萨尔图虽然附近村落稀少,土地瘠薄,但因为萨尔图站的设立,西北可到龙江省省会齐齐哈尔,东南可通滨江省省会哈尔滨,交通还算便利,又盛产中草药材和羊草、缸碱、羊皮等,所以多有商贩往来,也是一个有百余家住户的小集镇。集镇在铁道西,有头道街和二道街两条街,有三四个小酒馆。

晚飯由王掌柜做东,我三爷掏钱,在鑫盛源小酒馆宴请警察署署长李有泉。

李有泉是一脸的不高兴。酒井贞二在萨尔图南边打井,他三天两头儿就得跑过去一趟,带吃带喝地去看望酒井贞二,还经常被打骂。唉!谁让人家是顶头上司,日本人是爷呀。他一肚子委屈不知道向谁说去。

但李有泉是个非常谨慎小心的人,吃饭时虽然借酒浇愁,但也不敢跟王掌柜和我三爷多说什么,只是唉声叹气:“这年头,活着难哪。”

我三爷问:“署长,您要是还有难处,我们这些老百姓可咋办呢?”

李有泉说:“褚掌柜呀,鱼上岸鸡落水,各有各的难处哇。”

我三爷问李有泉:“署长,现在到处都是日本人,我以收药材谋生,初来乍到,你看我应该注意点儿啥呢?”

李有泉说:“看你也是胶东老乡的份上,我跟你实话实说。咱们中国人这儿都好说,有事儿你找我,可是日本人凶得很,我也没办法,你可得小心点儿。”

我三爷问:“萨尔图这儿哪里有日本人?”

李有泉说:“整个兴仁村也不大,有150多户人家1000多口人。日本人却有100多人,萨尔图站住着一个小队,南边大架子那里还有二三十个人。”

李有泉所说的大架子那里,就是杉山秀太郎钻探石油的井场,但他没说那里在干什么。

我三爷花了两天的时间基本摸清了情况。南边大架子那里是一块地势较高的岗地,在水泡子西岸用铁丝网围了一个大院儿。大院儿南北长东西窄,南边竖着一个铁架子,有四五十米高,顶上还设有吊斗,上面还有人时不时地瞭望。我三爷并不知道那是在钻探石油。他猜测,这就是艾掌柜说的日本人的守望台,是为了监视和打击这一带的抗日行动而设的。有时候大架子底下还轰隆隆直响,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反正日本人肯定没干好事。

我三爷想,萨尔图站住着日军一个小队,不好动手,大架子那里离萨尔图站有20多里地,可以打一下。打起来后,火车站的日军小队若来增援,就可以顺着岗地两侧的大碱沟往南撤。大碱沟里芦苇丛生,蒿草遍地,便于隐藏,一直往南能到兴亚村,再往南可以通到高台子、大通镇,然后就进入肇州县境内了,方便撤离。

可是就一个人也不行啊,抗联十二支队已经撤走了。这时,我三爷想到了张队长临行前的交待,一定要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打击日本侵略者。他想起了双红护院队。对,去找李丹红搬兵。

我三爷沿着南大岗子走了近一天来到了李家围子。李丹红看见他,眼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情感。我三爷躲过了她的眼神,对李丹红说:“妹子,有桩买卖你干不干?”

“什么买卖?”李丹红问。

“兴仁村有个日本人的守望台,有30来人驻守,那里有很多物资,咱干他一把。”我三爷简要介绍了情况。

许大愣一听有买卖干非常高兴,拍了拍腰里的匣子枪说:“少掌柜的,干吧,他们才30来人,咱们将近俩打一个,准没问题。”

李丹红因为日本人炸死了吴秀范,对日本人一直怀恨在心。她看着我三爷说:“龙山大哥,我听你的,你说干,咱就干。他奶奶的!”

三肇平原的7月,天黑得比较晚。第二天晚上,双红护院队早早就吃了饭,睡了一小觉。等天完全黑下来,李丹红让许大愣把队员们全都叫起来,上马出发。我三爷跑在队伍的最前面带路,沿着大碱沟向萨尔图行进。

夏天的晚上,气候温和,白天的炎热已经淡去,徐徐晚风吹拂着,时不时地带来些水汽,骑在马背上奔跑,格外凉爽舒适。原野中飘来阵阵野花香,夜空中星星晶莹闪烁,一轮弯月在天边淡淡地照耀着无边的大地。

我三爷骑在马上一边跑一边抬头看了看北斗星,此刻他正朝着它指引的方向奔跑。这10年来,他一直都在寻找方向,越往前走他越觉得有意义,越觉得更加坚定。

李丹红和他并排跑着。她觉得这位李大哥怪怪的,在安达刚认识他时叫李龙山,现在叫褚得雨,之前说做买卖收皮子,现在又收药材,还有一帮朋友专打小日本,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她一直捉摸不透,但又充满了莫名的好感。想着想着,她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骑着马奔跑比步行速度快多了,路程也仿佛短了许多,感觉没多会儿,六七十里的路就快跑到了,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大架子上的灯光了。队伍在两三里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人员、马匹先在大碱沟的草丛里隐藏起来。我三爷让大家原地集结待命,他和许大愣带着一名队员先去摸下情况。

此时,因为白天在井场上闻到了天然气的味道,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贞二正同钻工和护卫队员们为即将找到石油而狂欢。井场北面的大院儿里兴奋的嚎叫声、五音不全的歌唱声、思乡的哭喊声搅在一起,叽里咕噜,呜哩哇啦,呼嚎喊叫,混乱不堪。

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而忘乎所以,还是因为太过于相信治安肃正的作用,他们竟然没有设岗哨。这机会太好了!我三爷他们从背后抽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大铁剪子,把井场西南面的铁丝网剪开了一个大口子。

然后,他们回到集结地,大家骑上马,上好了子弹,我三爷一声令下,和李丹红一起带着马队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眨眼就到了井场大院儿。队员们一起开枪射击,突如其来的密集枪声,让日本人晕了头,混乱之中拿枪反抗,还没来得及构成有效的反击,就被消灭了。

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贞二喝得晕晕乎乎的,当时正在大院儿东北角的便所里撒尿,一听到枪声,酒都吓醒了。他俩从便所里溜出来,偷偷地爬到达特桑轿车上,撞开大门夺命而逃。他们一口气儿开到萨尔图车站,爬上开往哈尔滨的火车逃跑了。

大家正要打扫战场,搬运物资。忽听许大愣喊道:“快来人呀,少掌柜受伤了!”

我三爷闻声急忙跑过去,只见李丹红躺在地上,胸前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原来,李丹红在战斗中被流弹击中前胸,晕倒在地。我三爷跪在地上,把李丹红抱起来喊道:“妹子,妹子,你醒醒!”

我三爷又是摇晃,又是掐人中,李丹红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躺在我三爷的怀里,用微弱的气息说:“龙山大哥,这辈子不能跟你在一起了,下辈子你等着我,我要嫁给你。”李丹红说完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妹子——”我三爷撕心裂肺的喊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

队伍撤离之时,我三爷命人放火烧了井场大院儿,大铁架子在火光中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以后很多年里,那个大铁架子黑黢黢地矗立在萨尔图的荒野里,夜晚,在黯淡星月的映照下,像一副巨大的骷髅。

尾声

20多年后一个暮春的上午,在内蒙古大草原上,一位将军俯身于枣红马的马背上,策马奔驰。后面是他的警卫员,骑着一匹黄马紧紧跟随。大草原广阔无垠,不远处放牧着成群的牛羊,蓝天上白云自由地飘荡。将军年近50,两鬓有些斑白,目光中闪烁着倔强和沧桑。

忽然,草原上响起了汽车声,一辆军绿色吉普车由远而近开了过来。将军把马停住,吉普车开到近前,军区王参谋从车上跳下来跑到将军馬前:“报告副司令员,参谋长让我向您报告,在您曾经战斗过的地方,黑龙江省安达县发现了大庆油田。”

这位将军就是我三爷。他面朝东北望着远方,喃喃地说:“太好了!太好了!石油对于国防建设和国民经济发展都有着重要意义。”

日本东京,三菱重工业株式会社总部大楼7层的会议室里,大岛直一课长正在组织召开专家工作会。

三菱重工是由1884年创建的长崎造船所发展起来的,是日本规模最大的亦军亦民企业,业务主要涉及重型机械、轮船、飞机、铁路车辆等专业领域。二战期间,日军侵华使用的主力坦克、装甲车、战斗机主要都是三菱重工制造的。

松本正雄是三菱重工的一名经济信息专家,他负责搜集中国方面的有关信息。1964年4月19日,星期天的上午,松本正雄监听中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报道,正好听到袁木、范荣康撰写的长篇通讯《大庆精神大庆人》。第二天,在例行的专家工作会上,他报告了中国东北开发大庆油田的消息。

大岛直一课长问松本正雄:“知道这个大庆油田的具体位置吗?”

松本正雄答道:“收音机里没有说明,好像是刻意回避了,所以不清楚它的具体位置。”

两年后的一天,松本正雄从一位由香港回来的朋友手中得到一本《中国画报》,画报上刊登了一张铁人王进喜的照片。他把这本画报交给了大岛课长。

大岛直一是酒井贞二大学时的学弟,他知道20多年前,他的学长曾经在满洲寻找石油,于是邀请已经在能源厅任职的酒井贞二参加他们的专家工作会。

快60岁的酒井贞二手扶着老花镜仔细地端详着画报上的照片。照片上,王进喜头戴狗皮帽子,身穿厚厚的砸趟棉袄,手扶刹把站在热气腾腾的钻台上。他目光坚定地眺望远方,在他身后的远处依稀错落地矗立着井架。他摸着圆圆的光头,喃喃地说道:“唯有中国东北北部的寒冷地区,温度达到零下二三十度时,才需要戴这种大狗皮帽子,才穿这么厚的棉袄。”

松本正雄根据酒井贞二说的温度数据,很快做出反应:“这个温度,应该是在北纬45度到47度之间的区域内。”

酒井贞二说:“由此断定,大庆油田是在北满,大致在哈尔滨与齐齐哈尔之间。”

大岛课长叹道:“唉,中国发展得太快了。”

松本正雄说:“不,他们还很落后,我此前在一本《人民中国》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在说到这个王进喜时,还说他们几百吨重的钻井设备从火车上卸下来,是靠人拉肩扛搬运到现场的。”

大岛课长紧接着说:“那说明这个油田离火车站不会太远。”

酒井贞二沉吟半晌,说道:“这个油田很有可能就在安达县附近。”

几天以后,酒井贞二来到东京南郊的大冈山,向他的老师、在东京工业大学担任教授的杉山秀太郎,汇报了中国在安达县附近开发大庆油田的消息。

杉山秀太郎这些年来一直对没有在满洲找到石油耿耿于怀,听到这个消息后,显然是受到了很大刺激。他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捶胸顿足,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满洲曾经在日本的统治之下,我们怎么就没有找到石油?天赐的良机与我们擦肩而过呀!”

两天后的《东京朝日新闻·晚报》,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刊登了某大学一位资深教授、勋二等旭日重光章获得者在家中自杀身亡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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